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我又來遲了。”一個低而軟的女聲在教室門口響起,那聲音像夜色下的流水,光是聽著就讓人不自覺地感到神思迷離。

隨著清脆的高跟鞋聲,順著兩條瑩潔勻稱的小腿往上看,是及膝的黑色真絲裙擺,說也奇怪,那裙擺伴著步伐幾乎全無一絲震顫。據說古時候夫家考驗新婦的婦容,會在裙擺係一溜金鈴鐺,小家碧玉走起路來往往驚濤駭浪一般,叮叮當當響個不停,而大家閨秀卻能讓金鈴一聲不響。

女子隨意地將手包往講台上一擱,斜斜地倚靠在講台一側,懶洋洋地用法語說道,“今天我們來看杜拉斯的《情人》。”

“Un jour, jétais gée d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 dévasté.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侯,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

她沒有書本,也沒有教案,隻是閑閑地抱著兩條胳膊將小說開頭用好聽的音調背誦了出來。那一串串小舌音,像絕世名伶的水袖,一迭一迭地漾到你麵前,叫你眼花繚亂,目眩神迷。下麵的學生神情專注,無論男生還是女生,眼睛片刻不離那兩片朱紅的嘴唇。

背完了第一段,女子忽然冒出一句,“杜拉斯是個騙子,她借男人之口說‘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這樣的話你們信嗎?反正我不信。”

下麵有哄笑聲響起,她卻不以為意地伸手捂住嘴巴,自顧自地打了個嗬欠。一般人打嗬欠,上下頜會因為分開距離過大而出現層疊的雙下巴,她卻像舒緩脖頸的天鵝,優雅而高貴。雪白的指尖塗著猩紅色的指甲油,如同一顆顆血珠,觸目驚心。

嗬欠打完了,女子又慢吞吞地說道,“人類是追求視覺愉悅感的動物,無論男女。滿是褶子的老臉,鬼都不喜歡,別說男人了。”

有學生在下麵唱反調,“伍老師,杜拉斯確實很有魅力,她七老八十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個比她小四十歲的叫楊安德烈亞的帥哥陪伴左右嗎?”

女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很簡單,因為那個男人有戀祖母癖。”

又是哄堂大笑,學生們都知道這位留法歸來的伍老師平素最是任誕肆恣,從不以什麽禮法規矩約束學生,是而別有用心地追問道:“伍老師,難道你不相信有不以長相為考慮因素的真愛嗎?”

“真愛?”伍媚紅唇一彎,“難道不考慮相貌便是真愛?那是對下一代的不負責任,可不是什麽真愛。”

有男生怪叫,“伍老師,你太刻薄了,你這話讓我們這些路人長相的情何以堪?”

伍媚微微一笑,“所以你要好好學習,早點成為富一代,然後才能為你的下一代引進來自母係的優質相貌基因,中和一下來自父係的路人長相。”

學生們笑得越發大聲,先前講話的男生倒也不以為忤,他一本正經地搖搖頭,“美貌是消耗品,根本無法保值,我還是喜歡像伍老師你這樣有氣質和內涵的女人。”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伍媚眼梢一揚,“誇一個女人氣質好不就是明擺著說她不好看嘛。漂亮、可愛、溫柔、氣質好,前幾個都靠不上才可憐巴巴地落個氣質好的安慰獎,對吧?”

男生看著她薄帶嗔意的臉,隻覺一陣心率失齊,討饒道,“伍老師,我錯了,您是美貌與內涵並重,才華和氣質齊飛……”

伍媚卻忽然看他一眼,肯定道,“你不是法語係的。”

男生臉一紅,“我是學國貿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伍媚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她淡淡開了口,“所有的愛情都從皮相開始。人性永遠是貪婪的,總是妄圖兩全。在無法兩全的情況下,一個滿腹才華的禿頂胖子和一個初中畢業一頭烏發的英俊小青年,我會選擇後者。下麵我們來看王道乾的譯本。”

“王道乾的譯本是目前國內最好的譯本,但是你看過法文原版後就會發現他並未忠於原著的句讀節奏。他將長句斷成了許多短句,比如Je vous ais depuis toujours.他譯成‘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再看Tout le mo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他翻譯成‘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乍一看好像沒有符合杜拉斯的原文,相比浮誇贅餘的長句,正是這種精煉簡潔的短句,才是《情人》的神韻所在。所以王小波才感歎無限蒼涼盡在其中……”

學生已經自覺安靜下來。

“講完了,怎麽還不下課?”叮鈴鈴的下課鈴聲恰好響起,女子如蒙大赦,抓起手袋便搖曳生姿地出了教室。男學生怔怔地盯著那纖細的背影,那身段,每一寸每一分都像是活的。

伍媚剛坐進她那輛正紅色的奧迪Q7裏第一件事便是甩脫了兩隻高跟鞋,平底的繡花鞋剛穿上了一隻,手袋裏電話便響起來。

拿出電話,看著電話上來電人的姓名,伍媚好看的眉頭微微一皺,“找我幹什麽?”

那頭輕微的一聲嗤笑,“好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我要是忘恩負義,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和我說話?”伍媚語氣冷峭。

尖細的男聲似乎噎了一下,“幫我一個忙。瞑色的領舞不做了,你幫我撐一下今晚的場子,就一個晚上。”

伍媚眼光微垂,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左腳腳踝,自嘲一般說道,“你找錯人了。”說完便要掛電話。

那頭男聲急了,“伍媚,你幫我這一次,從此我們兩訖,我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活裏。”

沉默了半分鍾,伍媚麵無表情地說道,“好。弗拉明戈《Dont Let me be misuood》。”

仿佛生怕她反悔一般,男子趕緊說道,“晚上九點。我親自給你伴奏。”

伍媚已經掛了電話。

同一個時間段內。沈陸嘉的特別助理岑彥正在給新來的秘書,同時也是他的學妹薛心璐上課——如何為沈總服務。

“沈總不喜歡下屬穿太過鮮豔的顏色。”岑彥忍不住想起自己上周才黃了的相親對象,那位小姐挖苦他:“岑先生請問您是在殯儀館工作嗎?對不起,岑先生,我才26歲,還沒有想永垂不朽的打算。”天曉得他顛來倒去就是黑灰藏青三種顏色的西服還不是拜沈總所賜。

“向沈總匯報情況時言辭一定要簡練而準確,不允許出現不必要的形容詞、副詞,更不可以使用諸如‘啦’‘啊’‘呀’等感歎詞。當然你有什麽事情一般是先向我報告,告訴你這些隻是為了防止一些特別情況,免得你怎麽被開了都不知道。”“沈總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上個月通過沈總的二叔和晟時搭上關係的一家企業老總,就因為談合約時對方遲到了兩分鍾,沈總便拒絕和對方合作,理由是一個連自我時間都無法管理的人不足以成大事。”說到這裏岑彥頓了一下,忍不住腦補沈總該不會連巫山**是一泄而下的時間都能自我控製吧?

薛心璐吐了吐舌頭,“師兄,沈總是不是真的像傳言中那麽英俊?我聽說沈總開會,所有的報表數據他隻要掃一眼就能過目不忘,而且他的大腦就像超級計算機一樣,無論多複雜的運算,他幾秒鍾就可以把最終結果報出來……”

未等她說完,岑彥便嚴肅道,“最要緊的一點,沈總最不喜歡有人八卦,尤其是以他為主角。晟時的每一位員工嘴上都是這樣的。“岑彥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

薛心璐這才自覺噤聲。

“另外,沈總還有幾個小習慣,比如沈總喝咖啡必須放四塊方糖……”

薛心璐正在心裏感歎原來現實生活裏果然不是每個總裁都像小言裏寫的那樣愛喝貓屎咖啡或者不加糖的黑咖啡,卻忽然發現身側的學長早已經如同一張繃緊的弓弦,快步朝磨砂玻璃門走去。

依稀有一個修長的人影正在靠近磨砂門,薛心璐心髒控製不住地一陣狂跳。她終於要見到沈總的本尊了嗎?

“沈總。”岑彥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門邊。

驚鴻一瞥裏,薛心璐隻看見沈陸嘉長著一張極為英挺的麵孔。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眼光,沈陸嘉銳利的目光掃過新來的秘書,便冷淡地交代助理道,“核對一下今天的行程。”

“好的。”

薛心璐早在沈陸嘉犀利的目光看向她時便低眉順目地站到了岑彥的身後,從她的視線裏隻能看見一雙被普魯士藍的西褲包裹的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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