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周突然間寒冷起來,凜冽的風呼嘯而過。
隻穿著中衣司馬乂被凍得瑟瑟發抖。
鴟尾的哭泣還沒有停止,他穿得也非常的少,單薄得令人心疼。
司馬乂抱住他相互取暖,一邊擔心他的眼淚凍結在臉上,將他抱得緊貼在胸膛上,終於放緩了語氣說:“好了,不要哭了,我不問了。”他很少和這樣的小孩子相處,就算是想哄,也不知道要從何哄起。
“唔……嗚嗚……”鴟尾哽咽著,在司馬乂的胸膛上蹭了蹭,將眼淚全部都擦在他的衣服上,司馬乂一瞬間哭笑不得。
“哥哥……哥哥是笨蛋。”懷裏的小孩子說。
司馬乂聽得一片茫然。
“好吧,我……就是笨蛋好了,你不要哭了。”司馬乂無奈道。
鴟尾又擦了擦眼淚,吸了吸鼻涕,抽噎了一聲。
司馬乂心想不會鼻涕也擦在我衣服上吧?有些嫌惡地看一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終於沒再哭的小孩,歎口氣,還是不要在意這些了吧,他不哭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鴟尾牽著他,又轉身向前麵走過去。
沒有樹木沒有草地沒有人煙沒有建築物的地方。
鳥不生蛋的荒原。
一眼望去隻有突起的石塊偶爾調劑一下視線,地平線與天相接,隻不過是相近的顏色之間的分界線。
無聊的沒有生機的地方。
找不到任何令眼睛愉悅的點。
鴟尾回過頭,對司馬乂說:“哥哥看見了嗎?”
“看見什麽?”
鴟尾的表情突然深沉:“這荒原,難道不像是你現在的人生嗎?”
“無趣,死氣沉沉,沒有什麽人希望走進這裏。”
“……”
“哥哥為什麽要把自己的生活搞成這個樣子呢?很久以前的太子殿下,明明是很開心很明朗的孩子,突然間就少年老成了,突然間就什麽事情都明白了一樣,變得嚴肅刻板不近人情,變得越來越符合一個帝國繼承人的樣子。”
“……”
鴟尾仍然拉著司馬乂的手,向前走去,再不回頭。
司馬乂不再說話。
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的生活很無趣。
可是那難道不是身為一個太子,身為帝國的繼承人應該承受的嗎?
他在那個位子上,有多少人希望他死去,有多少人覬覦著他現在所在的地方,盡管它是這樣的無趣,令人生厭。但是還是會有人在誰也看不見的暗夜裏,偷偷地幻想著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無數人鬥智鬥勇,隻為把他從那裏拉下來或者讓他繼續在那裏。
他的人生很無趣,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司馬乂歎氣。
他不知道這樣的路還要走多久。
感覺一路都像是走在自己的人生上。
這樣的沉悶這樣的灰暗。
如果是自己一個人一直這樣走下去的話,大概很容易就絕望了吧?
孤寂,沉悶,看不到生機與希望,並不是黑暗卻比黑暗更可怕。
起碼黑暗充滿了恐懼的刺激。
然而這樣的灰色,隻會讓人心灰意冷。
這就是他的人生嗎?
這些年,以後或者的那些年,都將這樣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在設定好的路途上,按部就班,沒有任何新意地,走下去。
司馬乂捏緊了小孩的手,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間很久以前就設想好了的生活就變得那麽不堪忍受了。
他問:“鴟尾,你要一直帶我這樣走下去嗎?最終要走到哪裏呢?”
鴟尾回頭:“這個都要決定於哥哥啊。”
7
“全部都由哥哥決定。”
“不論是這裏,還是哥哥以後的人生,都應該是哥哥自己決定的啊。”
“明明可以活得如同彩虹般美好的,但是哥哥卻偏偏一定要選擇這樣的灰暗的歲月。哥哥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是懲罰自己嗎?還是懲罰那個把你變成這樣的人?沒有人可以信賴嗎?沒有人可以讓你笑嗎?為什麽不用春花裝點你的路途,為什麽不讓秋月照耀你回家的路,為什麽拒絕夏日的涼風和冬日的白雪?”手指撫上來,臉上有些微的涼意,聽見那軟糯糯的聲音說著悲涼的話語,“哥哥啊,為什麽你不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呢?”
司馬乂握住貼在臉上的溫軟的小手,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口中就變成了這樣,但是好像又覺得他說的都是對的。“我可以選擇不要走這樣的路嗎?”他聽見自己這樣問。
“哥哥當然可以。”鴟尾說,“都任憑哥哥選擇啊,哥哥才是主宰一切的那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克製自己呢?人生苦短,你為什麽要這樣壓抑自己呢?”
鴟尾這樣說著的時候,四周也在發生著變化,原本隻有石頭組成的地麵,突然間從他們的腳下開始,長出了綠色的草,開出了粉色白色的花,以眼睛看得見的速度在變化。遠方突然出現了樹林,有倦了的鳥兒飛進去,天空從藍色變成紅色,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
是傍晚的時候了嗎?
或者其實是清晨?
世界突然間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了。
燕雀,百靈鳥,頰白鳥的叫聲不絕於耳。
司馬乂看見這些,一時間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仿佛一切都衝破了原本灰敗的禁製,從死寂的灰色裏跳脫出來,重新占據了這個世界。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要衝破胸腔的禁製,劇烈地跳動起來。
想要改變。
不想再像以前那個樣子。
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不再受身邊的讒言汙語的幹擾。
一切一切討厭的事情都不想再去做。
似乎有清脆的風鈴的聲響。
前方出現了房屋。
翹角飛甍,房簷下懸著細小的銅鈴。
鴟尾帶著他走進去。
……是很熟悉的地方。
太子的東宮裏的庭院。
圍牆,高樹,桌椅,都是那麽的熟悉。
幼年的時候常常會在這裏玩耍,後來再也沒有去過。看見了也當做沒有看見的地方,心中似乎很想遠遠地逃開的地方。
熟悉得令人眼眶都快要濕潤了。
司馬乂抬起頭眨眨眼,將眼淚逼回去,卻在抬頭的時候看見了屋脊。
8
鴟尾!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自己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會覺得很熟悉了。
相傳前朝武帝建柏梁殿時,有人上書說大海中有一種魚,虯尾似鴟鳥,也就是鷂鷹,說虯尾是水精,噴浪降雨,可以防火,建議置於房頂上以避火災;於是便塑其形象在殿角、殿脊、屋頂之上。
屋脊兩端的那個神獸,正是鴟尾!
小孩子看見司馬乂看著屋頂的樣子,已經知道了他猜到了自己名字的來源。他問:“哥哥想起來了嗎?”
司馬乂撫摸著小孩的臉,仍然是嫩滑的令人愛不釋手的,他卻哭起來:“瑋……是你嗎?”
小孩撲進司馬乂的懷裏:“哥哥!”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二名鴟尾。
早夭的二皇子,名曰瑋。
司馬乂與司馬瑋最是要好的兄弟。司馬瑋的母親是個幸承雨露沒什麽背景的宮女,早年難產而死,司馬瑋便寄給皇後撫養,從小與司馬乂一同長大。原本並不受陛下喜愛,但是常常跟在司馬乂的身邊,麵聖的機會自然是多餘其他的皇子,皇帝對他也很是喜歡。終究是遭了自己母親以及舅父的猜忌,讓他從樹上摔下來,不治而死。
皇帝下令厚葬二皇子,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其他的表示,大概是為了要皇後一黨安心。
皇後知道他是傷了心,令人不要打攪他,讓他一個人靜一靜,領悟一下自己身為太子的危險與殘忍。
那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太陽落到遠方的山口,他抱著自己最喜愛的弟弟的屍身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一直到晚上的時候懷中的身體已經冰涼。
入夜了終於有人看不下去將他懷中的屍體拉開,抱住他,告訴他司馬瑋已經死了,自己不應該沉浸在無謂的悲傷中,他是帝國的太子,身負重任,這也是皇帝陛下對他的考驗之一。
那個人的懷抱如此溫暖,聲音如此沉靜。
他知道,他在房頂上整整看了他兩個時辰,守護著他,那是他的職責。
司馬乂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上,孤寂才是他應該有的姿態。
從此以後,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弟弟,忘記了原本快樂的幼年,成為了真正的,帝國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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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瑋……你怎麽了?你……在那邊,過得不好嗎?”他問。
他終於想起來這是自己弟弟的長相,這是自己弟弟的聲音。
司馬瑋說:“我很好,哥哥才是那個過得不好的人。”
“就算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看見了,也會覺得不安心。哥哥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司馬瑋說。
司馬乂抱住他,“以後不會了,你沒有錯。我以後會改變,就像我們在路上看見的那樣,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我都會去欣賞,我會相信身邊的人……我,不會讓你失望。”
“嗯!”
“殿下……殿下……”似乎聽見有人在叫自己,聲音越來越急切,司馬乂突然間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站不穩了。
麵前的司馬瑋笑著說:“有人叫你回去了哥哥……哥哥再見。”
司馬乂下意識地想伸手抓住司馬瑋,然後麵前的孩子卻變成了虛幻的東西,自己的手,從他的身體裏穿過了。然後世界分崩離析,夢幻般的色彩在眼前爆炸開,一瞬間什麽都看不清楚。
睜眼看見的,是守夜的侍衛的臉,無比的急切的表情。“殿下,您終於醒了。”
“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叫喚,是被魘住了吧?床邊的宮人竟然完全沒有知覺了,臣……真是很擔心呢。”
司馬乂小聲地說:“……張馳。”
“是,殿下。”
“我沒事。”
——也是你吧,那一晚在屋頂上守護我,但是卻最終過來抱住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