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經曆的事,已經和原先不一樣了。大到安祿山之死,小到小玉拜師、卓兄搭救,都不是她原先所知的那樣。安祿山本是三年之後死於範陽,也是那個時候,她在野外遇襲,卓兄出手相救。他的武器是一支碧玉短笛,而這支笛子現在正在她手裏。

菡玉從懷中掏出那支笛子,指腹撫過笛身的裂紋。尾端的流蘇已經舊了,微微泛黃,末梢上一點灰褐的汙跡,和她初次見到時一模一樣。

原來,那是他的血。他身體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隨了她許多年。

她扣緊了十指,緊得流蘇微微發顫。她根本沒有插手,沒有想過憑運氣坐收漁利,安祿山輕易地被他的兒子、心腹大臣和近侍串通殺掉了,叛軍的陣營將因此而巨變;但她處心積慮想要避免的,卻像宿命一般不可抗拒。

“玉兒,”旁邊有人喚她,“你在想什麽?”

菡玉回頭一看,卻是李泌,不遠處還有廣平王、仆固懷恩和回紇葉護。她隻顧著出神,竟然沒注意到廣平王回帳了,連忙收起玉笛上去拜見。

廣平王先一步道:“少卿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仆固懷恩問:“少卿傷勢如何?看過軍醫了嗎?”

李泌代她回答:“瞧過了,都是些皮外小傷,應無大礙。”

仆固懷恩歎道:“昨日都怪我一時大意中了安守忠的奸計,不但沒能抓住安李二人,還讓少卿涉險受傷。”

菡玉道:“也怪下官武藝不精,攔不住安守忠也就罷了,還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反成了將軍的負累。”

仆固懷恩道:“少卿言重了。捉拿安李本是我的責任,少卿的任務不過是輔助。是我不察中了疑兵之計,完不成事還連累少卿。”

廣平王安慰道:“將軍少卿都不用自責了。捉拿安李二將原本就不在計劃之中,辦成了固然是大功一件錦上添花,辦不成也無須介懷,兩位都安然歸來便好。”

仆固懷恩和菡玉俱拜謝。葉護插口道:“大王的手下真幸運,有這麽體恤下屬的王。不知我們回紇的士兵能不能也幸運地得到大王眷顧。”

廣平王與李泌對視一眼,說:“此次得勝,回紇兵功不可沒,本王定會稟明陛下論功行賞,與大唐士卒一視同仁。”

葉護直言道:“出征前陛下答應我們,攻破長安城後,土地和男人歸大唐,財帛和女人歸回紇,現在是時候履行約定了。”

菡玉忍不住上前道:“大王!長安乃一國之都,如果……”

李泌悄悄擺手製止她。隻見廣平王忽然轉身單膝跪下,對葉護拜道:“如今西京初定,洛陽仍陷賊手,人心未定。如果現在就大肆擄掠,東京軍民將為叛軍死守,難以攻取。願葉護寬容些許時日,取東京後再如約。”

葉護大驚,連忙扶起廣平王,拜於階前:“回紇遠來相助,是為解救國家危難,當然以打勝仗為重。我立即為大王率軍前往東京。”

廣平王道:“回紇士兵作戰疲憊,可先屯城南休整三日,與大軍一同出發。”

菡玉趁機道:“西域各國士兵還未安排營地,不如讓他們與回紇兵一處駐紮。”

廣平王道:“少卿所言正合我意。仆固將軍,就由你率領西域各國兵卒,與回紇一起到滻水東岸紮營,等候軍令。”

仆固懷恩望了菡玉一眼,拜道:“臣謹遵大王調度。”與葉護相攜離開。

菡玉暗暗舒了一口氣。廣平王看看李泌,笑道:“不知這樣安排,少卿滿意否?”

菡玉微赧,說:“大王心懷仁厚,真乃華夷之主。”

廣平王道:“其實這也都是先生給我出的計策,居然和少卿想到一起去了,你們倆真不愧是師兄弟。”

李泌但笑不語。菡玉道:“早知大王已有打算,臣實不該出言冒犯。隻是攻克東京之後……”

廣平王道:“西京為賊反複劫掠,財物盡輸範陽,府庫寸帛無存,隻好先以東京推托;安祿山在洛陽稱帝,安慶緒也是窮奢極欲,洛陽倒是府庫充盈。回紇圖財,克城之後但以府庫金帛贈賂,還省去他們搶掠的功夫,當可保洛陽百姓安然。”

菡玉道:“大王如此為百姓著想,眾心所向,何愁兩京不定!”

她這句話倒是說中了。廣平王這次勸退回紇,大得人心,官軍入城時,長安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紛紛出家門夾道歡迎,連城中雜居的胡人都來迎接,四處傳頌廣平王有仁主風範。後來此事傳到皇帝耳中,連皇帝都說:“予不及也!”

李泌隨廣平王入城不久,下午皇帝便從鳳翔遣使來召他回去。菡玉送他到城西金光門,李泌還有些不放心:“玉兒,我近幾日都不會回來,你一個人留在軍中,周圍全是男子,要自己小心……”

菡玉笑道:“大哥,我在朝這些年,周圍也全都是男子,不是一直沒出紕漏?”

“還說沒出紕漏……”李泌說了一半打住,“以前你自己有住處,不像軍營裏要和別人同行同宿。”

菡玉隻當不覺:“對了,我在崇化坊租賃過一處寓所,還有許多家當落在哪裏,欠了人家一年的租金了,不知房主還在不在。如果有幸沒被清掃出門,倒可以去那裏居住。”

李泌道:“這樣也好。”又囑咐了她幾句,二人在城門話別。菡玉目送了他一陣,自己掉頭打馬往東走。剛走出去幾步,忽然聽李泌在後麵喊道:“菡玉,此處往南過兩坊就是崇化,你怎麽往東走?”

菡玉回頭衝他揮揮手,調轉馬頭改往南行。經過崇化坊口時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看了看。沒想到她租賃的屋子還在,行李物什被人翻過,倒是一件沒少,想來是叛軍擄掠時也嫌她的東西不值錢。屋裏落了厚厚的灰塵,房主一家早就往鄉下逃難去了,坊裏鄰居也不剩幾個人。她心想正好有個落腳的地方,便把屋子略微打掃了一下。

出門時已是黃昏,陰天天黑得早,她沿著崇化坊北麵的街道一路往東,到宣陽坊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宣陽坊有許多達官貴人的宅邸,以前坊正總是特別嚴格,宵禁前一個時辰就開始在坊門口盤查,她身著官服都有幾次被攔.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下來盤問。但是現在,這一片已成為長安城最蕭條的地方,坊內隻見滿目的斷瓦殘垣,雕梁畫棟都坍塌成土,入夜後一片昏黑,不見燈火。

竟然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敢來這裏看一眼。

對麵親仁坊的坊正遠遠地衝她喊道:“官爺,您是要進去嗎?”

菡玉停下問:“不知此處可許通行?”

坊正道:“通行是可以通行的,隻不過天快黑了,裏頭又不住人,聽說夜裏常常鬧鬼,您還是明日再來吧。”

菡玉對他一笑謝過,下馬搬開坊口的柵欄,把馬係在坊門柱子上,徒步入內。

虢國夫人府的鐵門匾猶在,半邊耷拉著掛在燒焦的門楣上,不知被人潑了什麽深色的汙物,匾上的金字都看不清了。旁邊相府大門則完全被焚毀,隻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礫。

相府內已經沒有一棟完整的屋舍,牆縫泥堆上鑽出一叢叢的野刺槐,雜草遍布。她隻能憑著記憶中的方位在廢墟草叢中穿行,往日走過無數遍的道路也被磚瓦泥土掩埋。

進門後左拐,穿過一條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線。後來書房和她的院子間加了門,須從花園裏繞過去了。現在那彎彎曲曲的回廊還能看得出個大致的形狀,書房屋舍卻被草木掩蓋,黑暗中隻見微凸的輪廓,如同荒棄的墳塚,過往都在那裏埋葬;花園裏的荷塘早已幹涸,池底的泥沙曬出一道道錯綜的裂紋,像一張巨大的曆經滄桑的臉。

人非,物亦不是。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過去一年了;又過得這樣慢,竟然才過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過枯池,走到中央半沒在泥裏、碎成數段的石鶴石蓮旁。池中沙子淤軟,她似乎踩到了一塊尖銳的石子,把腳挪開,卻看到泥中有隱約的白光一閃。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撥開。

那是一塊破裂的玉佩,雕成蓮花形狀,邊角磕碎了,裂縫裏嵌滿了汙泥。它顯然已埋在這裏很久,上下穿綴的絲線都已朽爛,隻剩這一截光潤的白玉,隔著四年光陰,從淤泥中重現天日,在她麵前靜靜綻放。

背後草叢突然悉簌一動,她驚了一跳,失聲道:“什麽人?”

草裏聲響又停歇了。她心口還在突突地跳著,輕手輕腳地走近,伸手去撥那半人高的野草。草裏似乎還埋了毀壞的家具,泥麵上露出幾截燒斷的木柄。她扶著木柄跨過去,第一下沒有察覺,待整個人都過去了,才恍然醒悟過來。

她所站的地方,埋著一張榻。她正握著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纏枝花紋,密匝繁複的花樣,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鋪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壓出一條一條細密的紋路。他的手掌被瓷盅蓋子劃出了血,從她肌膚上撫過時,便如烙鐵一般灼人。那時她是那麽不情願,然而如今,竟成了唯一的旖旎回憶。她再求觸碰一下他,哪怕隻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這荒寂無人的廢墟,再也回複不到往日繁華富麗的模樣。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叢裏躲著的東西受了驚,從她腳背上嗖的一下躥過去,鑽進旁邊的亂草堆裏,隻看到黑溜溜的一長條,不知是野貓野狗還是黃鼠狼。她順著它逃跑的方向望去,遠處隱隱約約透著一點火光。

難道這片廢墟裏還有人麽?看那個位置,大概是以前的廚房。

菡玉向廚房那邊去,越過草叢走得近了,火光卻又不見了。廚房和仆役住房連著,屋舍簡陋,未被大肆劫掠,隻塌了一麵牆,屋簷用幾根手臂粗的木棍支著,搖搖欲墜。屋裏昏暗不清,她掏出火折子點亮了,隻見四下裏雖然淩亂,卻沒有蛛網灰塵,應是常有人走動。大灶也破了半邊,隻剩一口鍋。她摸了摸灶壁,爐膛內還有餘溫,顯是剛剛有人生過炊火。

她在屋內轉了一圈,尋著牆壁上的燈台點著了。四下巡視一番,未聞人聲,便朗聲問道:“有人在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貓叫。她等了片刻沒有人應,又道:“此處房屋頹塌不宜居住,恐有危險。胡虜已被廣平王驅出長安,官軍入駐,鄉親可放心外出了。”

說完這話,屋外果然有了一點響動,門前慢慢現出一道人影。看身形似乎是個女子,衣衫襤褸,亂發覆麵,難怪會有鬧鬼的傳言。隻是菡玉並不怕鬼,燈光又在她身後拉出長長一條影子,顯然是個活人。

不待她開口,那女子卻先喚道:“公……少尹?”

菡玉吃了一驚:“你認得我?你是原來相府的人?”

那女子把覆在臉上的亂發撥開,衝到她麵前來抓住她雙手:“少尹!真的是你,你真的回來了……我、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驚:“明珠!你怎麽會在這裏?”隻見她滿麵髒汙,五官都辨別不清,“還、還弄成這副模樣!”

明珠泣道:“少尹走了沒幾天,胡賊就打進長安來了……這裏最先被搶掠一光,一把火燒了,我想以後不會再有人來,就悄悄躲在這裏……又怕萬一被胡賊發現要遭汙辱,就用鍋灰塗臉,亂發覆麵……”

以明珠的姿色,亂世確難保全。菡玉忙問:“你……有沒有人欺負你?”

明珠搖頭:“算我運氣好,在這裏住了一年,也沒人發現。”

她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廢墟裏生活了一年,可想而知過得有多艱難。菡玉握著她的手歎道:“明珠,都怪我,竟然把你一個人扔在長安……好在你現在沒事,不然我……”

明珠道:“少尹心裏裝的是家國天下,哪能麵麵俱到。當時戰事緊急,很多皇孫公主都被陛下拋下。而且同是女……我隻需要躲起來保全性命即可,與少尹相比,明珠要應付的可簡單多了。”

菡玉道:“明珠,你越是這麽說,越是叫我汗顏。幸好你機智聰明躲過劫難,以後我一定護著你,再不讓你涉險受苦了。咱們以前在崇化坊住的房子還在,東西也沒少,你暫時就先去那裏住吧。”

明珠喜笑顏開:“少尹不用擔心我,我雖不能像少尹一樣治國安邦,但總能照顧自己,不會拖少尹的後腿的。隻要能在少尹身邊……”

明珠姿容姝麗,溫柔巧慧,如果不是自己耽誤了她,早該覓得良人終身有靠了。菡玉心中頗不是滋味,拍了拍明珠的手,又不知如何說起,隻道:“明珠,跟著我……委屈你了。”

明珠道:“明珠本來就是個丫鬟,有哪個主人家會像少尹一樣對待下人,怎麽能說委屈呢。”

菡玉道:“如今我也是孤苦伶仃沒有親人了,以後咱們倆就是……就是親姐妹一樣,如果你不嫌棄,私底下就叫我一聲姐姐吧。”

明珠汙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你現在身份特殊,萬一叫漏了嘴被人聽見又是麻煩。我反正也叫習慣了,還是稱少尹吧。”

菡玉點點頭:“也好。不過我現在不是京兆少尹了,仍為太常少卿,就是你剛認識我時的官職。還有去年太子在靈武即位,改元至德,尊陛下為太上皇,也都該改口了。”

明珠道:“原來發生了這許多事,我一直一個人住,都不曾聽說。隻長安剛陷落的幾天聽人傳聞貴妃……”她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菡玉勉強一笑,暗暗去捏手中的玉佩。連摸了幾下也沒碰到,舉手一看,手心裏隻剩一條朽斷的絲線。她連忙回頭去找,明珠掌燈追上她,兩人在池塘和廚房之間來來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見玉佩的蹤影。明珠問:“是很重要的東西麽?”

菡玉失魂落魄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留給她的東西很少,每一樣都是重要的;但沒了他,哪一樣也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