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連續製造冤獄,所陷者都是他看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的人物,先後有韋堅、楊慎矜、王忠嗣等,或死或貶,都一一驅出他的視野。然而最讓他睡不安枕的人物——東宮太子,卻始終沒有動搖得了。李林甫遂以肅清吏治為名在長安專設推事院,又見楊昭有掖庭之親,出入宮禁,皇帝多納其言,曾多次為他辦事稱他心意,便舉薦為禦史,同時重用酷吏羅希奭和吉溫等共謀事。楊昭等人當然感激李林甫知遇之恩,案件凡是和太子略有關係的都要大做文章,苛酷審查,半年之間有上百人家因此而家破人亡。但是太子本人謹慎小心,皇帝麵前又有說得上話的人幫他,楊昭等所發的案子都是瑣碎小事,才能安然度過。

蓮靜玩著手中的石頭,拋起又接住,眉梢微微揚起。楊昭這年餘裏不斷加官進爵,度支如給事中,刑劾如禦史中丞,據說已經身兼十五個職務之多。一方麵以聚斂取悅皇帝,另一方麵以興獄討好李林甫,才會升遷得這麽快,哪一邊都是少不了的。

石子在手裏翻來覆去。其實以自己所知所見所聞,早能斷定楊昭是什麽樣的人物了,他這樣的行徑一點都不意外。縱然他曾經救過自己,也未必是出於好意——實際上蓮靜始終沒有弄明白楊昭救他有什麽目的,就像他現在也不明白,楊昭這樣把他關在牢裏不上報處置,一年多了,他到底要做什麽?如果說他是忘了這回事,又不太像,偶爾他還是會過來轉轉,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昨天他就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一直這樣關著你也未嚐不好,隻是無趣得很,等得人著急。”然後故意與他為難,找著一個借口,蠻橫地將他打了二十大棍。

蓮靜倒不怕杖刑,也不會覺得無趣,隻前年年末著急了一下,但那時新入獄未久,眼看著木已成舟挽救不及,隻好罷了。這兩年之內,都幾乎不會有什麽大事了。

那是在年底任命高仙芝為安西四鎮節度使、征原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入朝之後,李林甫為杜絕邊帥功高者入相,上奏稱胡人比文臣勇猛善戰,又出身低賤難結成黨羽,略加恩惠便可為朝廷賣命,因而請以胡人為邊將。從此邊陲各鎮節度使都開始任用胡人,安祿山尤其受到皇帝器重,擁兵在手雄霸一方,必成外重內輕、尾大不掉之勢,後患無窮。

蓮靜皺起眉,扔了手中石子。縱然不在獄中,以己之力,如何與李林甫抗衡?皇帝對安祿山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林甫攛掇,誰能說得上話?

他忽然感覺有些疲憊,心想真如楊昭所說,就這樣一直關在獄中未必不好,就不必去想這些非自己力所能及、卻不得不麵對的煩心事了。

他往床上一躺,正想小睡一下,忽然聽到外頭街上一陣嘈雜喧鬧,有官兵凶悍的呼喝道:“相爺路過,快快讓道!”街上人群紛紛收拾東西避讓,雞飛狗跳。這是李林甫要從此經過,金吾衛為他肅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處事,輔佐君王,不因位高權重而驕矜炫耀,出行時扈從不過寥寥數人,民眾也不必特意回避讓道。李林甫與人結怨無數,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帶百餘名士兵保護,並讓金吾衛提前肅清街道,前後百步之內不許旁人靠近。

不一會兒街上便靜悄悄不聞人聲,隻聽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響和轎子晃動的咯吱聲,到近處時停了下來,幾個人模模糊糊地說了些話,便往推事院中來。

李林甫麽?他來這裏做什麽?

片刻之後,就看到幾名侍衛擁簇著李林甫進了後院牢獄,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是楊昭,邊走邊向李林甫訴說著什麽,臉上表情似乎是十分為難。蓮靜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動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側。

他受傷了?昨天明明還好好的,指揮獄卒杖責他時就是用的那隻手扔下的令牌。

還想湊出去看清楚一點,李林甫一行人卻往他這邊走來,蓮靜剛來得及退回去坐到床上,眾人已到跟前。李林甫盯著蓮靜上下打量,蓮靜頓了一下,還是起身對他行了禮。

楊昭道:“相爺你看,他昨日剛受二十大板,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護佑。”

李林甫觀察一陣,轉問看守的獄卒:“夜間你也在此看守麽?他如何在一夜之間傷愈的?”

獄卒回答:“稟相爺,他昨夜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麵,今晨出來便是這副模樣了。”

李林甫揚眉:“蒙於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裏做了什麽手腳。我倒要看看他是用了什麽妖法能屢杖不死!”說罷命令楊昭:“把他拖出來再打二十大板,就陳在外頭,看他怎麽化傷愈合!”

楊昭猶豫著不動,李林甫催道:“楊中丞,怎不行動?”

楊昭回道:“回相爺,下官是……不敢。”

“不敢?”

楊昭勉力舉起受傷的左手:“不瞞相爺,自從發現吉鎮安不死不傷,下官一直心有不安。昨日吉鎮安對下官出言不遜,下官將他杖打二十。說出來不怕相爺恥笑,夜裏下官夢見有神人示警,說吉鎮安乃半仙之體,交流人仙兩界,有神明庇護,下官不但不予尊奉,還屢次惡待,仙人不滿,要對下官施以懲戒。”

李林甫道:“不過是個夢而已,楊中丞怎會因此而畏首畏尾。”

楊昭道:“當時下官告饒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電將下官手臂灼傷,醒來後發現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這才憶起昨日下令行刑時,下官正是用左手擲的令牌,吉鎮安還怒目瞪視下官左臂許久,一定是因此而觸怒神靈。”說罷挽起左邊袖子,隻見臂上尺餘長一段焦黑痕跡,皮肉焦爛,正如被雷電劈中而燒毀的樹木一般。

蓮靜大吃一驚。他當然不會相信什麽神人懲戒之說,但這灼傷又是從何而來?

李林甫也是大驚,心中忐忑起來。他年事已高,為迎合上意多與道士接觸,自己也渴慕起長生之道,對神仙鬼怪之說相信得很。蓮靜以術法而有寵,先前便傳得玄乎玄乎,這回見他屢杖不死,楊昭臂上傷痕可怖,心下也打起小鼓。

楊昭又道:“仙人明示,若再冒犯居士,定嚴懲不貸。下官此番傷一手臂,再對居士不敬,惹怒仙人,隻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問:“那依楊中丞之見,該如何處置吉鎮安呢?”

楊昭惶恐低首:“下官位份低微,若處置不當,仙人仍要怪罪。還請相爺指示。”

李林甫大駭,連連擺手:“這這這、這怎麽使得!”他看了蓮靜一眼,強自鎮定,“吉……蓮靜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楊中丞一手操持,還是你自己拿主意罷,別虧待了他,仙人自然不會怪罪。”說完,借口有事務要辦匆忙離去。

楊昭追道:“相爺,這難題可叫下官怎麽辦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轎離開。

蓮靜看他左手傷重不得稍動,行走不便,心裏頗不是滋味。

此時正逢群臣為皇帝上尊號,因李林甫沒點頭,遲遲未呈上。第二日李林甫便會同群臣擬定尊號,閏六月丙寅,上尊號為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楊昭消了蓮靜案卷,借大赦之機將他放了出來。

一年半不出來,外頭的街麵都變了樣子。原本這條街附近十分繁華,自從置了推事院,平民百姓從此經過的便少了。晌午時分本應是最熱鬧的時候,卻冷冷清清,隻三兩個過路人。

推事院門前是個丁字路口,左中右三條大道。蓮靜出了大門,忽地茫然起來,不知該往哪條路走。如今他可算是舉目無親,自己又沒有私宅,出了監獄連個去處都沒有了。這會兒是身無分文,中午飯還不知道在哪裏。

他自嘲地一笑。

“居士怎麽駐步不前了?難道是在這裏住了一年多,臨別竟還.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有些留戀此中人物?還是太久閉門不出,忘了該往哪裏走?”楊昭的謔語從身後傳來。他的胳膊用繃帶包紮了,藏在袖子裏。

蓮靜愣愣地看著麵前三條岔路,默不做聲。楊昭走到蓮靜身側,右手指向正中的道路:“居士,你該走這邊。”

蓮靜轉首看他:“為何我要走這條?”

“從中間走,去皇城最近。”

蓮靜挑眉:“楊中丞怎知我要去宮禁皇城?我現在可是無官無職,一介布衣。”

楊昭也轉過來盯著他,不答反問:“難道居士想去的不是宮禁皇城麽?”

兩人對視片刻,楊昭忽然一笑,打破僵持:“縱使居士想去的不是皇城,今日也要勞煩居士走一趟。陛下有口諭,讓下官帶居士進宮麵聖。”

蓮靜詫異:“陛下?要見我?”早該把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就算記得,他也是楊慎矜案的人犯,皇帝必然不喜,怎麽還特意召見?

楊昭道:“陛下也聽聞居士異能,不死不傷,神明庇佑,以為奇罕,所以特命召見。”

蓮靜心中疑惑,不過聖命難違,便對楊昭道:“有勞楊中丞引見。”便要舉步往中間那條大道上走。

楊昭製止:“居士乃陛下親邀的貴客,怎麽能徒步行走呢?”叫過親隨把他的轎子喚出來,“居士請上轎。”

蓮靜推辭道:“楊中丞是朝廷命官,草民不過庶子百姓,怎麽能坐楊中丞的轎子?何況楊中丞身上還有傷,草民萬萬擔待不起。”

楊昭順水推舟:“這頂八抬大轎足夠寬敞,居士不如與下官同坐。下官對居士也敬佩仰慕得很,正有很多疑惑要請居士指點解答呢!”他揮了揮受傷的左臂。

蓮靜本不願意,看到他的傷臂忽地心軟下來,竟點頭答應了。兩人一同上轎,並排坐著,果然還很寬敞。蓮靜不由想起去年正月裏也曾和他一同乘轎,那回他左肩吃了一劍,這回左臂又灼傷,都是因為救自己。不管楊昭此人與自己是否投契,他救命的恩德卻是抹煞不了的。蓮靜低頭看他擱在膝蓋上的傷臂,輕聲道:“……多謝。”

“謝我什麽?”楊昭明知故問。

蓮靜不答,抓過他的手臂來卷起袖子,卻見繃帶裹得很粗糙,上頭血跡斑斑。他皺起眉,小心地解開繃帶,隻見傷口焦灰與血水混在一起,猙獰可怖。“你沒看大夫嗎?怎麽弄成這樣?”

楊昭抽回胳膊,胡亂綁起繃帶,放下袖子擋住:“一點皮外傷,大夫一診便知緣由。李林甫狡詐奸猾,疑心又重,還是謹慎些好。”

“可是你不加醫治,這麽大片的燙傷若是腐爛化膿就難以收拾了!你不想要這條胳膊了嗎?”

楊昭靜靜地看著他。“你這是在擔心我麽?”

蓮靜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你為救我出此下策,實在是……犯不著。若是因此讓你殘廢,我豈不是要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負疚終身。”

“值得的。”

蓮靜一時未弄明白他這句答非所問的話,隨即醒悟過來,心下略一浮動,楊昭卻又笑了:“一條胳膊換一條人命,還是很劃得來呀,何況隻是傷一點皮肉。”他的語氣輕鬆得好似在說笑,“而且,蓮靜,你忘了麽,你可是曾經差點把我這整條胳膊都砍下來。那時我也是為了救你,可沒見你有半點內疚。”

蓮靜默然不語。外頭有些喧鬧,他掀開轎簾看了看,問轎夫:“這位大哥,我們是要從西市穿過去麽?”

轎夫答道:“從西市走要省許多路,就是人多嘈雜。您若不喜吵鬧,改道繞行便是。”

蓮靜忙說:“不用不用,就從西市裏頭穿行罷。勞煩在鬆韻居門前停一下。”

轎夫應下,蓮靜放下簾子坐定。楊昭問:“鬆韻居,我記得是賣古玩的?你現在去那裏做什麽?”

蓮靜道:“也賣花鳥盆景。”卻不回答去鬆韻居的目的。

不一會兒進了西市,轎夫在鬆韻居門口停了轎子。蓮靜對楊昭道:“我去去就來,你稍等我片刻。”說完下轎進鬆韻居去,也就一盞茶的功夫便回來了,手裏抱了一盆綠色的盆栽。盆是粗糙簡陋的瓦盆,可見並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盆內種了一棵尺把高的碧綠植株,形狀有些像未開的蘭花,顏色較淺,葉子尖長且異常肥厚。

楊昭失笑道:“你特意來鬆韻居,就是為了買這個?不會是想獻給陛下的罷?”

蓮靜道:“不是買,是賒的,老板和我相熟。我現在身上半文錢都沒有,連個燒餅都買不起。”他折下那不知名盆栽的一段葉片,撕開表麵,肥厚的葉子裏蓄著濃稠的汁液。“把胳膊伸出來,解開包紮的布條。”

楊昭頭一次聽他這般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說話,語中還帶著幾分頑意,看他唇角微彎,眉梢含笑,不由失了神。蓮靜連喚數聲,他才神思回轉,挽起袖子露出左臂傷處。蓮靜小心地將那葉中汁液塗在他傷口上,清清涼涼的十分舒服。

“這東西的汁水治燙傷燒傷很有效,以後你每天塗一遍,興許還能不留疤痕。”難得他有玩笑的心思,“我聽說西方的女子還用它來養護肌膚呢。”

他低垂著頭仔細塗抹。楊昭居高臨下,正看到他頸後柔軟的絨發從冠巾中漏了出來,頑皮地打著卷兒。發下是細致如瓷的肌膚,散發著幽幽的荷花香氣,延伸進微敞的衣領中。楊昭清了清嗓子,戲謔道:“莫非你這一身光滑細膩如羊脂白玉的肌膚就是靠它養出來的?嘖嘖,連女子也鮮少有人比得上。”

蓮靜放開他退後些許,神情有些尷尬:“中丞莫拿草民開玩笑了。”稱呼也變了。

楊昭見他不悅,心想若是別人拿自己取笑說像女子,自己定然也會不高興。一時有些懊悔,便轉開話題:“對了,說到治傷,我倒想起陛下召你進宮之事了。這東西真能治疤麽?”他指了指那盆怪草。

蓮靜道:“傷時用可以防留疤痕,舊傷就不知道了。怎麽,這和陛下召見我有何關聯?”

楊昭頓了一頓:“不瞞你說,其實這回……不是陛下要見你,而是貴妃。”

“貴妃?”蓮靜愈發詫異。

楊昭也覺難以啟齒:“貴妃她……也聽說了你的奇事,在獄半年受刑無數竟然毫發無損。貴妃前些時日遊園時不慎摔倒,劃傷玉臂,留了一道淺疤。你也知道……貴妃麗質天生豔冠群芳,哪能容忍自己身上有這樣醜陋的地方,為此連舞衣也不肯穿了,讓陛下十分憂悶。這時聽到你的傳聞,貴妃料你必有療傷秘術,便下令進宮覲見。”

蓮靜愣住,臉上表情不知是無奈苦笑還是憤怒不滿。

楊昭勸道:“蓮靜,這是你的好機會。你討得貴妃歡心,陛下必有重賞,屆時官複原職也不是難事。”

蓮靜訥訥道:“這樣的機會,不要也罷。”

楊昭道:“這又不是頭一回了,你以前……”話一出口,立覺後悔。

蓮靜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三年前初入宮廷不就是靠進獻靈丹求媚取寵。那時都做得出來,現在反倒做不出來了?”

楊昭右手覆上他後背,輕道:“蓮靜,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當初下山入京時早該想到會是這樣,那又何必要下山來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東西讓你覺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現在如果你依然認為值得,就打起精神隨我一同進宮見貴妃;如果你覺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繼續清修去。”

蓮靜起身,呆呆望著他。還值得麽?當然是值得的,花了那麽多的心思,費了那麽大的力氣,甚至……連自己也舍棄了,還有什麽放不開、舍不了的?隻是他不知道這樣努力會不會有結果,以後是不是還會繼續像這四年一樣。四年了,繞來繞去,還是繞回原處,徒勞無功一事無成。想要改變的沒有變成,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變的,卻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模樣。

轎子在宮牆外停下,兩人下轎步行入宮門。朱漆的大門,高聳的宮牆,還和四年前第一次見時一模一樣。那時他獨自一人跨進這道高高的門檻,前途未卜,心裏忐忑不安;如今他跨過這道門檻時依然忐忑迷惘,未來依然難以預料,但是身邊,卻多了一個人。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楊昭,後者回以微笑:“你隨我來。”

他低下頭:“好。”

如果能就這樣一直跟著他走,也未嚐不好。這個似曾相識的念頭在蓮靜腦中閃了一瞬,隨即湮滅。縱然偶有交會,他和他,也始終不是一條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