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戀 正科級幹部 書包網
這個小照片的原型不是旁人,正是譚木石的大學初戀。
要說譚木石的初戀,就先說譚木石的大學。譚木石腦子不笨,中學時念書容易出成績,高考考取了個正牌的大學。光說正牌大學,也不一定就與初戀有關係,巧就巧在,譚木石所在正牌大學以文科為主,學生以女生為主,路過學校門口的男人,看見青春美少女,如果心術稍有不正,往往想入非非。女生多,就給譚木石的初戀提供了方便,埋下伏筆。
縱使有方便有伏筆,譚木石前兩年還是沒有談成初戀。這也不奇怪,譚木石雖然念書不笨,對於男女之事,卻沒有天分。譚木石的師兄幹鉤於,比起譚木石,看不出哪裏特別出色,談戀愛卻得心應手,自打入學時起,就開始談女朋友,從來沒斷過。這一天幹鉤於信步到譚木石宿舍瞎聊,聽說到現在譚木石還是單身一人,極為同情,用手點著空中,不說別的,隻說:“譚木石,譚木石……”仿佛譚木石輕如鴻毛,隻配飄在空中一樣。
譚鴻毛卻咧開嘴一笑,說:“關你屁事……”
這一年北京開春早,三月份就花紅柳綠。一天晚上,譚木石吃罷了飯,沒處可去,想起借圖書館的幾本書該到期了,不如趁這夜色去還了吧。於是找出書來,往圖書館去了。這天白天晴了一天,地麵都被曬熱乎了,空氣裏蕩漾著白玉蘭的香氣,夜風不時一動,拂到人的身上,春風沉醉的晚上,好像一切都在撩人輕浮。
“正牌大學”不是一句空話,硬件不錯,這個圖書館建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過去了四五十年,看上去還是寬敞氣派。圖書館旁邊有老大一個青藤架子,架子旁邊有個小書店,書店賣書也租書。譚木石去圖書館的路上,常拐個彎兒,到小書店逛一逛。譚木石經過書店,想起有套小說,上次想租,不全,不知道今天全不全?於是又拐個彎兒,進了書店。書店的老板女兆姚認識譚木石,見到譚木石就說:“小譚來了?”
譚木石一揚手裏的書,示意是自己帶來的,放在書店的收款台旁邊,說:“來了。”
說著就去找那套書——為方便敘述,咱們姑且杜撰個書名,叫《潘金蓮外傳》——原來差一本,今晚卻連一本都沒有,找來找去找不到,於是喊老板:“女兆姚,那潘金蓮你租出去啦?”
女兆姚正在招呼結賬,急乎乎地說:“不記得潘金蓮在哪裏。”
譚木石說:“老姚,莫不是你把潘金蓮藏你被窩裏了吧?”
譚木石隻聽得一聲竊笑,一個女中音小聲說:“在第二排左手邊。”
譚木石聞聲看其人,隻見一位女生左臉淺淺一個酒窩,左嘴角綴一顆淡紫色的小痣。不等譚木石看第二眼,那酒窩馬尾辮一甩,走出書店。譚木石看見這女生,隻有左邊一眼,但這一眼,看到的正是自己的初戀。譚木石見酒窩要走,鬼使神差,棄潘金蓮於不顧,跟著就走。
出得門來,譚木石見酒窩正順著青藤架子,往圖書館去了。譚木石一陣高興,心道,我也要去圖書館,可不算我跟蹤你。進了圖書館,譚木石又見酒窩進了第一閱覽室,於是又想,我也要去第一閱覽室。走到監控門口,被管理員攔住了,問他:“同學,借書證呢?”
譚木石往外掏借書證,這才想起來,還有幾本書放在女兆姚那裏,猶豫了一下,決定先不回去拿。譚木石看那酒窩對麵沒有坐人,心裏有點高興,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坐過去,就在幾架書間來回走了幾趟。
這時有兩女生一下坐到了酒窩對麵,還低聲說笑著。譚木石後悔之餘,非常生氣。不是氣那兩人說笑影響別人讀書學習,氣的是酒窩對麵坐了人,而且一坐就坐倆,就算是譚木石想過去坐,也擠不下了。而這兩個壞蛋卻不明白譚木石的心情,說笑不止,聲音慢慢高了起來。譚木石的火氣不打一處來,怕是燒了滿屋的書,也消不了這火氣。
時間一分分過去,譚木石心裏正沒有主意,管理員過來了,用手在那兩個壞蛋前麵的桌子前一彈,說:“同學,請保持安靜。”
管理員用手一彈,掃了雅興,兩個壞蛋先是住嘴不說,又附耳低聲一商量,就起身走了。譚木石眼睛一亮,拿起一本書,信步走了過去。
坐下以後,譚木石緊張得不能呼吸,把書立起來,偷眼往對麵望去。隻見那人右邊臉上也有一個酒窩,與左邊的那個正好遙相呼應。右邊嘴角沒有痣。兩條眉毛細細的,眼角也是細細的,整個人幹幹淨淨。譚木石仿佛看到一朵小花,小花頭上還別個發卡。麵對這樣一朵小花,譚木石性情裏原始的那部分蠢蠢欲動,暗自鼓勵一定要和這小花說上話。自我鼓勵了差不多二十分鍾,又想起來圖書館裏不準高聲喧嘩,如果是小聲嘀咕,不但小花聽不清,還怕讓人覺得是自言自語,是個神經病。
躊躇來躊躇去,時間已經不早了,已有人紛紛起身回去了。
譚木石手心出汗,腿抖個不住,終於想到了辦法,起身走到管理員麵前,堆起笑說:“老師,和您商量個事兒。”
那管理員眼皮也不抬:“說。”
譚木石說:“老師,能不能借個紙筆我使使?有個書目,我抄回去用。”
管理員還是不抬眼,從抽屜裏拉出一張便箋,又把手邊筆扔了出來,問:“夠不夠?”
譚木石在心裏已把此管理員評為中國最牛的圖書管理員,連忙說:“夠,太夠了!謝謝老師!”
管理員還是不抬眼,說:“閉館時還我。”
譚木石不敢耽誤時間,說:“知道了,祝老師萬壽無疆。”
譚木石又坐到酒窩對麵,用筆在紙上寫一句“請問小姐芳名?”想一想,覺得不好,轉而寫一句“請問姑娘芳名?”又不滿意,最後決定寫“請問同學芳名?”他把寫毀的兩句話撕下來,把那“請問同學芳名”遞到那酒窩麵前,然後用書擋住臉,等待命運的裁決。
過了好大一會兒,裁決才來。那酒窩同學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遞了回來。譚木石心怦怦直跳,拿起紙條,上麵寫著三個字“何安萍”。譚木石心裏一高興,膽子陡然變大,立刻又寫了一行字:“偶遇何君,三生有幸。”
譚木石聽得見何安萍一聲輕笑,紙條過了一會兒又遞了過來,上寫:“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譚木石趕忙寫上自己的名字,遞過去。何安萍看一眼紙條,似乎又想往上寫字,不過停了停又沒寫。這時候那位中國最牛的圖書管理員的聲音響了起來:“同學們,閉館時間到了,請把從書架上拿的書放在桌子上,由管理員統一歸架,以免自行歸架出現錯誤。請同學們自覺遵守圖書館管理規定,愛護書籍,輕拿輕放,不亂撕亂畫圖書,並配合管理員保持閱覽室衛生……”
管理員話很多,但譚木石一句也沒聽進耳朵裏,心裏惦記著那個紙條。何安萍倒是沒有辜負譚木石的惦記,把紙條掂了一下,似是想帶走,又放在桌子上了。何安萍轉身一走,幾乎要把譚木石的眼睛也帶走。這個當口,譚木石隻猶豫了一秒鍾,便要跟出去,想起紙條,又回身去拿。反身去追何安萍時,卻被管理員叫住了。這時候閱覽室的人被她轟得差不多了,話又變簡練了:“同學,筆,好借好還。”
譚木石無可奈何,隻好停住找筆。這兩停一猶豫,何安萍已沒有蹤影。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譚木石有些幸福,又有些失落,不知如何表達這種情緒,隻好在青藤架子下發一聲長歎。往回走路過小書店,見女兆姚正準備關門,想起書還沒拿,就走過去。女兆姚見譚木石過來,說:“小譚,你不是要潘金蓮嗎?我找到了,你還要不要?”
譚木石拿起放在店裏的書,想今天的經曆,看潘金蓮怕是不太吉利,得看本宣揚傳統道德的,於是——咱再杜撰一個書名——拿起一本《田寡婦正傳》回去了。
回到宿舍,譚木石躺在床上看田寡婦,一會兒想想何安萍的酒窩、小痣和發卡,又回憶起她那輕聲一笑,再把那紙條展開來,兩句話十二個字,像十二頭可愛的小綿羊,輪流撞擊著譚木石的心房。這天晚上,譚木石哪還能睡覺?第二天,天剛放亮,飯也不吃,就要去圖書館上自習。
譚木石假裝平靜,在圖書館苦等一天,也不見何安萍蹤影。譚木石不甘心,第二天又起個大早,再去圖書館上自習。走到半道天下起雨來,譚木石出門沒帶傘,隻好快跑,到青藤架子下麵避雨。停住腳步,不由地想,這天公不知是做美還是不做美,如果能碰到何安萍,而且能說上話,離開圖書館的時候,興許就能說熟了,到時候天還下著雨,說不定何安萍撐起小花傘,約譚木石走上個一兩百米,那自然是天公做美。如果何安萍今天還不來,現在已經半濕,等譚木石離開圖書館,雨如果還不停,難免全濕,頭疼感冒還是小事,恨隻恨,穿髒了的衣服還沒洗,明天要穿個啥出來繼續伏擊何安萍呢?那這就是天公不做美了。忽然又想,不好,今天何安萍如果如自己所願,來了圖書館,自己這個半幹半濕,算是什麽風格?又置品味於何地呢?
就這麽擔心著,分析著,譚木石在圖書館又坐了一天。這天譚木石出得圖書館大門,看著漫天雨絲,不知該想些什麽,好像這些雨全淋在自己發燙的心上,忽冷忽熱。
第三天雨停了。連著三天都去圖書館,如果不是因為考研,那便是因為變態。雖然沒有別人知道,譚木石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譚木石一時想不起能去哪裏,於是收拾一下,又去圖書館了。在路上邊躲閃熟人邊想,我為何安萍那輕聲一笑,索性就守株待兔等她一個星期。這個星期等到了,那則罷了;如果這個星期等不到,那也沒有辦法,反正是辦年貨捎帶打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不過,過年能打隻兔子,當然好了。正想著,卻見何安萍走進了閱覽室,剛巧坐到譚木石斜對麵。譚木石看“兔子”來了,自然高興,把早已備好的一個硬皮本拿了出來,寫道:“何君,這麽巧啊!”
何安萍提筆在本上寫:“譚先生好。”
譚木石接過本一看,心裏美了一下,於是又寫:“敢問何君最近幾日忙些什麽?”
何安萍看了本子,想了一想,寫:“前天忘了。昨天下雨,踏青去了。”
譚木石看了這話,自愧形穢,隔了半天,才寫:“神往,有詩讚曰‘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何安萍看了那詩,又是一笑,一雙酒窩深了許多,剛才裝三錢,現在能裝半兩了,她停了笑寫:“譚先生大才。”
譚先生見了這話,全身骨頭變得隻剩四兩重,輕浮得像個譚小人,立馬又寫:“見笑,見笑。”
何安萍看了,想一想,沒有寫字,把本子推了回來,開始看書。譚木石見何安萍如此,也覺得出自己的輕浮,不敢馬上寫字,也挑一本書來看。
時間到了十一點半,譚木石又抬頭看何安萍,發現了一個話題,在本子上寫:“我猜何君戴隱形眼鏡。”譚木石知道自己猜得沒錯,何安萍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指甲是剪短的,而另外三個指甲卻有些長,這分明是為了戴隱形眼鏡才留這個款式的指甲。
何安萍寫:“對。”
猜對了,自然得意,得意之餘,譚木石又要輕浮。但是譚木石警覺了自己將要輕浮,注意用意誌力壓製。聽說女孩子喜歡有幽默感的男士,幽默感和輕浮,差別不大,分辨需要很強的能力,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具備這個能力。何安萍有沒有這個能力呢?我努力不輕浮,會不會被看成呆板呢?而如果率性輕浮,說不定何安萍認為自己很幽默啊!
上麵這段話說明,凡是涉足感情的人,都要患得患失。
又過了一會兒,又見何安萍把本子推了過來:“我要走了,再見。”
譚木石趕緊寫:“正好,我也要走了,我送送你吧。”
何安萍提筆在本上寫:“不勞先生玉趾。”
那就是不讓送了。譚木石又寫:“也罷,不知何日君再來?”
何安萍沉吟一下,寫道:“有緣自會相見。”
這個話擺在麵前,譚木石剛才的輕浮勁沒有了——看人家說得多得體,既溫文爾雅又有情有意。剛才錄了一首詩,白瞎了。譚木石又在本上寫道:“但願如此,不再耽誤何君時間,我沒有帶書包,這個本子能不能寄存在何君書包內?”
譚木石寫完又有些擔心,怕何安萍認為自己陰魂不散,但看何安萍的神色,又不像對譚木石非常討厭,與譚木石對視一眼,點一下頭。
譚木石很滿意,點一下頭,就是同意了。對一下眼,更讓譚木石欣喜不已。這是譚木石與何安萍認識以來,第一次對視。隔著隱形眼鏡,譚木石似看到的是一汪清澈的秋水,給人清涼,又像看到一壇美酒,引人沉醉。譚木石本要站起來,以示相送,但腿卻酸軟了,想對何安萍笑一笑,以示心意相通,但嘴角卻麻木了。就這樣,譚木石眼睜睜地看著何安萍飄然而去,呆若木雞,毫無反應。
譚木石帶著幸福的酸軟和麻木,又在圖書館伏擊了幾次,摸到了何安萍的活動周期,她是每兩三天去一次,每周兩三次。隻要有機會,她總坐在人較少的,靠北的窗戶旁。譚木石摸清這些,去圖書館就開始帶書包。
一般人出門帶個包,裏麵放把傘,放一包紙巾,放點零錢,以備救急之用。譚木石當大學生時,看大街上走道帶包的男士,大多是肥頭大耳,不是像土財主,就是像貪官。譚木石見有的同學也要帶包,便有些看不起,他覺得大學生就是個兩手空空,憑空多個包,裝土財主裝貪官幹什麽?
譚木石認識何安萍之前,從來不帶包,上課也不帶,他空手提一本教材,教材裏夾一枝圓珠筆,昂然向教學樓而去。有時教材都省了,空著手就去了教學樓。譚木石雖然不看教材,但是潘金蓮、田寡婦之類的雜書看了不少,有時興致來了,還要當場與老師辯論,爭辯新聞是狗咬人,還是人咬狗。同堂聽課的同學看譚木石連教材都不帶,就敢和老師辯論,也不管期末考試老師抓不抓人,都覺得譚木石果然有些瀟灑,似乎比公然逃課更酷一些。
不過魚飲江水,冷暖自知。就在認識何安萍前一個星期,譚木石正提著一本教材,向教學樓走著,忽然內急,半道就要拉屎。急匆匆尋到男廁,蹲下以後,卻苦於沒有帶紙。蹲到腿麻,終於下不了不擦就走的決心。隻好打教材的主意,譚木石頭一次認真看那教材,從封麵看到封底,選定了較薄的版權頁,撕了下來,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兒,揉得有些軟了,心一橫,眼一閉,三下兩下,這才解決了當務之急。
現在譚木石開始帶書包,顯然不是因為追憶起那個磨難。譚木石的書包裏沒有雨傘,沒有紙巾,沒有零錢,隻有兩個舊筆記本,是給何安萍占座用的,北窗戶前的那個。譚木石每當見何安萍來了,趕緊站起來,收回舊筆記本,也不動聲色,坐下來繼續看書。何安萍看見譚木石也很少說話,隻把那筆記本遞過來,上麵新添一句話:“有勞先生。”
就這樣,兩個人在本上寫幾句話,有時是一句問候,有時是幾行詩詞,偶爾對一副對子,寫一個笑話,有時候還抄一條天氣預報。譚木石與何安萍的圖書館戀情,溫情脈脈地進行著,譚木石有兩次要與何安萍同走,何安萍執意不肯。譚木石問她為什麽?何安萍在本上隻寫一個字:“羞”。
譚木石便不好強求,慢慢也覺得一起在圖書館看看書、寫寫字、相視一笑、點頭致意,未嚐不是一種難得的甜蜜。
同宿舍的同學看譚木石隔三差五地早起,背著書包出去,都問他:“譚魚頭,大清早,你幹什麽去?”
譚木石頭也不回,說:“考研!”或者,“寫書!”
同學們正迷糊著,也不拿他的話當真,都說:“譚木石是不是瘋了?”
譚木石有時心情好,也常瞎喊一聲:“泡妞!”
還是沒有人拿他的話當真,同樣說他一個瘋,這次卻不用疑問句,而是用感歎句,說:“譚魚頭想媳婦想瘋了!”
譚木石的同學說他瘋,也不完全是捕風捉影。大學生泡不泡妞,有很大區別。如果泡妞,那打電話就會多,經常鬼鬼祟祟地接聽電話;身上穿得也要幹淨,哪裏有打折的名牌運動服,定要趕緊去看看。如果泡得比較順利,那就要“請進來”,把女朋友帶到宿舍與同學見麵,吃飯。如果再順利一點,那就不是“請進來”,而是“走出去”了,晚上回來很晚,早上起不來床。家裏生活條件好,加上談感情到了幹柴烈火的地步,那就比“走出去”再進一步,成了“搬出去”,連人帶鋪蓋,全都不見了蹤影。
這些症狀,譚木石一個也沒有,不但沒有,譚木石還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有時候心情好,還在吃飯回來的路上,給宿舍多打一壺開水。大三以後,宿舍裏幾乎沒有人打水了,有的同學差不多忘記了水房在哪裏。譚木石給宿舍打水,體現出極大的人文關懷。因此同住的幾個人雖然常說“譚魚頭瘋了”,但是也常說:“譚魚頭這人不錯,當時投票選他當入黨積極分子,是對的。看見沒有,他具備‘共產主義者’的情懷。”
“共產主義戰士”譚木石對同學的思想動向,並不那麽關心,注意力有一大部分投到何安萍這邊了。他發現何安萍盡管穿得幹幹淨淨,但是每個季節卻換不了幾身衣服,頭發永遠是黑色的,發型永遠是馬尾;很少吃零食,沒有手機,也沒有呼機。當然了,我們和譚木石一樣,願意相信這是因為何安萍天生有一種樸素簡潔的美,有那麽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氣質。
譚木石自從帶書包以後,有時也把筆談的筆記本帶回宿舍,躺著看,往往笑出聲來。同住的不禁又要罵他:“譚魚頭,抱個本子看什麽!”
00譚木石住上鋪,這時翻個身,臉衝牆,說:“考研筆記。”或說:“《金瓶梅》!”
譚木石安靜地看何安萍寫的每句話、每個字。每個字長得都像周慧敏,含情帶笑地看著譚木石。譚木石再看自己寫的,句句生澀,了無情趣,字跡更是難看,像是一群黑社會在大排檔喝醉了酒,橫七豎八地躺在大街上。
想到這點,譚木石羞愧了很久,下定決心開始練書法。同住的同學寫字都醜,見譚木石一筆一畫地寫字,“恨不”打一處來,又要罵他:“雞巴譚魚頭,都無紙化辦公了,你他媽還在這裏練字!”
譚木石繼續描那橫平豎直,並學圖書管理員的風格,頭也不抬,簡潔地說:“滾!”
轉眼已是夏天,一天譚木石與何安萍相會於圖書館,談起了荷花。譚木石早做好了功課,唐詩宋詞引用了好幾段。最後何安萍在本上寫:“先生大才,小女子愧不能及。”
譚木石得意之餘,又要輕浮,立刻寫:“放暑假了,我們去圓明園看荷花吧。”
何安萍看了,在本上寫:“小何要回家。”
自從高校改革,正牌大學裏什麽都要收錢。放了寒暑假,留校的同學,每天要交十塊錢的管理費,加上吃喝費用,兩個月下來,對何安萍不是個小數。何安萍家庭條件不好,她回家,可以幫助一下家務,輔導弟弟功課。她還托同學在縣上打聽,能不能幫忙找一下家教之類的工作。
這些話,譚木石都無緣聽到。他繼續在本上失落道:“我有問題想與何君探討,山川玄闊,恐不得便。”
何安萍沉吟一下,寫下一個地址,又寫:“這是我的地址,先生可以給小何寫信。”
譚木石有些高興,在本上寫道:“那固然是好,隻怕到時候想見何君。”又寫,“現在已經有些想了。”
正所謂“高山上蓋廟還嫌低,麵對麵坐著都想你”,這就是戀愛中人所說的瘋話了。一中這個毒,真是不可理喻。譚木石平常也是個有一定修養、知道自重的男青年,現在竟說出這傻話來。何安萍貌似矜持,看了這行字,竟也不覺得荒謬,反而生出感動,在本上寫:“待到秋來九月八,我邀先生賞菊花。”
大三暑假譚木石沒有回家,主要辦了三件事。一是幫師兄幹鉤於畢業搬家。二是趴在宿舍讀詩練字。三是往樓下收發室跑,問那個老頭:“劉大爺,有沒有季平來的信?”
老劉被譚木石問得煩了,遠遠看見譚木石,沒等他發問,就先聲奪人:“沒有沒有!”
有一次譚木石下樓吃飯,因為走得急,忘了問老劉是否有信,老劉此時已形成條件反射,見譚木石沒有問他是否有來信,極不習慣,連忙叫住譚木石,說:“小譚!”
譚木石聞聲回頭,老劉忽然迷糊,懵懂半晌,才說:“小譚,今天還是沒有你的信。”
兩個月過去了,譚木石隻從老劉那裏拿到三封信,卻把老劉給禍害出病來,一見譚木石就說“沒有沒有”。譚木石都不好意思再走老劉把的這個大門,那天按信上約好的時間去車站接何安萍,是從二樓跳窗戶走的。
譚木石出得校門,直奔車站,左手站台票,右手紅玫瑰,在站台上等何安萍。
兩個月不見,何安萍有一些黑瘦,譚木石第一句話,挑一句好聽的,略掉“黑”,說:“何君,你變瘦了。”
譚木石兩個月來,不再早起去圖書館占座,唯一幹的體力活,就是替幹鉤於搬過一次家,養得有些白胖。何安萍也挑一句好聽的,略掉“胖”,說:“譚先生,你變白了。”
譚木石與何安萍不再說別的,提著何安萍的行李,何安萍拿著譚木石遞上來的玫瑰,一瘦一白兩個人走出車站。譚木石陪著何安萍,一路恍惚著到了校門口,何安萍立住腳步,說:“我自己回宿舍吧。”
譚木石知道何安萍害羞,自己也怕被同學碰見了,說不清楚,於是說:“不用,我在前麵走,你隨後三米跟著,到了女生公寓那裏,我放下就走,你再自己提著上樓吧。”
何安萍點一下頭,譚木石提著何安萍的行李,領先往女生公寓去了。
到了女生公寓,譚木石把何安萍的行李放在路邊的石椅上,回頭望一下何安萍,卻見何安萍走向前來,說:“花……給你。”
譚木石此時雖未說話,失落卻明顯地掛到臉上。何安萍把花遞到譚木石手上,低聲說:“手有餘香。”那臉比玫瑰還紅。
譚木石與何安萍來往這麽久,她隻是個不溫不火,究竟何安萍如何評估自己的?她是怎樣看這段交往的呢?譚木石手執去而複返的紅玫瑰,不知心中該甜蜜,還是該苦澀,不禁癡在那裏。
學期開始時,總不免有些忙亂,圖書館過了一個星期才開門,譚木石又去圖書館蹲點,守到了何安萍。何安萍也看到了譚木石。譚木石收回占座的舊筆記本,有心同何安萍打個招呼,又怕管理員上來嗬斥。管理員日漸進入更年期,脾氣更加暴躁,誰膽敢在閱覽室說笑打招呼,她必大聲訓斥,絕無情麵,音調之高,超出老劉頭兩倍不止。
譚木石呆呆地看著何安萍,卻見何安萍拿出那個硬皮筆記本,寫:“譚先生好。”
譚木石寫道:“幾天沒見何君。”
何安萍沒有告訴他這個學期又接一個家教的事情,隻寫:“有些忙。”
譚木石也寫:“是有些忙。”
何安萍看得出譚木石失落的情緒。暑假裏,譚木石給何安萍寄出五封長信,雖然假裝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但字裏行間的熱切和向往還是掩飾不住。譚木石和我們一樣,知道何安萍是個性情平和的慢性子人,但是何安萍因生活條件困難,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譚木石又哪裏會想到呢?何安萍不是草木,對譚木石一番意思,豈能不心存感激?但是有人就是一輩子說不出超過二十五攝氏度的話來,何安萍看得出譚木石的失落,卻不知如何安慰,隻寫:“地壇公園下個月有菊花展,小何願邀先生同去。”
簡單一句話,又令譚木石的情緒好了許多,寫道:“菊花開放怕是還要再等幾天,江湖上傳說師大下周六有《西廂記》昆曲版,何君意下如何?”
何安萍看到“西廂記”三個字,先是一陣臉紅,又有些心動。過了一會兒,她在紙上小心寫道:“小何唯先生是從。”
譚木石見了這話,精神大振,幾乎瞬間化身東北純爺們兒,想喊一句“俺心裏賊高興!”,轉而又變成港台妹子,說一句“人家感覺好溫馨,好開心耶!”
九月下旬的北京,風已經有些硬了,吹向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北京師範大學禮堂掩映在一片銀杏林中,此時銀杏的葉子都已變成了金黃一片,遠遠望去,煞是壯觀。去看昆曲的觀眾,從四處往禮堂門口聚集。何安萍和譚木石一左一右安靜地往禮堂走,誰也沒有說話。雖同是一個不說話,卻有不同的內情。何安萍不說話,是天性使然,加上有些緊張,自然是不開口。譚木石的內心此時就有些陰暗,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敢說話,隻怕一開口說話,何安萍一害羞,抹頭就走,自己哪裏找後悔藥去?票砸在手裏的損失,還不算在其中。因此也是個不開口。
何安萍與譚木石坐在禮堂裏,聽那紅娘咿呀呀地唱:“堪愛,愛他們兩意和諧。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麵,一個春意滿懷……”
何安萍還是不說話。譚木石也不說話,心裏卻有很多活動,一時想,何安萍若能半推半就,自己無疑又驚又愛。一時又想,又驚又愛之後,該做哪步工作?想轉過眼去看何安萍是不是嬌羞滿麵,卻又怕何安萍正嬌羞時,被他看在眼裏,怕是要嬌羞到了極點,轉身又是一個跑。
譚木石與何安萍正襟危坐,終於看完了《西廂記》,自始至終,兩人不曾說一句話,連對視都不曾有一次。但譚木石和何安萍的心中的甜蜜,誰又能體會呢?兩人看完戲,出了禮堂,一齊慢慢往校門口走。這時何安萍突然開口說話。說話不是說譚木石安排這個活動怎麽樣,也不是說《西廂記》怎麽樣,而是開口評價師大,她說:“師大是個好學校。”
譚木石屏住呼吸,把這話從後往前倒——師大好,因此各種活動搞得好。作為活動之一,引入《西廂記》,引得好。譚木石安排來看戲,安排得好。幾好並成一好,那譚本人也就好了。因此譚木石說:“謝謝,師大確實是個好學校。”
這時對麵走來一男一女,聽那個女像倒豆子似的問:“你愛我嗎?說嘛——你愛我嗎?愛不愛?”
聽那男的半天不出聲,忽然說:“我呸!”
譚木石聽了這煞風景的話,臉上不動聲色,對何安萍說:“我猜,這兩人不是我們師大的。”
何安萍撲哧樂了,說:“小心人家聽到,快走吧。”
何安萍和譚木石看了一場昆曲,隔了一周是國慶節,又去看過一場菊花展,與譚木石又熟了一些,雖然在圖書館裏兩個人很少說話,不過何安萍已與以前有些變化,有時在圖書館看完了書,這時候校園裏人不多、眼不雜,何安萍膽子大了一些,竟敢與譚木石打個招呼。
兩個人在圖書館看書看到關門,管理員開始攆人,何安萍見譚木石戀戀不舍的眼神,有時居然停下來,意思是等著與譚木石同走。如果四周人少,何安萍和譚木石就不急著道別,還在圖書館前的青藤架子下麵走一走,肩並著肩。有時還坐一會兒,也是肩並著肩。譚木石和何安萍這樣走或坐著的時候,常隱隱約約地聞到一縷幽香,這香味不是來自花木,倒像是來自何安萍。美麗少女身上天然會有香氣,這個譚木石在野史雜書上早有了解,卻不曾夢想會遇到。
何安萍總是話很少,但譚木石幸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