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菡玉一人一騎獨自馳近太原城。

六月裏太原已很是炎熱,但駐守城牆的士兵仍是衣不卸甲,兵不離身,日夜輪崗巡值。算起來太原已半年多無有戰事,自史思明歸降朝廷後,河北河東一帶終於有了幾日太平,李光弼卻依然警戒防守,並無絲毫懈怠。

菡玉離開衡山先回長安,才知自己離開的這一個多月裏發生了許多事,時局大變。廣平王攻破東京後,安慶緒元氣大傷,率殘部逃至相州,手下隻有幾千人,十分狼狽。後會集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人兵力,又在當地招兵買馬,才勉強湊到六萬人。而此時史思明踞有河北十三郡、八萬精兵,可說是叛軍最強的一直隊伍。

論輩分,安慶緒還要叫史思明一聲伯伯,那些隨安祿山打天下的老將們或許會服安祿山,但服安慶緒的不多,何況他還是靠謀害自己父親上位;論武功,史思明是安祿山旗下最得力的一名大將,而安慶緒昏聵無能,幾乎沒有獨立打過勝仗;論兵力,安慶緒的六萬烏合之眾怎能與史思明八萬精兵匹敵;論地麵財富,安慶緒如喪家之犬一般逃到相州,而史思明為範陽節度使,下轄十三郡,先前叛軍擄掠所得財物又大多運回範陽老巢,史思明可謂兵強馬壯、物資雄厚。

無論哪一點,史思明都勝過安慶緒,豈甘居於人下。安慶緒從洛陽渡河北走時,其大將北平王李歸仁率一部分同羅、六州胡兵共計數萬人退向範陽。史思明對其嚴加防備,不許入城,派人前去招降。同羅兵不肯歸降,史思明便舉兵襲擊,大敗同羅,收繳其物資,餘眾遣散放歸同羅本部。這數萬人的兵力就被史思明兼並瓦解,又斷了安慶緒一隻臂膀。

史思明當然知道安慶緒不成氣候,已至窮途末路,追隨他斷無前景可言,必須自己另謀出路。這時其麾下判官耿仁智建議勸說道:史思明追隨安祿山叛亂,是迫於安祿山凶威,如今安祿山已死,唐室中興,皇帝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不如向朝廷投誠,皇帝定能開懷見納,這才是轉禍為福的上策。跟隨安慶緒是為人臣,投誠也是為人臣,做天子的臣下總比當亂臣賊子強。

當時皇帝收複兩京,不僅奪回了被安慶緒占領的大片國土,更大得人心,儼然已逐漸恢複往日華夷共主的地位。史思明一想,覺得耿仁智說得有理,表示願意向唐室投降。

安慶緒也自知無法控製史思明,即將養虎成患,但自己實力又不如史思明,便想使計將他除去。至德二載年末,安慶緒派阿史那承慶、安守忠等率五千騎到範陽向史思明征兵,試圖讓此二人使一招擒賊先擒王。阿史那承慶和安守忠都是與史思明齊名的大將,安慶緒派他二人去,一來是他們與史思明有交情,便於接近;二來是史思明死後,好借這兩人威名吞並其麾下兵力。卻沒料到此舉不但沒能拿下史思明,還讓自己折損兩名得力將領。

史思明早有準備,不等阿史那承慶等人抵達範陽,自己先帶數萬兵眾出迎,對承慶說範陽邊兵怯懦,請他們馳弓釋箭以安之。阿史那承慶以五千騎對著史思明數萬大軍,哪能說不,隻好聽從史思明要求,放下武器進城。史思明又擺出一副好客大度的模樣,熱情款待承慶部眾,使其放鬆警惕,一麵暗中使人分離承慶之兵,對其繳械後仿照對李歸仁部故法,願留者編入史思明軍中,願去者聽任自便。待眾將領成了孤家寡人,史思明驟然翻臉,囚禁阿史那承慶,將安守忠等人斬首。此舉無疑是與安慶緒公然決裂了。

有了這件事的促進,史思明更下定了投誠的決心,當即派部下竇子昂奉表入京,向皇帝投降,表示願率其所屬範陽、柳城、常山等十三郡、八萬精兵及河東節度使高秀岩所部歸附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竇子昂帶著降表抵達京師。史思明這一降,叛軍就相當於折半以上,皇帝急於平定戰亂,聞訊自然大喜過望,封史思明為歸義王、加範陽節度使,其子七人都授以顯耀官職,並派內侍到範陽宣旨安撫,同時命史思明率部協助朝廷討伐安慶緒。

受史思明影響,安慶緒的北海節度使能元皓也於開年二月投降。三月,又有安慶緒任命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寬殺安慶緒使者,向唐室投降。盡管不久後惱羞成怒的安慶緒派兵攻拔平原、清河,將王暕、宇文寬淩遲處死,凡背離他的人全都以極其殘酷的手段鎮壓,但河北大部都已為唐所有、安慶緒盤踞之地僅餘相州、眾叛親離走投無路卻是不爭的事實。一時朝野上下都為之振奮,覺得平亂指日可待,對史思明不乏讚譽者。

但也有人對史思明歸降的誠意持疑,以為他不過是暫時的趨利避害、見風使舵,並非對唐室忠心。宰相張鎬就認為史思明其人凶險不法,借叛亂之機竊取高位,兵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居心叵測,人麵獸心,難以用仁義感化招撫,請求皇帝不要給他重權。但皇帝一心隻想迅速平亂,又逢內侍自範陽回還,盛讚史思明忠懇。張鎬數次勸說無效,反被皇帝罷免了政事。

“豈止張相公,看二師兄這架勢,是隨時準備再與史思明大戰三百回合啊。”菡玉跳下馬來,搭手成簷望了望不遠處城牆上佇立的士兵。

半年未興戰事,太原附近民生漸有恢複。一路行來,官道上時不時可見從城內出來的百姓,推車負擔,大約是附近的鄉民,趕在天黑前出城回家。連這城門外的路邊也搭起了一個簡易的小棚子,做些茶水吃食的小買賣。

此時茶棚裏已寥落無人,掌櫃看她把馬往馬樁上係,老遠就喊:“客官,我們打烊收攤啦,你別停步了,趕緊進城去吧!”

菡玉牽著馬走過去道:“店家,在下遠行多日疲累焦渴,進城後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找到落腳處,隻想先討一碗水喝。”

掌櫃道:“小店這就要收攤了,隻剩些殘水涼湯,客官如不嫌棄便將就喝一碗。”倒了一大碗半涼的茶水給她。菡玉看牆上掛著價牌,上書“大碗兩文,小碗一文”,便摸出兩文錢遞過去。掌櫃連連擺手道:“隻是些殘湯而已,哪好意思收錢。”

菡玉道:“至少收一文,總不好叫店家做賠本買賣。”

掌櫃笑道:“小店擺在這裏本也不是為了賺錢。起初是父老自發給戍城巡邏的將士們送水,後來有了李司空,太原不打仗了,周圍村鎮的鄉親們又能進城,我也順便做點小買賣。鄉親們把這個營生讓給了我,我可不能忘了大夥兒的初衷,首要當然是予人方便。”

菡玉聞言而笑,也不再客套,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半碗。她還是以前行走江湖時這樣豪爽地牛飲過,天熱趕路出了一身汗,半碗涼水喝下去,隻覺通體舒暢,愜意無比。

正待喝第二口,突然一匹快馬從她麵前飛馳而過,堪堪擦著茶棚,馬蹄揚起一陣浮灰。這茶棚離官道有兩三丈遠,一般行人經過是不會跑得這麽近的。就聽掌櫃的在棚子裏抱怨道:“誰啊,吹了我一盆子灰……”話音未落,那匹馬就撞上了挑旗的竹竿,馬上之人“砰”地一聲摔在地上。

菡玉和掌櫃連忙都跑過去看。那人趴在塵土中一動不動,而馬已獨自跑遠了。她趕過去將那人扶起,隻見他發麵染有血汙,像是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幹裂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卻因嗓子幹啞說不出話來。她端過自己的水喂他喝,剛湊到他嘴邊,掌櫃突然衝過來一把拍翻水碗:“別給他喝!”

菡玉訝道:“店家,這是為何?”心想這店家熱情好客古道熱腸,怎麽這會兒反而見死不救了。

掌櫃道:“你看他的衣服,這是個胡兵!”

菡玉低頭看了看,說:“是胡兵的服色,不過看他麵容不像胡人。”

掌櫃怒道:“是漢人又怎樣?為虎作倀,死不足惜!”

菡玉想了一想道:“他獨騎往太原城去,一定不是普通胡兵。說不定是偽裝潛入敵營的斥侯,有重要的軍情回報。麻煩店家再拿一碗水來,無論如何先救醒了再說。”

掌櫃還有些不情願,端了一碗涼水來喂那人喝下,見他略有醒轉,便立即喝問:“你是什麽人?叫什麽名字?往太原去幹什麽?”

那人費盡力氣回答:“我叫……吳成賜……哥……李……”後麵的話說了好幾遍,兩人也沒聽清。那人氣力用竭,又昏死過去。

菡玉看他身體虛弱,馱在馬上怕他呼吸不暢,又望見城門隻有半裏多地,便對掌櫃道:“店家,我的馬先借貴地存放片刻,稍後我就來取。”自己背起那名傷兵就要往城裏去。

掌櫃趕上來攔住她道:“你這個人也真是,一個胡兵!罷了.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罷了,我正好有輛板車,幫你把他運到城門口去吧。”

菡玉喜道:“如此多謝店家了。”

二人合力將那人抬上車,菡玉牽馬,掌櫃推車,送到了城門前。門口守軍看他們運來一個半死不活的士兵,還穿著胡虜的軍裝,自然要攔下來盤問。菡玉將發現他的經過講了一遍,說:“此人名叫吳成賜,不知是否斥候營中派出去打探敵情之人。”

守軍挨個看了那人一遍,領頭隊正道:“我們都沒見過此人。附近百裏內都沒有胡賊,斥候最近也沒有派人潛入敵營查探。”

掌櫃道:“我就說吧,他肯定就是個胡兵。自己跑到太原來,活該送死!”

菡玉低頭細思。隊正道:“既然他作胡兵打扮,我們就不能放他走了。二位鄉親就將他交給我,容我們仔細審問。”

掌櫃連聲道:“要審!要審!說不定是個奸細,可不能輕饒了他!”

菡玉雖然疑惑,也沒什麽依據,隻好依隊正所言,把那名傷兵交由他們處置。仔細驗過身份文牒,守衛放她進了城。再到太守府去拜見,因她隻著布衣,不免又多了一番周折,直到天黑時才見到了李光弼。

他師兄妹二人自上回恒陽一別,至今已有兩年,中途又經曆了潼關失陷、上皇西幸、太子登基、收複兩京等等許多事,自是一言難盡。正逢晚膳時間,李光弼命人擺宴,師兄妹倆舉杯對飲,細數分別以來的各自遭遇,直談到譙樓三鼓,仍有未盡之意。朝中諸項大事菡玉幾乎都親身經曆過,而今她對楊昭之死也不再避忌,一一都說與李光弼聽,從途徑潼關時遇到哥舒翰斬殺杜乾運,一直說到上皇回京百姓夾道歡迎。

“這些事我都隻耳聞,今日才知其中明細,竟有這般曲折。”李光弼聽罷歎道,飲下一盅,“年後朝中又發生了些什麽事沒有?”

菡玉道:“都是些瑣碎小事,隻有一件大事。”

李光弼問:“什麽大事?”

菡玉道:“陛下改元乾元,複以‘載’為‘年’。”天寶三年正月,上皇改“年”曰“載”,其年即稱為天寶三載,直至去年仍叫至德二載。

李光弼笑道:“的確是一件大事,現在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乾元元年了。那小事呢?”

菡玉抿了口酒,淡淡道:“陛下立廣平王為太子,立張妃為後,任命殿中監、元帥府行軍司馬李輔國為太仆卿。他和皇後的關係很好,時下可說得上是炙手可熱、勢傾朝野。”

“勢傾朝野,哼,李林甫、楊昭,不都曾經勢傾朝野,有什麽好下場?”李光弼脫口道,說完看了一眼菡玉,見她神色如常,才繼續說下去,“宦者婦人,不過是一時寵佞得勢,浮雲終不能蔽日,的確是小事;但廣平王得立太子,宗嗣有繼,可算是一件大事呀。”

菡玉也笑道:“確該算大事。師兄你這邊呢?史思明投誠歸降,安慶緒山窮水盡,師兄該可以高枕無憂了吧?”

李光弼道:“安慶緒是不足為懼了,但史思明,有此虎狼在側,豈能安睡啊。”

菡玉道:“但他已歸降朝廷,受封忠義王,手握重兵據守範陽。隻要他不反叛,別人能耐他何?”

李光弼道:“等到他反叛就來不及了。”

菡玉道:“聽師兄這話,是有辦法將他除去了?”

李光弼道:“我也是跟安慶緒學的。”

菡玉道:“安慶緒有阿史那承慶、安守忠等可接近史思明,師兄倚仗誰呢?”

李光弼道:“當初勸史思明歸降的有兩人,一個是判官耿仁智,另一個是信都太守烏承恩,都是偏向朝廷之人。這烏承恩的父親烏知義原為平盧軍使,曾是史思明的上峰,對史思明有恩,史思明因此厚待烏承恩兄弟。我表請陛下以烏承恩為範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丹書鐵券,就是想讓他們倆分思明之兵……”

菡玉忽然打斷他問:“師兄你說那人叫什麽?烏……”

李光弼道:“烏承恩。怎麽了?”

菡玉放下酒杯,斂去笑容:“師兄,剛剛我進城時遇到一名作胡人裝扮的重傷士兵,他自稱名叫吳成賜。”

李光弼大吃一驚:“烏承玼!他是烏承恩的弟弟啊!現在何處?”

菡玉道:“被守城將士扣押了,或許正在審訊。”

李光弼連忙帶著菡玉趕往城門去尋找。好在那名隊正還算仁厚,看烏承玼傷重危險,押入牢中後就召來軍醫診治,保住了烏承玼一命。二人趕到牢中,烏承玼仍在昏迷中。李光弼詢問軍醫,才知烏承玼不僅連日狂奔體力耗盡,身上更有多處刀傷,定是突破重圍逃脫出來,立即馬不停蹄奔往太原來投奔李光弼。那遠在範陽的烏承恩,隻怕已是凶多吉少。

過了幾日烏承玼傷勢漸愈,麵見李光弼時痛哭流涕,隻求李司空為他兄長和侄兒報仇。原來史思明對勸他歸降的人一直都抱有戒心,烏承恩升任範陽節度副使後更存了猜忌,派人暗中監視。烏承恩少子在範陽,史思明故意安排他們父子相見。烏承恩對自己兒子自然坦言不諱,說史思明本是自己父親的部下,而今卻要看他的臉色;又說起李光弼的計策,如能奪得史思明部分兵力,日後可當上正節度使、位在史思明之上雲雲。這些話都被監聽,史思明聽後大怒,將烏氏父子活活打死,更恨李光弼,盛怒之下上表請誅李光弼,並揚言如果皇帝不處死李光弼,他將自己帶兵前往太原誅殺之。判官耿仁智看他表書中用語狂妄,威脅君主,便私自將表書扣下。史思明知道後當即亂棍將耿仁智打死,腦流於地,其狀極慘。此事先後牽連百餘人,其中不乏史思明舊部,都被史思明毫不留情地處死。烏氏一門僅烏承玼一人逃走得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