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以年老多病、力有不逮為由,上表請求解除朔方節度使之職,皇帝立刻就準了。不過李林甫舉薦接替自己的朔方留後李元紘皇帝卻沒有受納。批複是:李元紘失胡心,致李獻忠叛逃,難辭其咎,不宜領朔方節度,以免諸胡憤怨。
李林甫自那日與子李岫遊園,心中鬱結有所紓解,病情倒漸漸好轉,歇了幾日,能出來行走了。見皇帝駁回了他的表請,急忙又重擬了一份表書,舉薦河西節度使安思順兼領朔方。
安思順河西節度使之職曾險些被高仙芝取代,他讓下屬諸胡割耳血諫才保住自己職位。李林甫當時曾幫他說過兩句話,因而安思順感懷在心。
皇帝駁回李元紘,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朔方到底是給東邊的安祿山,還是給西邊的哥舒翰。哥舒翰與安祿山素來不協,他二人一東一西,中間隔著朔方,本也相安無事。一旦朔方被其中一人得到,這種勢力的平衡就會被打破。但不給他們吧,又想不到合適的人選。朔方這樣的地方,北麵是突厥的諸胡部落,混亂複雜,東西各有安祿山和哥舒翰兩個藩鎮大吏。處理得好,四方平和,以一製全;處理得不好,就一團亂糟。也隻有李林甫這老狐狸能擺得平,他一退下,還有誰能頂上?
李林甫也不願意這兩人中任何一個取得朔方。安祿山表麵對李林甫是恭恭敬敬,但是他兵力強盛,野心勃勃,李林甫對他也有所忌憚,所以先前一直籠絡北方諸胡加以牽製;而哥舒翰原是王忠嗣的部下,王忠嗣被貶,李林甫是罪魁禍首,哥舒翰對他頗有微詞,而且最近聽說哥舒翰和楊昭陳希烈二人往來密切,李林甫是決計不能讓他再坐大的。
安思順此人比起哥舒翰、高仙芝、安祿山等,將兵之才明顯要低一等,但他不失為調諧哥舒翰、安祿山的一個很好的緩衝。安思順與哥舒翰有隙,也曾進言安祿山有反心而使安祿山對其生恨,讓他夾在中間,兩不相幫,也不失為緩和之計。而且安思順曾擔任過朔方節度,對朔方也比較熟悉。皇帝思量一陣,便準了。
李林甫深感自己抱病這段時日朝局越來越脫離他的掌控,楊陳二人得誌更讓他倍感危機重重。好不容易能下床走動了,就堅持要上朝。誰知轎子走到宮門口被高力士擋了回來,說陛下念在右相年邁體弱,大病初愈,特恩準一月內不必上朝,好生歇息將養。
不久罷免李林甫、任命安思順的製書下來,李林甫借口進宮謝恩,請求再見皇帝。這次皇帝又未準許,高力士還不冷不熱地刺了他幾句。這樣一拖再拖,皇帝總也不肯見他,李林甫竟接連兩月多不曾見到皇帝的麵了。
李林甫越想越不對勁。以往他抱病在床,皇帝三天兩頭賞賜他各種珍貴藥材補品,不絕於路,還曾特許太醫前來為他診治;如今他病有好轉,卻一反以往寵遇,連見他一麵都不肯。於是使人查探,才知道又是楊昭搞的鬼。王鉷一案已經了解,他卻仍然追究不休,又逢李獻忠叛逃,便密奏右相李林甫與王鉷兄弟、李獻忠都有私交,哥舒翰陳希烈從而證之。皇帝雖然不信李林甫和這些人有私交就會有什麽逆思,但是也不由地對李林甫疏遠了。又有術士進讒言,說李林甫年紀與皇帝相若,身染惡疾,皇帝見他會沾染晦氣,因此連麵也不許李林甫見了。
李林甫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憋了一口氣,病情又有所惡化。原本皇帝隻讓他在家休息一月,一月之後他卻下不了病榻,還是沒法見皇帝。
而另一邊,楊昭正值春風得意,如日中天。皇帝疏遠李林甫,李林甫自己的身體又不爭氣,楊昭雖不是宰相,權勢卻勝過左相陳希烈,再加上內有貴妃相助,上有皇帝隆寵,可謂貴震天下。楊昭與右相不協,朝臣早有察覺,到李獻忠一事才確認他二人真是為仇為敵了。李林甫原有親黨無數,這時候看情勢不妙,也紛紛見風轉舵脫離李林甫,有些自命中立,有些索性直接投奔楊昭去了。
六月,劍南留後李宓遣使入朝獻捷。劍南節度使楊昭上奏,說吐蕃發兵六十萬增援南詔,在雲南與劍南軍邂逅,劍南軍大敗之,並攻下了隰州等三城,俘敵六千三百名。因為道路遙遠,僅挑選其中年青力壯的一千多名俘虜以及兵敗投降的酋長獻給朝廷。
雲南距京師千裏之遙,蜀道難行,誰也不知道那邊戰況如何,一千多名俘虜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但楊昭這麽說,誰也不敢質疑,紛紛附會其言上表祝賀。皇帝當然是喜笑顏開,重加賞賜,愈發信任楊昭。
早在李林甫當政時,皇帝就自恃天下承平,無複可憂,政事幾乎全都托給李林甫,自己深居禁中縱情聲色。楊昭本就善於揣摩迎合皇帝心意,內有貴妃提點幫助,總能想皇帝之所想,令皇帝對他十分滿意。時皇帝春秋已高,年近古稀精力不濟,每旬例行的朝參常常匆忙結束。楊昭就提前私下將需要處理的政事全都議好,朝上隻向皇帝報備,皇帝根本不需費神,更以為他精明強幹是棟梁之材,朝政幾乎都交由他來處理。楊昭同時身兼三十餘使,勢力遍布朝中各個角落。
蓮靜覺得自己兼任太仆少卿和監察禦史,又為李林甫辦事,就有些分身乏術了;一人兼三十多個職務,又都是大權在握的重職,他真能忙得過來麽?
她望著數丈之外百官列首的楊昭,他滿臉堆笑,遠看去神采飛揚。她已有三四個月不曾近見他,剛看了一眼,他就好似側裏也長著眼睛,把目光投向她,一麵就向這邊走來。從她身邊經過時,突然說了一聲:“陛下——”
蓮靜本是低著頭不看他,聽他喊陛下,以為皇帝到了,不由翹首去看。這麽一閃神的功夫,楊昭就轉了身,在她身邊站定,轉過臉來衝她笑了一笑:“——怎麽還沒來。”
蓮靜懊惱地抬頭看他,驀然發現他和幾個月之前相比有了一點變化,眼角出現了細密的紋路,一笑起來,就像刀刻似的掩也掩不住。那鳳目的尾梢本是飛揚跋扈地向上斜掠而起,如今卻顯出了倦意,眼下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他今年好像有……三十七了?
“歲月不饒人。”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突然開口,“吉少卿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哪像少卿,雖然勞心勞力,這些年來還是一點都沒變化。”他轉首盯著蓮靜麵龐細瞧,眼光在他臉上一圈一圈地打轉,看得蓮靜渾身不自如起來。
楊昭自顧自地說著:“我記得初見你時,看來就比你實際的年齡小,二十剛出頭的模樣;而今又過七年,竟然還是沒有變樣。吉少卿,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有什麽養生秘方能使青春永駐?也說來讓我學學呀。”
蓮靜瞥他一眼:“怎麽大夫很怕老麽?”
“我不怕老,我隻是怕……比你老這麽多。”楊昭輕道,蓮靜正聞言忐忑,他又笑了出來,“原本以我的年紀樣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幾個比我年輕的,還小小得意了一回。但是吉少卿你一出來,可不立刻就把我給比下去了。我明明隻大你六歲,看起來卻像相差十多歲似的,虧我還一向自負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說我這心裏頭能安穩麽?”
蓮靜道:“大夫是太操勞了。”
楊昭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沒有辦法。王鉷現在不在了,我一個人要忙以前兩個人的事,真是焦頭爛額。”
蓮靜聽他說起王鉷,心中微惱,道:“大夫如此不甘不願,難道是誰逼你的?”
他側過身來,聲音近在耳邊:“你說,是誰逼的?”
她明知該氣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心下卻莫名地虛慌,隻別過臉去,看著遠處漸近的皇帝儀仗鑾輿,輕聲道:“陛下到了。”
他淡淡地瞅她一眼,站直身子,出列上前去迎接。
天寶八年二月時皇帝就參觀過一次左藏庫,盛讚楊昭富國有術,逾製賜其三品紫衣金魚。如今他身為禦史大夫,名正言順的正三品大員,一身簇新的紫色官服,腰間魚袋金光閃閃,無不昭示著他在朝中無與倫比的權勢地位。
蓮靜垂目看著他腰間的金魚袋,不期然被旁邊一塊玉佩吸引住視線。那是一塊質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晶瑩通透,不見一絲雜色,隻是形狀有些奇怪。一般的佩玉都是琢成環狀,好穿絲線;或者雕出魚紋水紋,以求吉祥。楊昭腰裏綴的那枚玉佩卻是半圓的形狀,平口朝上,圓弧朝下,如同一隻碗的側影,還有些不圓潤的凸角。但實在隔得遠,看不見上頭的花紋,不知是何造型。
這時皇帝突然指著一間庫房的屋頂詫異地問:“楊卿,那是什麽?為何與別處不同?”
百官順著皇帝所指看去,隻見那庫房的頂上一角用錦繡絲緞搭了一個小棚子,十分華貴,錦棚外更加蓋了亭簷遮擋,好像那小棚子底下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物似的。
楊昭回道:“陛下,前日左藏庫中忽現鳳凰,盤旋三周,棲於此屋之頂,留下印痕。臣以為這是難得的祥瑞,因此命人於屋頂築亭,以免鳳凰遺跡被風雨吹打。正想奏告陛下呢。”
皇帝一聽大為驚異,命內侍取梯爬上屋頂,果然見那錦棚之下有一個巴掌大的鳥爪印,不像平常鳥類所能留下的。群臣頓時議論紛紛。
這時出納判官魏仲犀上前稟奏,說他也於日前看到一群鳳凰聚集在左藏庫西的通訓門上。皇帝大喜,群臣也趁機恭賀,人人都得了不少賞賜,滿載而歸。
楊昭當然是最多的那個,皇帝賞了他新絹千匹,他手下幾個隨從都拿不回去。皇帝給的賞賜又不能不要,隻得再去調派人手來取。
皇帝聖輿已遠,百官漸漸退走。楊昭守著一堆絹帛,百無聊賴地.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打了個哈欠。幾千匹絹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是大數目。他家後院的庫房裏堆滿了這種東西,讓他一看見就厭煩。人一旦有了權勢,錢財便滾滾而來,擋都擋不住。他並不愛財,反正以他現在的身份,要什麽不是伸手即來,囤那麽多財帛做什麽呢?還得多造房子去存儲。
他倚在絹堆上,一手無意識地抓起腰間的玉佩來把玩,倦意慢慢地襲上眼瞼。昨晚終於難得地早早睡下,卻做了一晚的夢,醒來後夢裏那人那情景還總在眼前晃動,讓他一天腦子都不清明。
他朝庫門瞥了一眼,正看到最後幾個官員將要出門去,蓮靜就在最後,兩隻手空空如也,候著前麵的人一步一步慢慢挪著。他忽地來了精神,讓人去把她叫過來。
“大夫叫下官來所為何事?”蓮靜畢恭畢敬,垂手而立。
楊昭屏退左右,也不解釋,笑問:“陛下賞賜群臣,人人有份,怎麽吉少卿卻是兩手空空呢?”
蓮靜低頭不語。楊昭恍然道:“哦,陛下並非每人都賞,隻是逢恭賀道喜者便賜絹帛。想來吉少卿是不曾向陛下道賀了?鳳凰現身,如此祥瑞,吉少卿不是最應該欣喜的麽?”
蓮靜淡淡道:“我已不是太常少卿了。”
楊昭道:“吉少卿雖然不當太常少卿了,但是陛下可沒忘少卿的異能。如今集賢院、通玄館等地缺乏能人,陛下還有些懷念少卿呢。”
蓮靜道:“下官能力低微,天資有限,不是習法的料,不如當個九品芝麻官,還能為民謀福。”
“吉少卿太過自謙了。”楊昭笑道,“陛下前幾日還說呢,以吉少卿的稟賦,在禦史台做監察禦史,天天做些彈劾地方官的差事,實在是有損仙風呢。少卿不以為鄙,還似甘之如飴,真不知少卿怎麽舍得下的。”
蓮靜聽他話中帶著蹊蹺,低聲道:“我為何來做監察禦史,你是知道的。”
楊昭笑容不減:“我是知道,但那原因,我能對陛下說麽?陛下隻會以為你是……”
蓮靜臉色一變:“陛下以為我什麽?”
“以為你……”他俯下身來,湊到她耳邊,“別有所圖啊。”
蓮靜不以為然:“我能有什麽圖謀?”
他的笑容有絲詭異:“你身正不怕影斜,別人可未必。你還記不記得史敬忠、任海川……”
蓮靜先是心驚,繼而心生惱怒。她還道他怎麽突然有心情找她來談心話家常呢,繞來繞去,還不就是要對右相不利!她皺起眉來,正色道:“我已不行術士之能,右相提拔我是看在我有心為國效命,你休得無端生事!”
楊昭嗤笑:“為國效命?如果你真對他說你的目的是為國效命,他會提拔你?”
蓮靜語塞,爭道:“無論如何,你……你休想故技重施!”
楊昭仰起頭,靠在一人多高的絹堆上:“可是,這個法子實在是太好使了,又是現成的契機,我還真懶得去想別的方法呢!”
“現成的契機?”蓮靜氣極,“難道你為了達到目的,連我也要利用麽?你是準備讓我像阿翁一樣流放嶺南,還是像山人一樣叫人滅口?我從不知道在你眼裏我原隻有這樣的作用,我還以為你……”她突然止住,沒有脫口說出不該說的話。
楊昭倚著絹堆,絹帛的絲光映著他的眼眸,那眸中便有了一點晶亮。“菡玉,原來你也是知道的。”他語調輕緩,“你知道我定然舍不得你,那你為何還要與我作對?”
蓮靜心頭一顫,竟不敢再看他雙眼,後退一步,心中紛亂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轉身就跑。前腳剛跨出,身後的人突然欺身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手足無措,慌亂中回頭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推開。楊昭腳下一個不穩,被她推倒,撞在背後絹堆上。那絹堆本是臨時堆成,有一人多高,這麽一撞,嘩啦啦一下全塌了下來。
蓮靜眼看絹匹從楊昭頭頂上方砸下,情急之中飛身撲過去相擋。一塊絹砸中她後背,力道讓她悶哼一聲,身子向下一頓,貼到身下的人。忽地天旋地轉,他一個翻身,竟反過來把她壓住,那些絹匹便乒乒乓乓地全砸在他身上。
“楊昭!”蓮靜驚呼,“我不怕外傷,你……”話沒說完,就看到上方接連四五塊絹匹一同掉下來,正對著他後腰。她抬起右腳一蹬,腳底抵住那最下麵的一塊絹,後頭的便都被那絹匹擋住,橫七豎八地架在他倆上方。
兩人一上一下躺在一堆亂絹中,夾在中間一點點空隙裏,動彈不得。
黑壓壓的一大片絹匹,密密麻麻的隻有些微空隙可以看見上方的天空,全都靠她一條腿撐著。她咬緊牙關,臉漲得通紅,那條腿還是忍不住打起顫來。
楊昭看她滿麵通紅,表情扭曲,才回過神來,忙問:“菡玉,你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
蓮靜從牙縫裏憋出一句:“我快要撐不住了……”右腿一軟,又是一片響動,上方互相支撐著的絹匹失去平衡,再次向兩人壓下來。
楊昭也明白了怎麽回事,雙手撐直,用背架住下落的絹匹。蓮靜腿也伸不直了,隻能抬起雙手,幫他承擔一部分重量。兩人就這樣你撐著我兩耳側的地麵,我撐著你兩耳側的絹板,麵對麵地僵持著。
蓮靜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尷尬,又見他直直地盯著自己,臉不由紅了,把眼光挪向別處,看到他額角青了一塊,嗔怪道:“你怎麽那麽不自量力,反倒來給我擋。我是不怕被砸,可你是肉體凡胎,會受傷的呀!”
楊昭反問:“難道你不是肉體凡胎?”
蓮靜含糊地答道:“反正我不怕的……”
楊昭歎了一口氣:“菡玉,當時我看到那絹砸中了你,哪還想得到你怕不怕外傷,隻知道絕不可讓它再砸到你……”
“我真不要緊……”蓮靜不敢看他,眼睛盯著自己鼻尖,雙頰上兩片緋紅,映著白玉似的麵龐,嬌豔欲滴。氣氛有些微妙,近在咫尺,連對方的呼吸中的每一絲悸動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咳了一聲,伸出舌尖來舔了舔發幹的嘴唇。
他的身子突然向下一沉,上頭那一大串絹帛便發出嘎嘎的警告。蓮靜“哎”地驚呼了一聲,隻覺得兩隻手臂上的重量突然加倍,差點讓她支持不住。但他很快又直起腰來,頂住那些絹帛。
這時外頭傳來了人聲,是被楊昭屏退的隨從聽到響動趕過來了,七手八腳地清理絹堆。有人喊道:“大夫在下麵!小心別弄塌了,傷到大夫!”
“還好有人及時發現,要不然咱們倆就這樣被一堆絹活埋在一起,還真冤枉呢。”蓮靜看到上方的空隙越來越大,天光越來越亮,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出去了。”
楊昭的臉背著光,看不清他神色。
楊昌發現大夫被從絹堆裏挖出來時臉色十分難看,大概是被他額頭上那個腫包映的,整張臉都泛著青黑。直到回了府邸,就診之後,楊昌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藥時,那青黑色還未完全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