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楊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帶來的頭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長安。他醒來後仿佛完全不記得酒醉後發生過什麽事了,菡玉隻好也裝傻,當作什麽也沒發生。

回長安之後,或許是小別勝新婚,他對裴柔似乎好了一些。接近年底,他的事情逐漸多了,也不天天坐在文部盯著菡玉,甚至有過兩三天不見他的影兒。這多少讓她暫時鬆了一口氣。

天氣漸漸冷了,到十一月底已是冰雪連天。年底總是格外繁忙,什麽事都堆過來了。菡玉除了要料理文部的事務,還多出許多額外的是非來。吉郎中從今年三月起寄居相府,受右相寵信愛重,已是滿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裏也全是關於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語。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結也未必巴結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來,想通過她來請托右相。這段時間每回她獨自回去,總會在路上被這樣那樣的人攔住,想盡辦法塞好處給她。

錢權總是相伴,楊昭身居要地,中外餉遺,家財豈止萬貫,外頭風傳他家中堆積絹帛達三千萬匹。三千萬匹有些誇大,但是後院的庫房裏堆滿的財帛菡玉也是見過的。除了參觀左藏庫,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財物。

但凡求她牽線賄賂右相以謀取私利的,菡玉都婉言拒絕。但有些事不是簡簡單單私利兩個字就能概括,讓她很是為難。大家都知道她心軟好說話,往往避重就輕,做出可憐的模樣或者編出博人同情的名目引她入彀。

比如這回楊昭之弟楊暄應試明經科,學業荒陋不及格。主考的禮部侍郎達奚珣怕惹怒楊昭,便派兒子昭應尉達奚撫先行告訴楊昭。達奚撫也惴惴不安,不敢直接去找楊昭。他和菡玉有過數麵之緣,也聽說了她和楊昭的關係,就候在她回去的路上,求她把這個消息轉告楊昭,探一探他的口風。達奚撫說得可憐巴巴,菡玉心一軟就答應了。

回到相府,細想如何去跟楊昭說,才生出悔意。達奚珣父子若是真敢讓楊暄落第就不會先來探風,他們根本就是想以她為跳板來討好楊昭。而楊昭,他又不是什麽任人唯賢公正無私的主兒,既然能為了獲得支持而大量任用碌碌無為之人,既然能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用權勢為他弟弟謀一個功名官職在他看來還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心中煩躁,一直想著這件事,手裏寫著明日的奏表,一不小心竟寫岔了。寫給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塗改,隻好扔了重寫。

侍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筆墨,菡玉把寫壞的奏表遞給她,讓她拿下去處理掉。芸香接過來捧在手裏,頗是惋惜地說:“這麽好的紙,扔掉了多可惜啊。”

遞給皇帝的奏表,紙張當然是極精致的,外封錦皮。菡玉道:“不小心寫壞了,隻能扔掉。”

芸香看著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書,讚道:“郎中的字寫得真好,寫壞了還這麽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是內容寫壞了,不是字寫壞了。”

芸香道:“既然沒用了,郎中不如就賞給我吧,我正在學寫字呢,正好可以拿來臨摹。”

菡玉聽她說學寫字,也很高興,說:“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寫得不好,綿軟無骨。你要是想學,我給你找幾本字帖。或者摹相爺的字,他比我寫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學相爺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郎中寫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兒心思,當然喜歡綿軟娟秀的閨閣風。她幼時也曾摹過名姬帖,現在早就沒有了,便說:“也好,你要是想學我的字,我另給你寫一些。這本是給陛下的奏章,不便流傳出去,望姑娘見諒。”

芸香笑開顏,連聲道:“我有紙,我去拿紙!”歡歡喜喜地跑回自己房裏取了紙來。藕色的箋紙製得很是素雅精美,還散發著淡淡的荷香。

菡玉不由一怔。這荷花箋……

芸香瞅她兩眼,問:“郎中,這紙能寫麽?”

菡玉回過神來,笑道:“當然能,就是用它來做字帖實在太浪費了,合該題上詩詞作詩箋,才不會暴殄天物。”於是換了一支細狼毫,忖度著寫什麽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囑道:“郎中,你可別寫些什麽治國方略、豪情壯誌的給我呀!”

菡玉問:“那你想要我寫哪種?”看芸香粉麵含春欲語還休,又看看這秀雅清香的花箋,心裏登時明白過來,笑道:“我就給你寫首詩好了。”提起筆來,用娟秀的簪花格寫了一首“采葛”。

芸香湊過來,撿著自己認識的字讀出聲來:“彼采……一日不見,如三月……”這句話的意思淺顯直白,她當然明白,當即羞紅了臉,卻歡喜得很。

菡玉笑問:“寫得可還中你的意?”

“郎中!”芸香羞得滿麵通紅,“我……我去收起來!”一把抓起那詩箋跑了出去。

菡玉笑著放下筆,準備繼續寫她的奏章,卻發現桌上落下了一張空白的荷花箋。她拿起那箋紙湊到麵前聞了一聞,還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鮮荷花略綿遠。她翻過箋紙來,果見箋紙背麵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這麽多年了,沒想到還能見著這荷花箋……

小小的孩童擅自拉開母親的抽屜,翻出母親舊日的詩箋,賣弄地念出自己認識的字,不認識的胡亂猜著念:“皮采草分,一日不見,如三月分;皮采花分,一日不見,如三秋分;皮采艾分,一日不見,如三歲分。”她大聲喊來母親,問:“娘,這個是什麽意思啊?什麽叫一日不見如三歲分?”母親苦笑道:“就是一天看不到,就好像過了三年那樣久長。”“我知道!就像娘想看見爹……”孩子突然住了嘴,眉頭皺了起來,扔掉那張詩箋,換了另一張。“我出東門方,角後……角後……田君……房……衣巾……”太多不認識的字讓她讀得磕磕絆絆,詩又太長,索性跳到最後,“自……失……淚下如連絲!這個我認識,淚下如連絲!”孩子開心地發現了一句自己能認全的,咧開了嘴,抬頭向母親炫耀,卻隻見母親麵頰上兩行晶亮的淚水。

“淚下如連絲……”她喃喃地重複著這一句,欲放下的筆重又拾起,在花箋上寫下那久違的詩句。

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她憤然甩開筆站起身來,抓了那張花箋正想揉作一團丟棄,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那笛聲歡快清越,如同黃鶯出穀百靈展喉,音色比她那管裂了一道紋的玉笛要明亮許多。

是鎮魂調。她從來不知道鎮魂調也可以用這樣歡快的節奏吹出來,不僅心中忿怨煩悶一掃而空,還生出些許欣悅。

她忍不住走到窗前,推開窗往外看去。冬季蕭條,花園中除.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了幾株鬆柏,其餘花草樹木都凋謝盡了,到處光禿禿的。隔著重重交錯的枝丫,遠遠看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手中執一管玉笛,麵朝她這邊悠悠地吹著。

除了他還能是誰呢?這支曲子她隻告訴過他,而他也恰好有一管碧玉笛子。

他看見她開了窗,停止吹奏,向她快步走來。剛走到窗前丈餘遠處,另一邊也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探過去一看,竟是虢國夫人和幾個侍女,連忙退後。虢國夫人來得突然,窗也來不及關了,她一側身閃到窗邊,貼著牆壁。斜著從窗子裏能看到楊昭,和虢國夫人的左手。

楊昭瞥她一眼,對虢國夫人展開笑容:“天氣如此寒冷,二姐還有興致到我家中來遊園?”

虢國夫人卻不答話,對身邊侍女道:“你們先都退下。”

侍女應聲退走,虢國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楊昭的手:“昭兒,剛才是你在吹笛子麽?”

楊昭聽她叫出自己幼時小名,又抓住了他的手,臉色一變,眼光掃向屋內牆邊的菡玉。菡玉隻是低著頭,貼緊了牆壁。

虢國夫人又道:“好多年不曾見你吹笛了,乍一聽到,不禁又想起少年的時光。那時候你總能編出各種各樣的新曲子吹給我聽……剛剛那支小調也是你自己編的麽?聽著好親切呢。”

楊昭道:“許久不練,技藝早就生疏了,又讓二姐笑話。”

虢國夫人嗔道:“二姐二姐的,聽著多生分,這裏又沒有旁人。”她又往前一步,偎到楊昭身邊背對著窗戶,“以前你是怎麽叫我的,你都忘了麽?”

楊昭心裏一急,視線又被虢國夫人擋住,看不見窗內的景況。虢國夫人抓著他的胳膊,柔聲道:“我要你還像以前那麽叫我,叫我玉兒。”

屋內忽然傳來哐當一聲響動,虢國夫人一驚,回頭去看,隻見身後的屋子窗戶敞開著,屋裏空無一人。她蹙起秀眉。

楊昭趁機道:“二姐,這裏畢竟是相府,人多耳雜。”

虢國夫人卻會錯了意,笑道:“那你去我家,我家裏沒人。”虢國夫人嫁與裴姓人家,丈夫已過世,一人寡居。

楊昭推辭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再上門拜訪。”

虢國夫人道:“那好,我本來也準備回去了,正好聽到你的笛聲才轉過來看看。說好了可不許賴,我等著你。”

楊昭勉強一笑,目送她款款離去。

虢國夫人前腳剛走,菡玉便從窗後閃了出來,麵色陰沉,伸手就要關窗。楊昭把胳膊往窗戶裏一伸,架住窗戶不讓她關,速道:“菡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意你會和她叫一樣的名字。”

菡玉沉著臉一語不發,使勁推窗,但拗不過他的力氣,索性一鬆手掉頭就走。楊昭推開窗,一手撐住窗台躍進房中,追上去幾步把她拉住。她掙脫不得,就任他抓著,背對著他看向別處。

“菡玉,自從她嫁了人,我就再未與她有過來往。”

她深吸一口氣,冷冷地開口:“相爺,你不需要向我解釋的。既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相爺如今行得正坐得直,我自然相信相爺,就當什麽都沒看到,決不會去向裴娘子搬弄是非,也不會告訴其他人知道,相爺隻管放心。”

楊昭與虢國夫人的舊情,她也曾聽說過,隻是沒想到竟是真的。楊昭雖也姓楊,但他母親是改嫁到的楊家,其實和貴妃等人並無血緣,也因此一開始沒有像楊銛楊錡得到擢升。他少時寄居貴妃家中,曾和貴妃二姐虢國夫人有私,但因為有同宗的名分未得結果,虢國夫人也嫁與了裴氏兒郎。

她偏過頭去,看向桌上的荷花箋。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心頭種種滋味混雜難解,是憤、是怨、是妒、是怒,自己都分不清楚。

兩人正僵持著,大門突然被推開,芸香闖了進來,笑嘻嘻地喊著“吉郎中”,一進門看兩人姿勢,目瞪口呆愣在當場,不知該進去還是退後。

楊昭急忙放開菡玉,把手負到背後擺出宰相的架勢來,裝模作樣地問道:“吉郎中,除了剛剛說的那兩件事,你還有什麽要稟報的嗎?”

菡玉正好有事要告訴他,便順口說道:“另有一件,禮部侍郎達奚珣使人來報,二公子應試明經科,所答不符程式,然亦未敢落。”

楊昭本是裝裝樣子,見她真說出一件事來,便接著說下去,傲然道:“吾弟何患不能富貴,還要他們這些鼠輩來賣弄?”

芸香看看兩人,小心翼翼地對楊昭屈身行禮,說:“相爺和郎中商量要緊事,那芸香先告退了,一會兒再來伺候。”說完轉身欲走。

“好。”“等一等!”

兩人同時開口,芸香頓住腳步,不知該聽誰的。菡玉搶先道:“今日勞動相爺大駕,下官實在有愧。朝政大事還是去相爺書房商議罷。”

楊昭想了想,點頭道:“也好,那走吧。”

菡玉對他一拜:“下官暫無他事稟奏,恭送相爺。”

楊昭心生惱怒,不想她居然用這種方法下逐客令。他回身瞪她,她卻深深地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拜別。他礙於芸香在場不好發作,隻得吃個啞巴虧,出門走了。

楊昌站在書房門口,看到相爺黑著一張臉從隔壁院裏出來,就知道又發生什麽事了。自從吉郎中搬到相府,這樣的場景可真是屢見不鮮了。

楊昌乖乖地低頭立在門邊,在相爺走到門前時伸手為他推開門;接著跟隨他進了書房,右手橫伸在他身後,接住他扔下來的外衣掛到一旁架子上;然後在他喝出“出去”之前自覺地退出去,並將書房門關好。

屋裏沉寂無聲,楊昌側耳聽了一下,什麽也沒聽見,心下思量,要是相爺每回生氣時能發發脾氣摔幾樣東西,說不定還好些,可他偏偏強忍著,一個人關在屋裏不知道做些什麽,總叫人擔心。

天色漸晚,一會兒到了晚膳時分,裴柔派了侍女來請相爺到廳中用飯。楊昌道:“相爺有要事處理,今兒個就在書房用膳了。”相爺時常在書房裏獨自一人用餐,那侍女也不多問,十分順利地打發走了。

楊昌命廚房做了幾樣簡單的小菜送到書房來,剛進門去就聽到他冷冷的聲音:“我在忙,出去!”

楊昌也不作無用的勸解,又把飯菜端了出去,準備拿回廚房去放在蒸上熱著。一會兒等他氣消了自然知道肚子餓,總會吃的。相爺就愛自己生悶氣,偏偏又屏不住這口氣,吉郎中從不向他道歉,總是他自己消了氣,回頭又巴巴地貼上去。

總是這樣憋著不得紓解,遲早會憋不住的。楊昌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心疼自家主子,又實在是有心無力幫不上忙。兩個都是死心眼的主兒,叫外人如何插手呢?

“楊大哥,相爺又不肯吃飯了嗎?”

楊昌端著食盤剛走出廊下,就見芸香從隔壁院中走過來。他哂笑道:“相爺不是剛從你那邊回來麽。”

芸香和楊昌兩個各伺候一邊,早有了默契,笑道:“我這不是一有了消息立刻就跑過來了,就怕相爺窩著一口氣又吃不下飯,弄壞身子。”

楊昌問:“什麽消息?”

“當然是能讓相爺乖乖吃飯的好消息!”芸香嘻嘻一笑,賣個關子不肯告訴他,過來端了他手裏的食盤往書房那裏走去。

楊昌有些不放心,跟著她追問:“到底是啥消息?相爺正在氣頭上呢,你要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可別進去捋老虎毛。”

芸香白她一眼:“你也不想想我是伺候誰的,不信我,也該信我上頭那位啊!”

楊昌腳步一頓,芸香已推門進去了。楊昌隻覺得有些納悶,吉郎中和相爺鬧了這麽多次別扭,可從來沒見過她主動低頭的,就算派個丫鬟來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或許是她想通了,兩人就此有了轉機也說不定。他如此想著,便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