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禦史,我一個小小的太常少卿,你親自帶這麽多金吾衛兵護送我回去,是不是太抬舉我了?”

蓮靜停住腳步回頭,看向身後跟隨著他的楊昭和十來名金吾衛士兵。宴席已畢,安祿山早隨皇帝一同退席,就算不想讓他再進諫生事,也不許要如此大張旗鼓罷?席間他惹惱了皇帝,這會兒要見聖駕可也不那麽容易了,還能鬧出什麽事來?楊昭此舉,也未免太過小心了。

楊昭笑容和煦:“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怎麽能算‘小小’的官職。此刻天色已晚,吉少卿獨自行走夜路,無人同行,如果出了什麽意外,叫下官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原來是怕出了漏子皇帝怪罪。“楊禦史昔日為兵曹參軍時統領金吾衛年餘,京師治安井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宵小之輩哪還敢在天子腳下為非作歹。”

“吉少卿如此誇獎,真讓下官汗顏。不瞞少卿,下官無能無德,掌管金吾衛一年有餘,仍不能讓京城百姓安居無憂,實在有負陛下期望,所以才改任文職。最近京師有盜賊出沒,其中不乏窮凶極惡之徒,吉少卿如此人品,正是盜賊覬覦對象。為保吉少卿安全無虞,下官還是護送少卿到太常寺才能安心。”蓮靜沒有自己私邸,暫時居住在太常寺近旁公舍中。

蓮靜聽他諷刺自己容貌,心中惱怒,甩袖道:“蓮靜雖然不如楊禦史行伍出身,壯健矯捷,但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自保還是可以的,您多慮了。”

楊昭立刻接口:“吉少卿莫誤會,如果是平常當然不須擔心。但是最近京城匪徒凶險不法,下官碰見也不敢說一定能全身而退。這不,才帶了十餘位兵士一同行走,以策安全。”

蓮靜說不過他,知道這人牙尖嘴利,說什麽都有理由應對,今日又是鐵了心要盯著他,甩是甩不掉了。心想自己反正也不會再去麵聖,就讓他盯著,最多心裏不舒坦,快點走完這段路就行了。於是瞪他一眼:“那就多謝楊禦史照顧了。”

楊昭道:“好說好說,吉少卿不必客氣。如果少卿喜歡獨行,那下官離遠一些在後麵護衛,不打擾少卿。”

還算知趣。蓮靜隻顧走自己的路,楊昭就帶著十來個人在後頭遠遠地跟著,不去想他,倒也不受什麽影響。

不多時走到一處窄巷。巷子裏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七彎八折,拐過幾個彎就把楊昭等人甩在了後頭。蓮靜正心喜,忽聽一聲破空聲響迎麵而來,急忙閃頭躲避。隻聽“篤”的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打到了他身邊的牆壁上,又落下來掉到牆角。

蓮靜頓時生出警惕,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探去,撲了個空,才想起自己身上沒有帶兵刃。這一閃神的當兒,巷子上方已有兩條黑影從兩旁的屋頂上跳下來,隻看到穿著夜行衣,身架魁梧彪悍,並未蒙麵,手中白乎乎的一條,又不像刀劍。

其中一名大漢對同伴道:“這小子身上還真香,一定是他了。真沒見過男人這麽香的,聽說這小子臉蛋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

另一名大漢打斷同伴,喝問:“可是太常少卿吉鎮安?”

蓮靜心無畏懼,朗聲回答:“正是。閣下想要怎樣?”

那大漢獰笑一聲:“不怎麽樣,就是給你小子點顏色瞧瞧,以後知道話不可以亂說,名字也不可以亂起。”說著揚起手中武器向蓮靜揮過來,呼呼作響。蓮靜側身避過,那條狀武器便打到他身側屋牆,砸下一片沙土。聽聲音應該是木棍,剛才偷襲的暗器也就是石塊之類。看來這兩名凶徒並不想要他的性命。

蓮靜心中冷笑,手下卻不含糊,知道大漢手裏的是木棍,也不避忌了,趁木棍被牆壁澀住,伸手抓住一帶,擋住另一名大漢揮過來的棍子。二棍相格,兩名凶徒雙手高舉,下盤都露出空當,蓮靜飛起一腳,把後來的那人先踢得倒退幾步,騰出手來和武器被他握住的大漢纏鬥。這兩人顯然是被人收買了來教訓他的,買凶之人以為他文弱單薄,也沒請什麽高手,隻是一般的凶徒。沒交幾下手,便將大漢武器奪下。

後麵楊昭聽到動靜趕來,正見蓮靜被人襲擊,忙指揮金吾衛兵上去對付被蓮靜踢開的大漢。兩名凶徒見有衛兵,情況不妙,撒出一把石灰,趁眾人眼前迷茫時逃之夭夭。

楊昭也不追趕,隻過來問蓮靜:“你有沒有傷到?”一手搭上蓮靜肩膀。

蓮靜避開他觸碰,冷然道:“這等宵小,還傷不到我。”一邊思忖,楊昭堅持要帶兵送他回來,莫非是預料到他會受襲?那他一定也猜到是誰指使了。心下有一點感激,但仍抵消不了對他的厭惡。

楊昭討個沒趣,也不氣惱,仍是微笑:“沒想到少卿有如此身手,真是人不可貌相。”心裏卻存疑惑,剛才碰到他肩,那觸感似乎有些奇怪……

蓮靜道:“那楊禦史可放心我一個人回去了?”

楊昭道:“那怎麽行!吉少卿路遇匪徒,下官更不能讓少卿獨自行路了,一定要把少卿安全送歸才能放心呀。”

蓮靜道:“楊禦史,這會兒你的首要任務應該是捉拿匪徒,而不是保護我罷?”

“捉拿匪徒重要,保護吉少卿更重要啊。”楊昭說著,指派兩名金吾衛兵向凶徒逃跑的方向追趕,其他人仍留下隨他護送蓮靜。

蓮靜暗哼一聲,任他跟著。反正捉拿凶犯也隻是做做樣子,捉到了又能怎樣?楊昭這等小小官吏,哪裏敢真動他們,也就是當一般劫匪懲罰了事。

楊昭等一直跟到太常寺公舍門前才停下腳步。蓮靜隨口說道:“有勞楊禦史一路照顧,日後再表謝意。”說完舉步就要進門。

楊昭在他身後叮囑道:“匪徒猖獗,吉少卿可要小心,夜裏別擅自出門啊。”

蓮靜邊走邊說:“謝禦史提點,我自然有數,難道還會半夜裏跑大街上去,等著惡徒來襲擊我不成。”

楊昭看著他身影消失在門內,站在原地不走,若有所思。身邊士兵問道:“楊禦史,可要打道回府?索性讓卑職等也護送您回去罷。”

“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呢。”楊昭擺擺手,轉身往另一條路上走去,“先去節度使驛館。”

士兵不解,這麽晚了,去節度使驛館做什麽。人家位居範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又新拜禦史大夫,手下強兵能將無數,哪用得著他們保護?但楊昭這麽吩咐,他們也隻好遵命跟著,往安祿山下榻的驛館而去。

到驛館門前時,恰好碰見安祿山剛從皇宮回來,滿麵紅光,喜不自禁,想來是又在皇帝麵前討了寵。安祿山見了楊昭,笑嗬嗬地過來打招呼,還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舅舅是帶兵巡值麽?真是操勞辛苦。不如到館內坐一坐,喝上一杯熱茶暖暖身子,讓甥兒也盡一盡心意呀。”

楊昭這個遠房堂舅,雖然和貴妃親緣較遠,但取悅皇帝的手段比楊銛楊錡都要高竿,隻一年多便升到禦史台侍禦史之位,日後必前途無量。安祿山剛任禦史大夫一職,但他不能長留京師,多多籠絡禦史台的官員自然有好處。所以盡管楊昭小他十多歲,還客客氣氣地叫他一聲“舅舅”。貴妃比楊昭還小三歲,安祿山尚能認她為母,叫楊昭一聲舅舅,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為難事。

楊昭道:“下官早不任武職了,隻不過正好遇見這幾位金吾衛的舊日兄弟,執意要送下官回府。最近京師有盜賊出沒,大夫遠道來京,可不能受了驚擾,不如讓他們留下為大夫守門,保護大夫安全。”說罷就要把帶來的十來個人安插到驛館守衛中去。

“不用了,我們這裏有的是武藝高強的勇士,不需要別人插手。”一個不甚友善的雄渾聲音從門口傳來。是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出來迎接父親,他也生得一副胡人的魁梧體魄,不像他父親那般癡肥,十分壯實,相貌也甚英偉,隻是不夠圓融,看上去不好親近。

這安慶緒的武藝隻怕不弱。楊昭暗暗估量,跺了跺腳搓一搓手,對安祿山道:“天氣還怪冷的,大夫還是快些進屋罷,以免受寒。”

安祿山朗聲笑道:“這點寒冷與北狄嚴冬比起來,真是不值一提。倒是舅舅你來自蜀地,必不適嚴寒,快快進來烤火取暖。”

楊昭也笑道:“下官的確是受不住凍,那我就不客氣啦。”與安祿山一同走進驛館。安慶緒不敢拂逆父親,隻得讓楊昭進門。

走到院中,忽然見屋頂上有什麽東西的影子一閃,安慶緒喝道.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什麽人?”就要飛身上屋簷去追趕。

楊昭驚道:“是盜賊嗎?好大的膽子,居然潛入安大夫驛館行竊,當大夫手下這麽多勇士都是吃幹飯的不成!來啊,你們幾個,去把盜賊抓回來;你們幾個,到四處去守著,保護大夫!”

安慶緒吃個悶虧,見楊昭帶來的人真要散布到院子各處去,連忙製止:“楊禦史且慢,是我剛才沒看仔細,誤將樹影當**影,沒有盜賊。”

楊昭道:“原來如此,我就說呢,大夫手下個個勇武,又有安公子這等武藝高手鎮護,怎麽也不會讓賊人混進來。”

安慶緒啞巴吃黃連,隻能稱是。三人進了內堂暖閣,安祿山吩咐擺上茶點,與楊昭兩人坐下閑聊,安慶緒侍立一旁。楊昭倒自在,談笑風生,眼看夜漸深,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安慶緒不耐煩了,開口說道:“父親,楊禦史明早還要早朝,可別耽誤了他的正事。”

安祿山還沒回答,楊昭搶先接口:“不妨事不妨事,下官難得有機會和大夫暢談,徹夜也不嫌晚啊。”

安祿山笑道:“是極是極,舅舅若不嫌棄,不如今晚就在驛館歇息,甥兒明早正好也要入宮麵聖。甥兒還有很多事要請教舅舅,真想和舅舅秉燭夜談,隻嫌時間不夠長呢。”

楊昭看到屋內坐榻上有一副棋盤,走到榻前坐下:“不如我們邊下棋邊暢談,大夫覺得怎樣?”

安祿山赧道:“舅舅別取笑甥兒了,甥兒是胡人,哪裏會下棋。”

楊昭道:“棋法其實很簡單,個中奧妙全憑自己領悟。大夫如此才智,下官等雖然笨鳥先飛,也未必能一直占先。不瞞大夫,陛下十分喜愛下棋,且棋藝高超,朝中幾乎無人能勝陛下。陛下苦於沒有敵手,一直不太高興,下官又無能為力。這回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有潛力的人物,還指望您讓陛下展顏呢!”

安祿山聽說下棋能討皇帝歡心,當即表示要向楊昭學習棋藝。楊昭於是仔細給安祿山講解棋法規則,安祿山聽得津津有味。安慶緒卻耐不住性子了,向父親告退離開。

楊昭暗歎,看一眼窗外的婆娑樹影。就快等不及了罷,安慶緒這一走,憑他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鎮住?

安慶緒離開不過片刻,楊昭安祿山第一盤棋還沒練完,呼啦一聲,窗子被人撞破,一個手持長劍的蒙麵黑衣人闖進屋來,體形纖細,身手敏捷,二話不說,劍尖直取安祿山。

安祿山大驚,迅速四顧尋找兵器。楊昭眼明手快,掀起棋盤向蒙麵人撒去,玉石棋子劈頭蓋臉地砸過去,讓蒙麵人行動一滯,揮劍將棋子蕩開。趁這機會安祿山已跑到牆邊,拔出牆上掛著的彎刀。楊昭就拿著一張空棋盤,權作護身武器。

蒙麵人失了先機,猶不甘心,揮劍往安祿山襲去。楊昭喊道:“大夫快逃,這裏有我擋著!”舉著沉木棋盤迎上去阻擋蒙麵刺客。

有楊昭擋著,蒙麵人一時無法接近安祿山,安祿山得以跑到門邊,一邊跑一邊大喊:“來人哪!有刺客!來人!”

蒙麵人情知救兵一到,刺殺安祿山就毫無勝算,加快攻勢,對楊昭喝道:“我目標隻是安祿山,讓開,不然我連你一起殺!”聲音清脆。

楊昭道:“今日有我楊昭在,誰也休想傷大夫一根寒毛。刺殺朝廷命官可是殺頭大罪,我勸你還是快快束手就擒。否則,就算你今日僥幸逃脫,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別想躲得過朝廷天羅地網。”

刺客卻不領情,冷聲道:“找死!”揚劍向他劈來。楊昭舉起棋盤格擋,劍鋒過處,棋盤一分為二,落下的劍刃掃到他左肩,立刻割破衣裳劃出一條血痕。刺客不由一愣。

楊昭沒想到他真下手傷自己,心中瞬間百味陳雜,而後才感覺到肩膀傷處火辣辣地痛楚,直想破口大罵。

外頭聽見安祿山呼救,護衛兵士迅速圍過來。安慶緒本未走遠,聽到父親呼喊,即刻回頭趕了過來,進門就見楊昭赤手空拳和刺客鬥在一處,急忙過來助陣。刺客在楊昭手下就討不到便宜,加上勇武的安慶緒,立刻落了下風。

楊昭受了傷,行動有些不利落,不但幫不了安慶緒的忙,還礙手礙腳,叫他施展不開。安慶緒道:“楊禦史,你受傷了,這個小毛賊還是交給我罷。”

楊昭卻不答應,一臉怒容:“大膽刺客,竟然妄圖刺殺禦史大夫,還傷了本官。今日我要是不將他擒下碎屍萬段,難消我心頭之恨!”衝上去和刺客、安慶緒纏鬥。

一個回身不及,刺客被安慶緒大刀砍中右胳膊,長劍脫手飛出。他連退數步,直到牆邊,左手按住右邊傷處。安慶緒見他兵刃脫手,舉刀就要上去砍殺,被楊昭攔住:“刺客必有主謀,要留活口。”

安慶緒道:“那就先將他擒住,好好審問。”

楊昭撿起地上刺客的長劍:“審當然要審的,但是在此之前,本官要先讓他還我一劍,小郎不介意罷?”

安慶緒看他神色憤恨,讓開到一邊:“京城賊匪,但憑楊禦史發落處置。”

楊昭走到刺客麵前,那刺客與兩人鬥了數十個回合,又挨了一刀,體力不支,氣喘籲籲,一雙翦水瞳眸卻隻滿是不甘,瞪視楊昭。楊昭狠一狠心,手起劍落,劍柄砸中他肩背,將刺客砸倒在腳下,口中罵道:“敢傷本官?叫你知道厲害!”刺客正倒在他腳邊,他又飛起一腳,將刺客踢飛,撞到背後牆壁,正好從刺客進來的破窗裏飛了出去。

安慶緒喊道:“外麵的快圍住,別讓刺客跑了!”楊昭也捂著肩膀傷處,要出去追趕刺客。安祿山出言製止:“舅舅傷勢要緊,別追了!”

楊昭道:“被刺客跑了,可是後患無窮。”仍要去追。

安祿山上來拉住他:“舅舅別著急,刺客的身份已經明白了。他又中了慶緒一刀,罪證確鑿,量他也插翅難飛。”

楊昭訝異,問:“大夫已經知道刺客是誰了?”

安祿山道:“舅舅可聞到這荷花香氣?”

楊昭嗅了嗅:“果然有香氣!原來是他!這家夥真是不知好歹,白天席上胡言亂語汙蔑大夫不成,居然還不死心,妄想行刺。可惜自不量力,又生得這一身濃鬱香氣,想賴都賴不掉。”

安祿山道:“無能鼠輩,也就會這些手段。明日我進宮麵見聖駕,告與陛下,看他還能有什麽作為。到時候舅舅可要為甥兒作證。”

楊昭道:“那是自然,鼠輩傷我一劍,還沒討回來,就算大夫不追究,下官還要去向陛下申訴,討個說法呢。”解開衣服一看,肩膀上劍傷深可見骨,血肉模糊,安祿山連忙召喚醫官來為楊昭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