誰都想到了這個結果,誰又都沒想到這個結果。
贏的人不得意,輸的人不傷心,但他們這些看的人見識了一場精彩絕倫的造紙術。撇開勝負之爭,就能發現無論是西騁還是采蘩,都展現了所學的精髓,出色非常。
皇帝要回宮了,他臨行前突然問采蘩,“童姑娘,你雖沒贏,但朕給個獎賞你,如何?”也算是他偏心的賠禮吧。如果不是他將時限縮短了一個時辰,她應該能完成十張左伯紙。
“皇上當真?”跪送的采蘩抬頭,眼睛一亮。
“說吧,你要何賞賜?”皇帝本不會對這個俗麗麗的姑娘好奇,但經過這次,刮目相看,因此很好奇她想要什麽東西。
“請皇上為我師父左恒造衣冠塚,賜禦匠封號,並親書碑文,給我師父身為左伯後人的至上榮光。”采蘩說完緊伏地麵不起。
“左大匠的身後事啊。”皇帝想起丹大人的折子來,“你別跪了,是朕忙忘了,其實應該早下旨的。好,朕答應你,明日就辦此事。聽說左大匠教你造紙才數月,你之前可會造紙?”
“看過,但不曾動過手。”采蘩如實答道。
“左大匠數月就能教出造左伯紙的徒弟來,可見他的造紙術是何等精湛。如此當世巨匠,是朕輕忽怠慢了他。”皇帝感慨。
“師父一向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即便清冷如采蘩,有時候也得說應酬話。
“此時想起他所造之烏雲·朕用了一枚後,將另兩枚收進庫房,視若珍寶。因他手腳不便,而造紙全看手上功夫,朕也不好讓他多造些,如今這兩枚烏雲也無後繼了。”皇帝突發奇想,“童姑娘,你既能造左伯紙,可會造你師父的烏雲?”
“不曾造過。不過·等師父的身後事辦了,小女子可以一試。”提醒皇帝別忘正事。
“朕算看出來了,你棄藤紙而造左伯紙,是為了你師父身後之名吧。”當初童氏家主上書請他旨意,說她至孝,原來不是空洞詞,“若朕沒來呢?”
“小女子會向相國大人請求。”確實就是為了師父之名。
皇帝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尊師重道的好徒弟。童氏采蘩,朕除了要給左大匠風光大葬,還要賞你大匠之稱·紙官署或禦紙坊隨你挑一個常駐,允你發揚左氏造紙術,可收徒立門。”
那豈不是真成了旁門左道?采蘩搖頭,“謝皇上厚愛,但大匠之稱實不敢當,能造出左伯紙,全是我師父的傳授。小女子學紙時日尚短,自己的基礎功還不紮實,更遑論收徒了。”至於紙官署和禦紙坊之間,很好選·“師父是紙官署的大匠,小女子也出入慣了那裏。若皇上允準,小女子想常去跟丹大人和各位大匠繼續學習造紙術。”
“朕怎能不允?好·就照你說的吧。”皇帝因她謙和的態度更多欣賞了幾分,“朕等著有朝一日能將你造的紙收藏如珍,如同你師父的烏雲一樣。”
“謝皇上。”采蘩謹首。
皇帝走了,也帶走了那僅有一張的完成了的左伯紙。
秋相巴巴看著遠去的帝輦,對采蘩道,“童姑娘,不知你何時能將其餘的完成?”
采蘩不懂,“其餘的什麽?”
“左伯紙啊!”另有一位名畫師急問。
采蘩淡淡一笑·“謹遵師囑·左伯紙中有左氏造紙秘技,不能隨意流傳出去·因此今後我恐怕不會在外造左伯紙了。而比試事關師父身後名,我才全力一拚。其實·能造出左伯紙來,我也驚訝。”她之前都是敗一半過一半。
“我出五金一枚,訂百枚數。童姑娘,我並非造紙之人,不會探究左氏秘技,請隻管放心。”能在左伯紙上潑墨,那位名畫師不惜一擲千金。
“抱歉,師命難違。”采蘩卻不動心,對了然的秋相微微頷首,轉身回到丹大人那兒。那麽多盯著她的眼睛中,肯定有一雙眼屬於東葛青雲,但她神情自若,連找他都懶。
丹大人摸著胡子,欣慰笑道,“雖然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卻不知竟以如此的方式,了不起啊,很期待你會給紙官署帶來怎樣一番新景象。”
但於良異常沉默,一聲不吭,突然低頭往外悶走。
“師兄?”采蘩拉著姬鑰跟上,以為於良心裏不舒服,因為師父沒有把那個不像秘訣的秘訣教給他,“師父不是不傳給你,一來是當時你睡熟了,二來想讓我等適當——”
“師妹。”於良又頓然停步,“我終於明白了師父有多了不起。就像你說的,他是最出色的大紙匠。他能收我為徒,我相信自己一定也不差的。所以我想,隻要努力,將來必有所成,也無愧於師父。”原來不是嫉妒吃醋,而是有自信了。
“師兄有過人之處。”好比一根筋到底,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好比他有很多奇思妙-想,都是從老百姓日常生活出發。今日集中在這裏的人要看紙的十全十美,但那樣的紙卻走不進每戶人家。
於良捏著拳頭,咧平了嘴,憨直一樂。同時,他想起來自己帶著小學匠們,連忙招呼他們回署,儼然一副長兄的模樣。小學匠們也似乎都挺喜歡於良,圍著他說個不停,對造出左伯紙的采蘩反而不怎麽敢靠“姐姐,回家了。”姬鑰一麵高興采蘩揚眉吐氣,一麵暗中留意東葛青雲,權衡之下,還是趕緊離開得好。
采蘩應了。然而剛上車,就有一穿北周官服的小吏急匆匆跑來送名帖。名帖是東葛青雲的,說欣賞她的才情,正好明日有個遊湖泛舟宴,請她一定賞麵出席。
姬鑰見采蘩收了帖子,不由皺眉,“姐姐何必答應去?他明日必會追問舊事,你一昧不承認恐怕也難招架,不如拒而不見。難道他還能找上門來不成?”
“我既已不怕他,就不怕見他。他就算對從前的事窮追猛打,我也沒什麽難招架,隻要小心應付,說不定還能套出些對我有用的東西來。”知己知彼,才好。
姬鑰回到自己屋裏,怎麽想都不能放心,決定再去勸采蘩回避。誰知到了她的院子,丫頭們告訴他,采蘩今晚要宿在工坊小院,且讓人勿擾。他奇怪比試都完了,她為何還像前些日子那樣將自己關入工坊中,於是前往看究竟。院門已下拴,敲門又無人應,他繞到後麵,借梓峰的肩膀趴上牆頭,卻為眼前所見的景象一愣。
采蘩穿著收袖紮腰的灰布裙,一頭青絲用方巾固在腦後,雙手握竹簾,站在紙槽前做著兩個動作——抄紙和分離。眨眼功夫,濕紙絮就堆了手掌厚。但她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重複它們。月掛長夜,濕紙幹紙吸收每道銀光,映得她的手雪白臉雪白,連那身灰布裙都似雪色白衣。明明應該是枯燥單一的動作,她做來靈動非常,居然還曼妙-秀美。
姬鑰呆看著,此時月光下抄紙的女子,有沉靜又有張揚,有力量又有柔和,有節奏又有自在。
“別瞧著挺好看的,小公子要是翻你姐姐的手掌,保準嚇得你哭。”缺一耳朵的腦袋冒出來,丁二擋住姬鑰的視線,“撐住的,就是老繭;撐不住的,就成了水泡;要是狂躁,那就破皮見血了。慘不忍睹。”
“都說姐姐造紙有天賦,這兩日的比紙,我看她也似乎輕鬆得很,原來卻經過這樣一番苦練。”突然,姬鑰不想勸了。姐姐如此堅韌,他這個當弟弟的,萬萬不能小看了她。
姬鑰和丁二各自哪來的回哪兒去。
他們的出現消失沒有引起采蘩的半分注意,足足練夠一個時辰,她才進寢屋。全身累到癱軟,思緒卻仍活躍,她用隻有自己耳朵能聽見的音量道——
“…···紙為金,金為心·……心如雪,雪如紙······好紙,心雪也……”有些說得很不清楚,唯最後一句全了,“紙之心,人之心,如鏡如影。”
采蘩領悟到,左伯紙研妙-輝光,而左伯與世不爭,名聲仍然遠播。可見左伯紙為左伯的一麵鏡子。想要造出左伯紙,不是麻和其他輔料的分例安排,也不是工序中三抄或砑光,而是心。造紙人的心。師父和曆代左家人對左伯紙鍥而不舍的追求,反而忽略了左伯造紙時的心。一種紙,想要仿像,照左伯的說法,就是要知道紙心匠心的出處。因此,從決定要讓左伯紙再現,她便在左伯生平事跡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回康都一路,讀了關於他的很多正史野史記載。波瀾不驚,自得其樂,是由此找出的左伯紙心。
用這樣的領悟,她造出了左伯紙。而在造左伯紙的過程中,她心中的怯懦卑微也一點點被洗滌。到最終。能直麵東葛青雲,卻再無所原來,造紙還可塑人。
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她呢喃,“一路行來,跌打滾爬滿身汙泥,狼狽也是,痛楚也是。誰想,如今我也能心如白雪造紙銷金。終有一日——”
翻身,將話尾蓋去。
(第二卷完——)
親們,本來答應昨天雙更延至今天,因為身體原因,實在做不到了,非常抱歉。
這章和210章其實應該是一大章作為第二卷尾,所以昨天才想雙更的,誰知到醫院裏去了。唉——
親們,第三卷總體的格調會走向明豔,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