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以後,回想起幼年時不顧一切撲到河裏將我救上來的少年時,我已經沒有更多關於他的記憶。時光推搡著被侵蝕的童年,在我義無反顧向前的生命裏留下了一串不能被守望的足跡。

01

我每天重複著相同的生活軌跡,放學後到家,拿出鑰匙打開房門。鐵質的鑰匙在鑰匙孔裏一扭,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我叫紀青念,是個很拗口的名字。我最滿意的就是我爸給我取的這個名字,雖然他並沒有給我一個溫馨的家庭。

馬文娟是我的後母,我叫她的時候一直不帶稱謂,她有一個兒子,她很疼他。

我就像電視劇裏、小說裏出現的重組家庭慣有的角色,一定不被後母喜歡,我也懶得被她喜歡。

“弟弟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馬文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織著給她寶貝兒子的毛衣。

“我不知道。”我放下書包,走進廚房,掀開鍋蓋,裏麵隻留了一份豐盛的晚餐,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給她兒子紀明的,“他放學比我早,我今天還留校值日了,他應該比我早到家。”

馬文娟放下手裏的毛線團,走到窗戶邊看了看外麵暗下來的天色,說道:“這都這麽晚了,還沒回來。”

我將課本和作業拿出來,在餐桌上演算著數學題。馬文娟走過來,催促著我:“你趕緊出去找找弟弟,我要給你爸做晚飯,沒時間。”

我放下手裏的筆,思考了一會兒,抬頭說道:“我今天作業很多,他那麽大個人了,丟不了,頂多是在外麵玩,還沒回來。”

“你說什麽呢?”馬文娟歪著腦袋看著我,眼神裏全是不解,“多大不也還是你弟弟?你這個做姐姐的,難道就不應該關心一下弟弟?我看啊,不是一個媽生的你就不上心,是吧?”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馬文娟是現實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好演員。

我說:“沒有,我隻是覺得他自有分寸,您不至於還把他當成一顆珍珠捧在手心。”

“他是我生的,我能不把它當成珍珠捧在手心嗎?”馬文娟白了我一眼,加重了語氣,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然後掏出手機給紀明打電話,打了兩次都沒有人接。

馬文娟將手機放到我麵前,指著屏幕說:“你看看,看看!不接電話,要是在外麵被欺負了,遇到壞人了怎麽辦?你說啊。”

我默不作聲。

馬文娟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看著我直搖頭,歎氣:“真不知道你這個姐姐是怎麽當的!”

我冷笑一聲,將手指插進頭發裏按著腦袋,說道:“每次你兒子出點兒什麽事,就是我這個姐姐的不是,有好的地方,你怎麽沒想到我是你兒子的姐姐?”

“你說什麽?”馬文娟尖著嗓子問我。

“這種話你應該不想聽第二遍。”我不甘示弱地看著她。

馬文娟瞪大了眼睛,沉默了10秒鍾,然後就像炸了毛的獅子一樣,對我大發雷霆:“紀青念,你是怎麽念書的?有你這樣頂撞長輩的嗎?說你兩句你還不開心了?你有什麽資格不開心?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我在提供?讓你去找一下弟弟,還變成我虧待你了?”

我不想還擊,馬文娟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我瞥向門口,紀大海提著公文包,一進門就換鞋子,還用手指擠按著睛明穴。

馬文娟見紀大海回來了,立馬走過去告狀:“大海,你回來得正好,你不知道你這女兒有多氣人!我隻是叫她出去找一下紀明,她就覺得我偏愛紀明,那紀明是我的兒子啊,我不擔心誰擔心?這丫頭真是氣死我了!”

我見紀大海一臉疲憊的模樣,忙出口阻攔:“馬文娟,你沒搞錯吧?”

“你看看!”馬文娟像抓住了我的小辮子似的,指著我的方向,“沒大沒小!”

“行了。”紀大海解開領帶,將西裝外套放在沙發上,捏著眉心,“這麽大個人了,又不是不知道回家的路。”

“什麽不知道回家的路?”馬文娟來勁了,“你們父女倆是不是一個鼻孔出氣?你們都不管我的兒子,是吧?大海,紀明不是你親生的,你就不擔心嗎?”

紀大海一口氣從鼻腔裏送出來,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擔心!擔心你就出去看看,多大點兒事,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煩不煩?”

一聽紀大海說這話,馬文娟立馬抹了一把眼淚,抱怨道:“你看看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呀?我拉扯這兩個孩子容易嗎?你就向著你的女兒,你什麽時候關心過紀明的學習和身體啊?我這要給你們做晚飯,哪有時間出去找他?讓小念出去一趟,還在這裏討價還價。”

“夠了!”紀大海低吼了一聲,看來心情不太好,“工作時被上司罵,回來還要聽你們絮絮叨叨,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安靜!安靜!”馬文娟不依不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忍不住要跟熱鍋抗衡一樣,“紀大海,紀明要是出了什麽事,就是你這個做爸爸的失職!”

“我出去找!”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椅子和地板摩擦,發出一道刺耳的聲音。

我實在不想看到這種司空見慣的家庭戰爭。

我關上門之後,裏麵還隱隱約約傳來爭吵聲。他們兩個,我一個也不想安慰,一個也不想搭理,這種日子過得真糟心。

我出了小區,路邊綠化帶上有幾隻翩翩飛舞的小蝴蝶。我曾經羨慕過自由自在的蝴蝶,羨慕過飛掠藍天的大雁,羨慕過外麵五彩繽紛的世界,但是我也羨慕過別人和睦的家庭。

紀明的性格我還是了解的,如果沒有回家,多數情況就是約上那幾個狐朋狗友去網吧玩遊戲了。

我找了好幾家他常去的網吧,最終在“網上人間”找到他,他坐在兩人座的角落裏,一邊賣力地敲擊著鍵盤,一邊罵人。

我走過去,直接關掉了主機。

“你誰啊!”紀明扔掉耳機,抬起頭看向我。

一見是我,他的表情有些微妙的變化,聲音低了下去:“是你啊。”

“紀明,怎麽回事啊?”估計是看到隊友突然下線了,他的幾個朋友都抬起了頭。

一見到我,他們都乖乖閉了嘴。

“跟我回家。”我說。

“玩最後一關了,你幹什麽啊?”紀明有些介意,伸手想要開機。

我打開他的手,說道:“你媽媽跟老爸在家裏為了你吵起來了,你要是再不回去,房子都會被掀了。”

說完,我抓著紀明的胳膊,就把他往外麵拉。

“哎呀,行了行了,我自己走。”紀明掙開我的手,看了看四周,埋怨道,“丟不丟人啊。”

“你也知道丟人?”我嚴肅地瞪著紀明,紀明晃著腦袋,雙手背在背後,小走幾步,然後加速跑出了網吧。

見狀,我急忙加快腳步跟了過去。

紀明在網吧外麵笑得彎下了腰,我皺著眉頭,伸手拽住他的後衣領,往家裏走去:“走。”

“你別這樣拉我,丟人!”紀明嚷著伸手打我,但他的柔韌度極差,反手擒我無力,隻能聽天由命地任由我拽著。

把紀明拉到家門口的時候,家裏的戰爭已經停止了,馬文娟在廚房裏做飯,紀大海在陽台上抽煙。

紀大海將煙掐滅在煙灰缸裏,出聲喝止住了想要跑到廚房去偷吃的紀明:“站住!”

紀明雖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地靠牆站住了。

紀大海問道:“幹什麽去了?”

紀明看了我一眼,不回答。

紀大海又問我:“弟弟幹什麽去了?”

紀明偷偷拽著我的衣角,拉了拉,我說:“不知道,我出門在街上遇見他的。”

紀大海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怒不可遏地拍了拍桌子:“還撒謊!你們那點兒小動作我看不見嗎?幼稚!都給我站到那邊去,晚上不許吃飯!”

聽到動靜的馬文娟拿著鍋鏟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看見演得一手好戲的紀明快要哭了的樣子,立馬將他拉到懷裏,護犢道:“紀大海,你工作不順心,別往孩子身上撒氣啊。孩子明天還要上課呢。”

“上課?”紀大海目光如炬,盯得紀明不敢看他,“你問問他到底是上課了還是打遊戲了,你問問他!”

紀明眉頭一皺,哭著說道:“媽!”

馬文娟低聲哄了哄紀明,對抗著紀大海,說道:“孩子學習累了,打打遊戲放鬆一下有什麽關係啊?你至於嗎?就你那古板的教育方式,早就已經落後了!”

“你……”紀大海氣得說不出話來,下巴跟著他的嘴唇顫動著,然後指著馬文娟,擠出兩個字,“愚昧!”

“愚昧怎麽了?”馬文娟拍著紀明的腦袋,“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疼。”

我懶得再參與這場唇舌之戰,收拾好餐桌上的書,背著書包進了自己的房間:“我不吃晚飯了。”

我將窗簾拉開,足以看見布滿繁星的夜空,紀大海和馬文娟的爭吵還沒結束,我將耳塞連上電腦,動感的音樂從耳塞裏傳入我的耳朵,隔絕了這個嘈雜的世界。

02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睡好,以至於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的上下眼皮就跟打架似的。

困就罷了,我還覺得小腹不舒服,下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艱難地揉著小腹疼痛的地方,舉起了手。

“紀同學知道答案?好的,你請回答。”班主任幾近欣喜的聲音嚇得我一個哆嗦。

什麽?我的腦袋裏像裝了一團糨糊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啊。

我解釋道:“老師,不是,我是想去上個廁所。”

四周傳來壓抑著的笑聲,班主任有些尷尬,抬手示意我:“嗯……好,去吧。”

我急忙站起來,盡量正常地走出去,一出教室,我就捂著小腹加快了步子往廁所衝去。

“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我回過頭,是一個少年的背影,校服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雙手揣進了褲兜裏。我有些訝異,不解地盯著他,他的臉上忽然綻開一個神秘的笑容,眉毛輕挑,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好像來例假了哦。”

我心裏一驚,用手去捂住身後,果然手指上沾了黏糊糊的東西。我又窘又羞,轉身跑進了廁所。

身後的少年張揚地笑著,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被時間衝刷著逐漸忘了音容的人。

時間真的太殘忍了,殘忍到我一絲一毫也不想提及。

尷尬之餘遇見的少年沒有在我心裏生根發芽留下印象,倒是幾天後做課間操時,讓我重新認識了他。

做完廣播體操後,校長要求集合,點名批評了幾個在外麵打架的男生,並且是將他們拎上台批評的。

我看著台上嘴角一團烏青的男生,他低著頭,亮晶晶的眼睛卻在四處看著,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

他不就是那天在廁所外遇見的那個男生嗎?

“又有淩皓辰啊?”身邊的女生捂住嘴巴,看著她的同伴。

“打架對他來說可是家常便飯,不過,我莫名地覺得他這樣好帥,你看他那不羈的笑容。”女生的同伴小聲說道。

嗬,不羈的笑容。

校長用不緊不慢的語速批評了包括淩皓辰在內的幾個男生,讓他們當眾道了個歉,認了個錯,就散會了。

我正要回教室,卻被淩皓辰叫住了。

“那個誰。”他從台子上跳下來,蹦到我麵前,說道,“好巧,又見麵了。第一次見麵讓我目睹了你的尷尬,第二次見麵讓你目睹了我的尷尬,我們扯平了。”

這是值得說出來的事情嗎?

我眉頭一皺,徑直經過他身邊,往教室走去。

“喂!”淩皓辰在後麵喊道,“少女,你叫什麽名字?”

我懶得搭理他,揉著方才做廣播體操時不小心拉扯疼了的手臂,留給他一個漠然的背影。

如果時光能穿梭於過去跟未來之間,讓我看清楚跟淩皓辰的相遇和結局,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願意見他一次。

中午在食堂吃完飯後,我一個人回了教室。

我吃得比較快,所以教室裏當時沒有人,當然,除了淩皓辰以外。

“你在做什麽?”

我站在門口,盯著把我的課本和作業本翻成了一座小山的淩皓辰,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無比自然地說道:“紀青念,你成績不錯嘛,字也寫得很漂亮。”

我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裏的作業本,推開他,收拾著桌上的狼藉:“好像跟你沒有關係吧?”

“嘖嘖。”淩皓辰走到我對麵,雙手撐在桌上,歪頭看著我,說道,“跟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不一樣啊。紀青念,你是不是見我被校長批評,以為我是個壞學生?沒錯,我就是個壞學生,但我很善良的。”

我很壞,但是別忘了我曾善良過——這是過氣多年的非主流用語吧?

我抬頭,輕笑道:“跟我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了,你要發現我的善良,我們才能成為朋友。”淩皓辰邊比畫邊解釋,振振有詞,繪聲繪色。

我長歎了口氣,將收拾好的書本全部放進課桌裏:“同學,有病就要去治,我這裏沒有藥給你。”

說完,我挺起胸膛,大步邁出教室,淩皓辰在後麵嚷著:“紀青念,我還會來找你的。”

找我,你還不如去找死。

我對淩皓辰的印象很不好,不好到我覺得我根本不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我們老師曾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大意為:你認為好的東西,總會在後來的時間潮流裏發生質的變化,思想會永遠跟著時代走,感情會永遠跟著內心走。

生活像來了一個輪回,上次我因為值日,回家麵臨了一場無休止的爭吵,這次倒不是家庭糾紛,但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我倒完垃圾回教室的路上,從天而降一個可疑的生物,等我驚嚇之餘看清楚的時候,才發現是一個女孩。

她從圍牆上跳了下來,似乎扭到腳了,正蹲在地上抱著腳踝輕聲叫痛。

“你沒事吧?”我蹲下身問道。

“沒,不打緊!”女生舉起手回答道,然後又迅速捂著腳踝揉捏。

“終於逮到了吧?哈哈哈!”身後傳來我熟悉不過的聲音,門衛手裏拿著警棍,像隻熊一樣跑過來,指著女生說道,“你們這些家夥想逃課出去,想法真是層出不窮,摔下來了吧?活該!”

門衛想必隻看到她跳下來受傷的這一幕吧。

我皺了皺眉頭,說道:“何叔,您逮人也要看清楚情況好嗎?”

門衛聽見我的聲音,看了我一眼,驚訝道:“紀同學,你怎麽也……你也逃課啊?”

“我不是逃課。”我指著旁邊裝垃圾的簸箕,說道,“我是和她來倒垃圾的,這一塊不是歸我們班管嗎?你看看這些縫裏塞滿了零食袋,多髒啊。小花上去收拾幹淨,不小心摔下來了。”

“真的?”門衛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哎喲,好痛啊!我要去醫務室。”女生捂住腳踝大叫起來。

“是真的。”我摟著女生的肩膀,篤定地說道,“何叔,您要不相信,可以去問我們班主任,問她是不是今天我跟楊小花值日。”

我平日裏學習成績優異,學校的老師、門衛、清潔工都認識我,都願意相信我。

何叔點點頭,說道:“好吧,又讓那群小兔崽子逃了,你快把她帶去醫務室看看吧。”

“謝謝何叔,您先去忙吧。”女生抬起頭,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何叔點點頭,轉過身背著手,又像一頭年邁的熊一樣緩緩離開。

我看了女生一眼,問道:“裝的吧?”

女生咧開嘴,立馬從地上蹦了起來,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伸出手,說道:“今日得姑娘一救,小的沒齒難忘,留個名字,日後交個朋友吧。我叫駱七七。”

“紀青念。”我站起來,拍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

“哦!”駱七七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知道你,嘖,你這種人跟我們不是一個級別的。”

“誰高級誰低級?”我淡淡一笑。

駱七七伸出手,手背拍向我的胸口:“當然你高級,我低級了。”

“喀喀喀!”被駱七七這麽一拍,我仿佛受了內傷一般,劇烈地咳嗽起來,“你……你力氣太大了吧?”

駱七七笑得有些誇張,湊到我身邊,一隻手攬過我的肩膀,問道:“鑒於你救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去不去?”

“什麽地方?”

“酒吧!”

駱七七用極具**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了這兩個字,我失笑。這個地方跟我是背道而馳的,我一直覺得我不屬於那種成人會去的地方。

駱七七的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有節奏地拍打著。我轉頭看她,她斜著眼睛昂著頭看著我。

居然在挑釁我。

駱七七像一個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遺憾地說道:“唉,也是,乖寶寶是不能去那種地方的,我還是不勉強你了。”說完,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捂著胸口,像個老人一樣顫巍巍地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輕蹙眉頭,叫住她:“哪個酒吧?”

“放肆!”駱七七像打了雞血似的跳過來,抓著我的手,說道,“我不是說你放肆,我是指那個酒吧的名字叫‘放肆’。”

“我去。”我輕聲應答。

是的,我想去,想去放肆,想去放縱,不想一回家就看到馬文娟皺成一團的臉,不想去麵對那永不止休的戰爭。我也曾渴望飛出牢籠,但我永遠是孤身一人。

駱七七看到我在沉思,說道:“念子,我不勉強你,你沒事吧?”

“沒事,你帶我去吧。”我整理好思緒,微笑地看著她。

“好!”駱七七拍著我的肩膀,看著地上的簸箕,說道,“先完成你在學校的事情,我們馬上就走。”

03

走出教室的時候,駱七七看我背著黑色的書包,又細細打量了我一下,說道:“你這個樣子不行的。”說完,她拉著我,在街口攔下一輛車,打車到了她家。

駱七七讓我把書包暫時放在她的家裏,然後拿出一堆衣服和化妝品。

“你挑一件衣服吧,我再給你化個淡妝。你穿校服是不讓進的,而且裏麵很多人會故意欺負學生。”駱七七舉著化妝刷對我說。

我挑了一件牛仔背帶褲,邊換邊問:“七七,你一個人住嗎?”

“嗯,我爸媽在國外,他們都不管我的。”駱七七一邊擦著口紅一邊回答我。

我換好衣服,站到試衣鏡前一看,確實跟平日很不一樣。

“完美!”駱七七從身後抱著我,望著鏡子裏的人誇讚道,又替我解開了橡皮筋,“頭發披著,這樣更好看。”

駱七七將我推到梳妝鏡前,抓起化妝品就往我臉上抹,像個成年人一樣,說道:“念子皮膚太好了,我就給你化個淡妝吧,看不出來,但是又有精神。”

我閉上眼睛,任由她擺布。

五分鍾後,駱七七驚歎道:“念子,你簡直太美了。你怎麽能忍心掩藏你的美麗不被世人瞧見呢?”

我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世人太瞎,我太懶。”

“嘿,我喜歡你。”駱七七點點頭,無比沉重的一掌落在我的背上,看到我驚詫的眼神,她又補充了一句,“我就喜歡你這個性格。”

“我們可以走了嗎?”我微微側頭,看著鏡子裏不一樣的我,忽然覺得有些緊張。

鏡子裏的另一個我安靜、內斂,就像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樣。

“走。”駱七七拉著我的手,將我拉出了房間。

一天之內打的車比我一年打的車都要多,司機不知道放肆酒吧在哪裏,駱七七也不知道具體在哪一條路上,於是,她探著身子,趴在前座車椅背上,對著司機左比畫右比畫。

“對,師傅,往左邊。對,就是這個夏日皇爵酒店,前麵那個十字路口直走,再右轉,然後再過兩個大的十字路口,直行一千米的樣子,再右轉,好像要過四個紅綠燈,再左轉。第一個路口右行,是一條僻靜的路,然後你進去瞅瞅,放肆酒吧外門是紅色的木門,很打眼的。”

我伸出手,遮著臉偷笑。

在駱七七不認路的情況下,司機滿臉大汗地開著出租車在下班放學高峰期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我們送到放肆酒吧門前。

打價器上赫然顯示著“76.00”。

駱七七豪爽地從黑色皮夾裏抽出一張紅色的人民幣遞給司機,說道:“對不起啊,您不用找了。”

說完,她打開車門,回頭把我拉了出去。

“估計他以後再也不想來這裏了。”我笑道。

駱七七回頭笑眯眯地說道:“但你絕對會想來。”

我不知道放肆酒吧位於A市幾環外了,這裏隻在500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家超市和居民區,100米的地方有公交站台。

放肆酒吧外觀看起來就像是廢棄的倉庫,紅漆木門上方歪歪扭扭地亮著霓虹燈,形成了“放肆”兩個字。

駱七七拉著我一路追風逐電般地進了酒吧。

跟我想的不一樣,酒吧內部裝修十分有個性,以“旅行”為主題,裏麵的建築多為複古實木,牆壁上掛著客人去過的地方的照片。酒吧裏燈光柔和,並不喧鬧,跟“放肆”一名略有出入。

駱七七帶著我進了一間包間,裏麵有兩個男生正在玩著幼稚的“石頭剪刀布”。身材高挑穿著白襯衫的男生一臉無奈,敷衍著他身邊大鬧的男生。

“你們兩個別玩了!”駱七七架勢十足,兩手拍在桌上,喝止住他們,“我帶了個朋友來,介紹一下。”

兩個男生抬起頭,我下意識地避開他們的目光,走過去關掉電子屏上滾動的熱曲。

“紀青念,多多關照。”

“啊?那個好學生紀青念?”活力衝到頂端的男生走到駱七七身邊,吃驚地問道。

駱七七笑嗬嗬地捂著嘴,說道:“對,念子今天是我的客人,你們都不許欺負她。”她指著這個男生,說道,“這是楊言笑,那是穆少白,都是我朋友。”

“嗨,美女。”楊言笑跟我打了個招呼,穆少白也對我點了點頭。

駱七七一個栗暴敲在楊言笑的頭上,說道:“不許調戲人家。”

“是是是,小的遵命。”楊言笑點頭哈腰,然後抽出一支煙,給駱七七點上。

我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們不在一個世界。我走過去,倒了一杯酒,問道:“今天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駱七七被楊言笑捉弄,一口煙嗆在喉嚨口直咳嗽,穆少白回答我:“不是什麽特殊日子,我們幾個每周都會來這裏聚一下。晚上8點的時候,酒吧會舉行啤酒比賽。”

“你們要參加?”我問道。

駱七七一把將楊言笑塞進沙發裏,解釋道:“不是,喀喀……該死的楊言笑,不是我們啊,是淩皓辰,他還沒來呢。”

“淩皓辰?”我驚呼道。

駱七七三人皆疑惑地看著我,她先開口問道:“你們認識?”

“我跟他才不認識。”說完,我端起杯子,仰頭就飲。

飲完我就後悔了,嗓子灼熱難耐,我尷尬地四處尋找純淨水。穆少白從沙發下拿出純淨水,擰開蓋子遞給我,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

駱七七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若有所思地笑道:“別拚命啊。”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什麽,包間的門就被踹開了。淩皓辰抱著一大堆零食跑了進來,然後將零食全部堆在桌上。末了,他偏過頭看著我,仔細地看著,眼睛都不眨一下。

“遇到熟人了。”楊言笑在旁邊有點兒幸災樂禍。

淩皓辰的表情像是被凍結了一般,許久,才緩緩地問道:“誰把她帶來的啊?”

“我。”駱七七拍了拍胸脯。

淩皓辰一臉沉重的表情,雙手握住駱七七的手,感慨道:“唉,恩人啊,恩人!今天的酒錢我全包了。”說完,他立馬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單手撐著腦袋看著我。

我轉過身,到穆少白旁邊坐著,淩皓辰跟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和穆少白的中間,繼續看著我。

“駱七七,我要走了!”我心裏憋著火,大聲喊道。

“別!”淩皓辰阻止道,“馬上就有啤酒比賽了,紀青念,你等著,我去給你贏禮物。”

“誰稀罕你的禮物。”我冷冷道,起身就要走。

駱七七連忙過來攔住我,給淩皓辰使著眼色,淩皓辰走過來站在我麵前,雙手環胸,饒有意味地看著我。

我憤恨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同學,不要妄想在我的麵前找存在感。”

淩皓辰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他湊過來,抬起手臂指著手腕上的腕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笑著數道:“3,2,1!”

話音剛落,酒吧服務員從包間外麵將門打開,場地上主持人的聲音隨即響起,安靜的酒吧開始熱鬧起來。

駱七七過來拽住我,往人山人海的舞池中央擠去。

放肆酒吧每個周末都會在這裏舉辦啤酒比賽,誰喝得多,就有一次把旅行紀念照留在酒吧牆上的機會,並且酒吧免費提供酒水一個禮拜,還順帶贈送小禮品。

駱七七鑽進人群中靈活地扭動著身軀,時不時跟我打著招呼,我不喜歡擠進去跳舞,便在角落裏的沙發上坐下。

旁邊楊言笑像是伺候拳擊手上場一般給淩皓辰捏肩捶背,遞水擦汗的。穆少白坐到我旁邊,湊到我耳邊說道:“皓辰喝酒特別厲害,你等會兒就可以見到。”

“我一點兒也不想看到。”我靠著沙發,懶洋洋地打量著喧鬧的酒吧。

我伸手摸向褲兜,發現手機落在駱七七家了。一想到回去定要被紀大海和馬文娟罵一通,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端起桌上的酒杯,慢悠悠地飲用。

比賽現場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群加油的呼聲裏,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駱七七和楊言笑的聲音。我思索了一會兒,問旁邊的穆少白:“要是淩皓辰喝醉了,你們誰負責送他回家?”

穆少白眉頭一蹙,說道:“他是喝不醉的,不會醉到連家都回不了。”

穆少白的話音剛落,我就聽見楊言笑大呼的聲音,他從桌上跳了下來,將手裏的啤酒蓋扔出來。淩皓辰抹著嘴從人群裏走出來,主持人宣布勝利時喊的是他的名字。

淩皓辰走到我麵前,中間隔著一張低矮的玻璃桌,他舉起手,做好瞄槍手勢,對著我“嘣”了一聲。駱七七和楊言笑都像馬屁精一樣恭維著淩皓辰,誇他真厲害。

淩皓辰坐在穆少白旁邊,問我:“紀同學,你不想誇我嗎?”說著,他將一個哆啦A夢的毛絨公仔在我麵前晃了晃,“送你。”

“我喜歡維尼熊。”我拒絕道。

誰知道淩皓辰另一隻手伸到我麵前,舉著維尼熊的公仔大笑道:“哈哈哈,禮品就是這兩個公仔,紀同學,你太幸運了。”

真是黏稠的牛皮糖、垂死的臭蒼蠅,我接過維尼熊,隨手放在桌上。

駱七七招呼著淩皓辰和楊言笑去跳舞,兩個性子鬧騰的人開始在舞池中間鬥舞,不出兩分鍾,就成了這個舞池的霸主。

我轉頭看著穆少白,問道:“你能把我送到公交站台嗎?”

穆少白沒有多問,隻是點點頭。

我起身走出去,他帶好外套跟在我後麵。

走出放肆酒吧後,世界安靜了許多。夜空中隻有一輪圓月,映得這個世界蒼涼無比。

“這種氛圍習慣了就好,但是不要太過沉溺。”

穆少白像個老友一般跟我說出這句話,我淡淡地回應了一個“嗯”字。

“能借我兩塊錢嗎?”我的錢和手機都在駱七七家。

穆少白掏出兩枚硬幣,笑著說道:“剛好。”

我趕著101的末班車,在車門邊對穆少白做了“再見”的手勢:“跟七七說,我回家晚了家裏人會擔心,讓她玩得開心,明天幫我把書包、手機帶到學校。”

“好。”穆少白點點頭,“路上小心。”

車子啟動的時候,整個公交車上就隻有我跟司機兩個人,穆少白的身影在車窗外越來越遠。

那天晚上,我什麽也沒有做,卻沒來由地覺得心裏某個地方被掀翻了。

我開始逃避著並不那麽太平的家,開始渴望留在外麵,縱使孤獨,也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