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季鄰與蓮靜帶衙門官差先行,王鉷楊昭領金吾衛兵在後。走到半路碰見王銲,想必是從他兄長那裏得了消息,剛從刑縡家回來。
王銲見到賈季鄰,有恃無恐,笑著對他說:“我和刑縡有故交,今日我兄長前去緝拿他,他必然對我懷恨在心。到時候要是他胡說八道汙蔑我兄弟,您可別聽信他啊!”
賈季鄰道:“王郎中隻管放心,下官當然不會聽信賊人妄語。若他敢汙蔑王大夫,隻會罪加一等。”
賈季鄰是王鉷親信,韋會就是由他捉拿並在獄中縊殺,當然會全力幫王氏兄弟隱瞞。蓮靜看他兩人一眼,也不多話。
不多時到達金城坊刑縡住所。刑縡大概是剛剛才得到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逃跑,隻把大門緊閉。賈季鄰所帶人手不多,不敢輕舉妄動,先將刑府四周出路看住,等候王鉷楊昭的金吾衛兵到來。
蓮靜勒住馬,越過圍牆向院內樓台觀望,不期然看到圍牆上隱蔽的一角有人躲在樹叢中向外張望,好像在觀察賈季鄰人馬的布置。他看到蓮靜向他藏身之處望去,腦袋一縮,退了回去。
蓮靜心叫不好。賈季鄰帶的衙門官差不過三四十人,對付這批亡命凶徒未必能有勝算。後頭的金吾衛兵怎麽行動如此緩慢,還不見蹤影。如此安排,打草驚蛇,主力卻遲遲不至,不是給了刑縡大好的機會逃跑麽?
正在焦急地引頸盼望後頭的金吾衛兵,就聽守在前麵大門口的官差幾聲慘叫,倒下一片。原來是院內的人爬上圍牆開始向外放箭。
緊接著一陣乒零乓啷的聲音,大門洞開,刑縡帶著二十多名凶徒,手持刀劍兵刃,在牆頭弓箭手的掩護下,企圖衝出突圍。
賈季鄰的人手布置,雖然每處出口都有人把守,卻分散了人力,大門口的官差又被弓箭手所創,難與刑縡對抗。刑縡等人邊戰邊走,轉眼就突出了數丈。
賈季鄰一看凶徒都持刀拿劍,見人就砍,凶狠非常,嚇得掉頭就走。
蓮靜拔出佩劍,策馬衝上去阻攔刑縡。刑縡等人都是徒步,蓮靜快馬奔入人群,把眾人衝散開來,但也因此落入凶徒包圍中。她仗著馬上的優勢,左突右奔,連連砍翻幾人。
牆頭的弓箭手一看有人騎馬衝過來,紛紛對她放箭。蓮靜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中箭,隻顧對付身旁的人,不讓刑縡逃脫。右臂上中了一箭,她也不去理會,把劍換到左手,催馬向著已跑到門前大街上的刑縡衝去。
亂箭從背後追來,呼嘯著從她身旁飛過。一支羽箭射中馬腹,馬吃痛受驚,長嘶一聲,前蹄抬起。蓮靜單手握著韁繩,手臂又受了傷,當即被馬甩了下來。
周圍凶徒見她落馬,紛紛舉刀向她砍來。蓮靜連滾數下,躲開攻擊,無奈自己落在賊圈中,四周全是人,避無可避,眼看就要被亂刀砍中。
正當此時,突聞數聲駿馬長嘶,一黑一紅兩匹矯健的駿馬從斜裏直衝過來,打亂了眾凶徒的陣勢。騎黑馬之人身穿盔甲,手執一杆銀槍,粗如手臂,舞起來虎虎生風。他以槍為棍向眾凶徒掃來,力道之猛,當即把幾名凶徒掃飛了出去。其後紅馬立即跟上,輕衣便裝,手中一雙流星錘上下翻飛,將前麵銀槍未掃開的漏網之魚一一擊退。蓮靜本倒在地下,周圍的人都站著,這麽兩輪一掃便把蓮靜身旁的人全都掃開,而她卻安然無恙。
蓮靜認出先前騎黑馬那人是金吾衛左翊中郎將,以驍勇著稱;騎紅馬者則是楊昭的貼身護衛楊寧,武藝高強。
眾凶徒被中郎將掃開,又有幾人被楊寧流星錘所創,一時無心再顧蓮靜,紛紛避走。另一匹馬趁機突入人群,從蓮靜身旁掠過時,騎馬人彎腰向下探出手。蓮靜抓住,腳下使力,縱身一躍跳上馬背。駿馬幾下奔突,跑出混戰圈子,直到後方安全之處方才停下。
“你不要命了嗎!”身後傳來隱忍的怒吼。一雙手從她腰側伸過來,握住她中箭的手臂查看傷勢,幾乎將她整個人圈在懷中。
蓮靜一赧,企圖掰開他的手:“一點小傷,不要緊的,我自己來……”
“這還叫一點小傷?”楊昭按住她不讓她亂動,又不敢下手去碰她傷處。那支箭力道極強,又是射中她手臂側方,竟把她右臂射了個對穿,箭頭從另一麵透了出來!想起剛才的驚險之狀,他還心有餘悸。如果他晚到一步,是不是就隻能看到她被亂刀砍得支離破碎的屍首了?“你當你是銅頭鐵臂刀槍不入嗎?一個文官跑去亂逞什麽強!刀劍無眼,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沒命了?”
“被砍幾下有什麽大不了……”她嘟囔道,看了看手臂上的箭,“我單手使不上力,你幫我把這箭尾折斷好麽?”
楊昭抓住那箭,發現箭杆還很硬實,強行用力掰斷難免會牽動傷口,有些下不了手去。蓮靜笑道:“你隻管折罷,我不怕疼的。”
楊昭咬一咬牙,猛一使勁,把羽箭的後半段折了下來,隻剩半截光杆留在外頭。蓮靜翻過手臂,抓住另一邊的箭頭把穿在她手臂裏的斷箭抽了出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仿佛隻是挑出了肉裏的一根刺。
楊昭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握住她的右臂,隻見中箭處留下一個血窟窿,有少量淡紅的血水從裏麵泛出。“你……”他心中又怒又痛,偏偏又不知該罵她什麽,隻狠狠瞪著她。
“我說了我不怕疼的,這點小傷真不算什麽。你又不是沒見我中過刀,明天就會好了。”她胡亂擼了擼袖子把傷口遮住,“好了楊侍郎,現在你能放我下去了麽?”
這時侍禦史裴冕騎馬靠近過來,焦急地問:“吉少卿,你剛剛被賊人圍住了?可有受傷?”
蓮靜道:“還好,多虧楊侍郎及時趕到打退凶人,就是馬中箭受傷而已。”
裴冕轉頭對一旁騎馬的官差道:“給吉少卿重找一匹馬來。”
那官差立刻把自己的馬讓出來。楊昭無奈,隻得放開蓮靜。
刑縡手下,連牆內的弓箭手一共大約四五十人,金吾衛兵百餘人,還要留一些在後頭保護官員,人數上優勢並不明顯。刑縡等人隻想立刻突圍逃命,鋌而走險,都是狠下殺手,見人便砍,而金吾衛奉命捉拿人犯,力求活捉,出手未免有所顧忌。一時無法將凶人拿下,刑縡等也突不出去,雙方僵持著。
這時忽聽另一條街道上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先頭一騎飛奔而至,手執令旗,邊跑邊高聲喊道:“驃騎大將軍帶飛龍禁軍前來增援!”
一聽這消息,雙方都是大驚。這時正巧有一名弓箭手失手將箭射到後頭,落到王鉷身旁。王鉷急忙大喊:“凶徒狗急跳牆,要殺朝廷命官!負隅頑抗者,就地格殺正法!”
蓮靜看那羽箭到王鉷這裏已是末勢,根本不可能傷得到他。王鉷如此命令,就是想趁高力士的飛龍禁軍到來之前把刑縡殺了滅口了?霎那間種種思量轉過心頭,讓她不知該上前阻止還是駐足觀望。心思紛亂之間,不由看向身邊的楊昭。他親自前來不就是想盯著王鉷,理應不會眼看著王鉷將刑縡滅口的罷?
誰知楊昭安然坐在馬上一動不動,也不開口。
金吾衛兵畏首畏尾,傷亡遠比凶徒嚴重,聽王鉷如此吩咐,立.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刻放開手腳格殺凶徒。刑縡大怒,遙指王鉷罵道:“姓王的混蛋!我念在和你弟弟的情分讓手下不要傷你,你卻落井下石妄想殺我!”
這時高力士帶四百飛龍禁軍趕到,將凶徒團團圍住,插翅難飛。圈中金吾衛兵有了增援,反而更加痛下殺手,連連砍殺凶徒。不一會兒四五十名凶徒就死傷大半。
刑縡這時已殺紅了眼,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難逃了,當真狗急跳牆,指揮弓箭手道:“給我殺了那個姓王的!殺了那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弓箭手聽他指揮,紛紛向王鉷放箭,但哪裏傷得到遠處的王鉷?刑縡等人沒有弓箭手輔助掩護,形勢更加惡劣,刑縡周圍隻剩幾個人保護他。
金吾衛中郎將策馬衝向刑縡,銀槍到處又撂倒兩人。刑縡敵不過中郎將驍勇,被他槍尖掃到腿腳,血如泉湧,跪倒在地。他仰天長嘯:“我犯了什麽罪,竟要對我下此殺手!”
蓮靜心裏咯噔一下,脫口喊道:“留他性命!”
但為時已晚,中郎將反手一槍刺中刑縡心口,旁邊一名士兵手起刀落,斬下了刑縡首級。
眾凶徒見刑縡斃命,頓時樹倒猢猻散,亂作一團。飛龍禁軍得令而上,將一幹人等盡數擒下。此時刑縡的這些人馬也就剩十多人了,其餘都在混戰中被擊斃。
王鉷見刑縡已死,稍稍鬆了口氣,令賈季鄰綁了被擒的凶徒,就近送往縣衙大牢關押。楊昭卻道:“刑縡妄圖刺殺大夫,當然不能當作一般凶徒處置,其黨羽該送往憲部候審。”
高力士也道:“如此窮凶極惡之徒,聚眾作亂,拒捕生事,居心叵測,的確該由憲部發落。”
高力士帶了四百飛龍禁軍,局勢完全由他掌控,凶犯又被禁軍逮捕,王鉷無可奈何,隻得把凶犯交由禁軍押往憲部。
金吾衛中郎將收起銀槍退回楊昭身邊,楊昭朝他微微點了點頭。這個動作旁人沒有看見,卻落入一直盯著他的蓮靜眼中。
一連串的事件在她腦中霎時全部串連起來。楊昭當眾鞭打王準,使王準對他懷恨在心;任海川亡匿,向她透露王銲野心及刑縡密謀;任海川韋會被王鉷滅口;她向楊昭示警,楊昭仿佛早就知道,毫不在意,卻透露給右相,讓右相對王鉷發難;王鉷欲殺刑縡,刑縡惱羞成怒,臨死呼冤……種種跡象無不指向同一個真相。
怒意一點一點襲上心頭,她不由咬住牙關,瞪著不遠處那泰然自若、仿佛一切盡在他掌握中的人。從頭到尾都是他在搗鬼,而她擔憂他的安危、透露風聲讓他小心防範,竟也成了他詭計中的一環。
凶犯已經帶走,禁軍慢慢撤退,金吾衛兵留下清理善後。楊昭策馬四處巡視,卻見蓮靜不曾隨王鉷一同離開,正騎馬立在街角無人處,一雙眼含著怒焰,狠狠瞪著他。他心中有數,緩緩踱到蓮靜麵前,笑道:“菡玉,你怎麽還不走?是等我一起麽?”
蓮靜怒瞪他。
“瞧你,幹嘛這麽看著我,想要把我吃了似的。別忘了,我還剛救了你一命呢。”
蓮靜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卑鄙!”
楊昭微笑,好似她不是在罵他,而是誇了他一句似的。“看來你是都想明白了。菡玉,你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憨傻呀。”
對,她就是憨傻,明明是個圈套,還一頭往裏鑽。他哪需要她來關心她來提醒?整件事根本就是他在一手操縱。他滿不在乎,是因為他根本不會有危險,根本沒有人要殺他!
她越想越氣,氣自己一片心意,卻被他當作棋子擺布。“早知如此,我真不該去提醒你!管它有沒有人要殺你呢,死了活該!”她氣得口不擇言。
楊昭笑容一收:“活該?說得好。”
蓮靜頓了一頓,心中憤怒卻是不減:“你在乎我是出於什麽心思去提醒你的麽?你不就是等著一個人來告密,好有憑據去向右相挑起事端麽?而我這個憨傻的笨蛋,正好當了你的一步棋!”
想自己當時心中百般掙紮,在救他和不救他之間搖擺取舍,最終抵不過對他的擔憂,寧可做一回小人,去向他告密示警。而這一切,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他隻是在等一個告密者,讓他可以在李林甫麵前援引其言,不必由他自己把事情揭露出來,讓他可以沒有嫌疑,扮成一個無關的事外者。她想著想著,不由紅了眼眶:“還說什麽我是對你的好意,還是對左右相的好意,對你來說是天差地別的,根本就是騙人,都是騙人的……”
楊昭見她淚盈於睫,心中不舍,卻礙於兩人都騎著馬,無法接近。“菡玉,我並沒有……”他語氣柔緩,“我事先並沒有料到會是你來告訴我。我本來是計劃讓任海川去告發……”
蓮靜用力睜大眼,把淚意吞回肚裏。“山人他……是你授意他去散播王銲刑縡謠言的?他既然幫你做事,你為何還見死不救,任他被王鉷滅口?”
楊昭道:“他沒有幫我做事,要怪隻能怪他自己利令智昏,聽到幾句風言風語就想去告密求榮。王鉷殺他滅口,與我何幹?”
他出此計策本來就是想害人,難道還能指望他大發慈悲不成?蓮靜心道,反唇相譏:“是啊,不出點殺人滅口的事兒來,哪有那麽像真的呢?”
楊昭道:“王銲問任海川自己有無王者之相也是事實。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若不是王銲刑縡的確凶險不法,王鉷自己心虛,怎麽會弄出這些事來?”
明明是他自己設下圈套謀害王氏兄弟,說得倒好像是他們自己自作自受一樣。蓮靜怒極反笑,譏諷道:“對,這些人心存不軌,的確該死。楊侍郎這回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替天行道了!”
楊昭聽她如此冷語嘲諷,心裏極不是滋味,倒寧可她義正詞嚴地怒斥自己。他低聲道:“菡玉,我早說過,我本不想和誰為難,隻要你……”
“你做出如此卑鄙無恥的行徑,還指望我回心轉意,和你一路麽?”蓮靜怒道,“楊昭,我真是看錯了你!”
楊昭也生出惱意:“看錯了我?難道在你眼裏,我還是什麽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的人不成?我做這點事,你就要和我劃清界限,那李林甫做了那麽多缺德事,你怎麽還甘心依附於他?裴寬、盧絢、韋堅、李邕、王忠嗣、楊慎矜,他做的哪件不比我更卑鄙無恥?你對我倒是要求嚴苛!”
蓮靜無言以對。他怎麽能和李林甫相提並論?她可以容忍李林甫作惡千萬,隻要他能除去安祿山;但是楊昭,明明早知道他非善類,卻無法忍受他真的做出這等行徑……他和李林甫,和其他的人,畢竟是不同的啊……
她不再多說,轉開話題:“事已至此,我也無話可說了,隻希望你能就此罷手,不要再打什麽歪主意。否則,我……”
“否則怎麽樣?”楊昭追問,“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指望我臨陣退縮功虧一簣?我當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你說,否則,你會怎樣?”
“你!”蓮靜怒視他,“你要是還想害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
蓮靜說不出來,隻好怒目瞪著他。
“你就去告發我,是不是?”他冷笑一聲,“反正你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發的呀,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預謀。到時候我被砍頭問罪,其他人自然就能安然無事。你隻管去說罷了!”
蓮靜咬牙:“你……你料定我……料定我沒有真憑實據,揭發了也沒人會相信我是不是?好,你有本事,你智計過人,我鬥不過你,也管不了你,這樣你滿意了?”她越咬越緊,麵頰微微**。都怪自己沒用,偏偏還……
她憤而轉身,打馬飛馳而去。
楊昭立在原地,看著她飛奔而去的身影,不禁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