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馬車應該叫做板車比較妥當,車廂四壁的木板因運送肥豬時礙事,直接拆了,隻剩下一個頂子,車廂內也是一股濃烈的豬屎味,裏麵卻放了亂七八糟自家地裏出產的東西,幾塊用油紙包住的黑乎乎的肥臘肉,酒氣與臭氣混雜的啞兒歪坐在車廂一角,手裏提一隻破酒壇子,側著頭似乎睡得正香,連哈拉子都流出來了。
秦三丫頭上頂了個肮髒的帷帽,破爛的衣裙,熏人欲吐的豬屎味,趕著那匹瘦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的老馬在大街上慢悠慢悠地走著,行人見了她,老遠便捂了鼻子繞行。
陸勇陰沉著臉與李丙七在大街上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麽,抬頭看了一眼秦家那輛垃圾馬車,恨不得一腳踢飛,這種馬車都還拿來用,簡直是影響街容,但一想到秦三丫那能止小孩夜哭的臉,便捂著鼻子不自覺地朝街邊移了兩步。
將來多少的日子,陸勇在回憶往昔的遺憾事時,他退開的這兩步總是高居第一。如果他當時沒有退開那兩步,一定會發現醉酒的啞兒手指奇怪的彎曲著,肮髒的臉上神情稍微有些扭曲,那是孫金鈴在變成一灘軟泥前,一直保持的動作。
隻要陸勇這種嗅覺靈敏的暗探頭子仔細看一眼他(她)便會立刻引起警覺,進而找出更多的疑點,可惜人們對越熟悉的東西,越容易忽略,這便是秦三丫的計劃中最高明的一點。
眼看由狂喜變成極度的失望,孫金鈴半閉的眼中突然流出兩道淚水,將肮髒的臉衝出兩道壕溝。
陸勇突然覺得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離他遠去,陸勇立即停下腳步左右四顧,除了人潮,便是熟悉的街道店鋪。
但那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而又清晰,陸勇想了一下,打出特殊的手勢,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湊過來。
“立刻讓人將整個鎮上再梳一遍,我還是不相信劫了三小姐的賊人能一點痕跡不留地離開龍泉驛鎮!”陸勇恨恨地說道。
“是!”小販領命而去。
秦家的破馬車“嘎吱嘎吱”地出了龍泉驛鎮,來到無人處,秦三丫得意地嘲諷道:“是不是很失望?很憤怒?你就在平時號稱最疼你們的人麵前,他們卻沒把你認出來,說明了什麽?說明姓杜的賤婦有九個騙來的子女,少你一個對她來說真的無關緊要,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今已經過去半個月,你就在他們眼前藏著他們都沒找到,別期望姓杜的賤婦還會繼續下大力氣找你,乖乖聽大將軍的話,說不定還有你一條活路,否則,哼!”
秦三丫在這邊得意地喋喋不休,驛路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旋風一般向正在驛路中間老牛拖破車的秦三丫與啞兒衝過來。
秦三丫畢竟是受過幾天專門訓練的,忙拉緊韁繩將馬車靠向路邊,卻沒想到那廋馬突然受驚,猛地朝來人衝去。
前麵一騎,黑衣怒馬,殺氣騰騰地飛奔而來,不是從長安帶著顧青橙連夜趕回來的李進是誰?
李進看到突然有驚馬衝向自己,手中的馬鞭急揮,秦三丫家的瘦馬便帶著破車向斜刺裏衝去,“哐當”一聲翻倒路旁,車上的人和物通通翻倒路邊,孫金鈴仰麵躺在一堆蕃薯上,激動得心內狂喊,“四舅舅,救我!四舅舅救我!”
可惜除了她祈求的眼神,她連嘴唇都動不了,隻能保持著一個奇怪的姿式眼睜睜地看著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的李進停馬,扔給也嚇得不輕的秦三丫一錠銀子,又打馬而去。
跟在李進馬後是一輛黑色馬車,車窗簾緩緩被撩起,露出目露憂愁的顧青橙那姣好的消瘦麵容,孫金鈴心中既焦灼痛楚,又期盼祈求,眼淚如泉水般湧出。
顧青橙一愣,這眼神好熟悉啊,他為何哭得如此傷心,又一動不敢動的樣子,定是摔得不輕。但這個乞丐般的男子,自己不可能識得,母親常說行善積德,可聚福。顧青橙心中想著,罷了,再給此人一錠銀子治傷罷,就當是為可憐的三妹妹積福。
想到這裏顧青橙心頭悲愴,放下窗簾,對身旁的小嫵說道:“再給躺在蕃薯上那人十兩銀子治傷!”小嫵也看到了那人,但是不敢離開顧青橙須臾,便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在行進的馬車中使出拋物絕活,那銀錠子竟像是長了翅膀的鳥兒,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準確無誤地落到啞兒身旁,然後馬車絕塵而去。
孫金鈴二度從欣喜若狂到極度失望,竟然暈厥過去,那邊腳軟手軟的秦三丫從地上爬趕來,一邊大呼倒黴,竟然半路上遇到那個殺神李進,一邊又慶幸果然上天有可憐的老母親在保佑著自己,連李進這個老江湖都能瞞過,看來自己運氣不錯。
秦三丫將那老馬拖回來,把啞兒與散落的東西胡亂塞到破馬車裏,再也不敢慢悠悠地跑,立即使勁打馬,蒼惶奔逃。
來到驛路與青龍河交集的地方,秦三丫將馬車停在一處幹枯的蘆葦叢邊,打了一個呼哨,假裝下車打水飲馬,等到她飲好馬再次啟程時,啞兒已經不在馬車中,秦三丫鬆了一口大氣,從此孫金鈴的失蹤便與她再無關係,至於隨她一起出來的喝醉酒的啞兒,自然是半路上遇到翻車,受了點小傷,她怕誤了時辰,隻好讓啞兒在原地候著,她自己一個人去送東西,不過等她回程時卻發現啞兒不見了。
當然等她回到家後不久,啞兒自然也隨後從什麽地方自己摸回了家,若問啞兒是怎麽從眾多喑梢眼皮子下進的鎮,當然得去問啞兒本人了,隻要你有耐心,且懂啞語,說不定真有收獲。
瞧,這計劃多天衣無縫!即便是被懷疑也無所謂,反正孫金鈴已經不要她秦三丫手上,誰能奈何得了誰?
李進與顧青橙回到家中,看到已經在陸掌櫃的醫治下,勉強能起床的杜萱娘掉了一圈肉,顯得更加單薄,李進心痛得無以複加,立即將留守的李甲五等人叫來狠狠訓了一番,然後親自重新布置人手尋找孫金鈴,而且這回的範圍擴大到了安慶緒占據的鄴城等地,及史思明的老巢範陽。
又從死士營中親自挑選了三名女性高手,兩名歲數稍小的男殺手,分別保護家中的五個稍大一點的孩子,小嫵小婉則專門跟著杜萱娘與崔念。
顧青橙強忍傷心,與杜萱娘及姐妹們說起了皇宮之行的見聞,及與太上皇見麵的情形,得知李隆基已經讓當今天子重新審理當年的顧廉叛逆案,再加上李家的人脈關係網在朝中積極地活動,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聽到這個消息,杜萱娘的精神終算是好了些,這讓李進看到了治愈杜萱娘心傷的法子,在尋找孫金鈴的同時拉著杜萱娘為張義準備聘禮及為顧尚物色親家。
這個法子還真管用,杜萱娘的注意力被轉移了一部分後,對孫金鈴失蹤一事的自責和傷心少了些,身體自然也慢慢好起來。
回家後的顧青橙卻被一個夢鬧得坐立難安,這個夢每晚都會出現,便是那個躺在蕃薯上的受傷男子,總是帶著極度的傷心,絕望,還有強烈的期盼的眼神在夢裏向她逼近,然後又突然消失,像是被某種惡魔一口吞下,餘下一串淒慘的女孩子的哭聲,那哭聲竟然很像失蹤的孫金鈴的聲音。
連續三晚上如此,顧青橙再也坐不住了,跑去找小嫵,“小嫵,我們回鎮那天,在路上遇到的那個馬車翻倒後受傷的男子你認識麽?”
小嫵懷疑地看了一眼顧青橙,“二小姐為何會問一個陌生男子?可別讓別人聽見,傳到夫人耳朵裏我又要被夫人嘮叨半天。”
“你都想到哪裏去了?我這幾天做了同一個奇怪的夢,就是這個人一直向我求救,然後沒等我做什麽,他又突然不見,隻聽到他在哭,卻像是三妹妹的聲音。”
“二小姐,你這是夫人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或許你覺得三小姐與他一樣的可憐,所以晚上便夢到他了。”
“不,我極少做夢,這個夢出現得很奇怪,我一定要弄明白它,小嫵,那人拉著東西是往果州方向去的,說不定就是我們鎮上的人,你常在街上走,你仔細想想,你可認得他?”
小嫵認真想了下,“那個男子我沒仔細看,那個女子戴了帷帽的,更不知道是誰,要不你去問問陸二爺,看那天有沒有人恰好趕了輛破車出鎮,即便是過路的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顧青橙聽了也深覺有理,便帶著小嫵直接去了陸家,見到挺著個大肚子的姬銀霜,“青橙沒在家陪你的母親,怎麽跑來看你二嬸子了?”
“見過二嬸子,我是來問二叔一點子小事的,問完就回家。”顧青橙一邊見禮,一邊說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