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炎明奚主仆二人對蕭安兒並不陌生,至少對於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意義”並不陌生。

說起來,蕭安兒原本應該是要嫁入大燕皇室為後的。

若非此次密訪大乾,女帝陛下為表誠意,自曝了女子身份,也不會有讓蕭安兒“改嫁”大奉世子的聖旨。

畢竟,兩個女子無法成婚。

蕭無忌一得知炎明奚的底細之後,隔日就立馬下旨將蕭安兒嫁到大奉國。

邦國之間素來有相互刺探情報的潛規則,按理說,炎明奚即便是第一次踏足大乾國境,沒見過蕭安兒,但也應該從密探的手中看過她的畫像,此時不該認不出來才對。

隻不過...這位女帝陛下與尋常帝君不同,境遇不同,思維心境和見識度也就不同。

她九歲登基,十三成年之後,得身邊的幾位親王相助,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與司徒家斡旋、明爭暗鬥,試圖奪回親政之權,複燕室皇權的威嚴。

可以說在她在位的這近十年之間,就單純隻做一件事,便是要重新集權!

凡事不理,萬般皆可緩和,唯親政除外。

以至於在她那張龍案之上,很早就留著一張大乾皇室所有成員的詳細檔案,她也未曾真正上過心。

和大多數古代的君主一樣,炎明奚秉承的是“攘外先安內”的格局思維。

大陸浩瀚,諸國林立,卻唯獨四國最盛,便是:大乾、大燕、大奉與漠北蠻夷。

國與國之間皆有相互吞並,問鼎天下的鴻鵠之誌,隻是不知最終會花落誰家。

燕國水師鼎盛,以海戰雄霸一方,自然也有逐鹿的想法。

但傳到炎明奚手上之時,燕國先帝的早亡,致使皇權旁落,帝君權柄黯淡。

在這樣的情況下,若不事先安止內部割據,又何橫掃天下?

況且,她是女子之身,頂著男兒的身份位居皇位,本就如履薄冰。

與大乾皇室的主要交集來自於聯姻,可...蕭安兒一旦嫁過來,同床共枕,朝夕相對之下,她的秘密豈非就有暴露的風險?

從內心深處,炎明奚尤為抗拒這樣的聯姻,因此甚少會在意這位險些成為她燕國皇後的大乾小公主殿下,甚至不曾翻閱過她的畫像,也是情理之中。

眼下,聽聞龐奇一語道出蕭安兒的身份,令女帝陛下主仆二人皆有微驚。

這個小姑奶奶怎麽會突然跑進了徐安的巨桶裏麵?

難道是為了逃婚而來?

可逃婚的去處太多了,為什麽一定要選擇跟隨徐安出使大燕?

心中帶著些許疑問,炎明奚肅然之色,開始沉思起來。

桑槐猶豫著要不要下針喚醒蕭安兒,側頭給了炎明奚一個微妙的眼神,那樣子似在無聲詢問:這女子若真是蕭安兒,那還要不要救醒她?陛下心中抗拒與人聯姻,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也與之未曾蒙麵,不識其人。

但蕭安兒身為皇室公主,且兩國朝廷之間私下已有聯姻傳聞,都說小公主未來要嫁往大燕。

換言之,陛下不認識她,她可能會認識陛下!

要是她醒來一眼看出陛下是女子,秘密豈非再也藏不住?

炎明奚顯然極為看重桑槐,私下的交情並不淺薄,兩人之間似有很深的默契。

僅僅一個眼神,她似乎了然了桑槐的意思。

遲疑了片刻後,剛想開口。

卻已聽徐安說道:“正是我朝的小公主,務必將她救醒。她若身在大燕境內出事,後果會怎樣,自不必本官多言。”

炎明奚聞言,順勢接道:“聽見了嗎?桑槐,務必救醒大乾公主,不可讓她有何閃失。此前海浪巨大,她身在桶中已有撞傷,要細細診查。可不能讓她有什麽...後遺症,可知?”

說話之間,她同樣向桑槐投去了一眼若有深意的目光,顯然話中有話。

桑槐一聽,似是有所領悟,微微應是之後,便果斷下針。

毒者善醫,醫者重器。

像桑槐這樣善於用毒之人,必定也擅長救人,素來“器”不離身,身上藏有銀針,也不見多怪。

連續紮了幾針,蕭安兒逐漸有了反應,口中嚶嚀一聲,像是即將醒來的樣子。

可徐安二人等了一會兒,卻見她仍處昏睡,不免疑惑問道:“什麽情況?不是說她並無大礙嗎?為何還不醒來?”

桑槐收針,道:“話是這樣說,但實際情況可不一定。若將你關到桶子裏,顛簸了一夜,你是否又能馬上醒來?她雖無大礙,不過醒來仍需藥物輔助。隻是...落水之時,我身上的藥物已然丟失。”

“為今之計,要想讓她趕緊醒來,就隻能設法在這島上尋找到一些藥草。”

說著,她轉向龐奇,正色接道:“素聞乾國大理寺衙設有藥監司,你身為寺丞,當也略通藥理,認得一些管用的草藥。可否去四處看看,幫我取些回來?但凡能找到的藥草,都取來即可。我自會甄選,可好?”

龐奇心憂蕭安兒的安危,沒多想就答應下來,轉身就走。

站在龐寺丞的角度,蕭安兒若死於此地,皇帝怪罪下來...徐安會不會遭遇責罰,他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自己怕是免不了被治罪,甚至禍及全家。

雖說蕭安兒是自己偷跑出來的,出了事兒也該由她負全責。

不過皇帝可不會管這些,蕭安兒若死,必有一大堆人要陪葬!

又令龐奇如何能不心憂?

徐安不通醫術,聽此一說,倒也並未反對,跟著說道:“行。本官也一起幫忙尋找,你們留在此地等候,照顧好公主即可。正好,可以看看島上有無居民。”

說完,便與龐奇快步離去。

二人剛走不久,眼見身影消失於視線之內後。

桑槐略帶憂色,來到炎明奚身邊,道:“陛下是不想讓乾國小公主醒來?”

炎明奚嚴肅的臉色,望著遠處海麵,深沉道:“不想...但又不能不讓她醒來...”

“這是何意?”

“蕭安兒此前已被朝廷內定為朕的皇後,這是兩國內閣一直以來私下的共識。蕭安兒很可能已經看過朕的畫像,認得朕的樣子。此番她若醒來,朕便會在徐安麵前身份敗露,並不利於之後的安排。”

“那豈非好辦?奴婢隻需略施小計,便可讓這個小公主香消玉殞,保證徐安二人查不出任何貓膩。”

“說得容易。可她若死在這裏,消息傳到大乾皇帝耳中,他會如何想?蕭無忌人老鬼精,他不難想到蕭安兒流落燕地,是偷偷溜上了出使的船隻。那麽...蕭安兒死於此處,能是誰下的手?蕭安兒在大乾備受寵溺,乾國官員皆對之畢恭畢敬,即便發現她私逃出來,也無人敢對她怎樣。頂多就是將之遣返會乾都!而她若沒了...就隻能是我們刻意加害了。”

“恕奴婢直言,此事怕也未必。我們是上了林氏的貨船遭襲的,由此可見,林氏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們選擇與司徒虎狼狽為奸,禍亂超綱,企圖行刺,已無招安之可能,當誅!殺了此女,我們可嫁禍於司徒家,或者林氏,豈非更好?”

“然後呢?”

“陛下有意引乾國使團來朝,最大的目的無非是要製造一場殺戮,令乾國大軍出師有名,幫助我大燕掃平內部割據,奪回親政之權。但此番林氏叛逆,險些讓陛下遇難。幸得徐安陰錯陽差之下相救,若還按原計劃以徐安之死為誘因...陛下寬厚仁慈,恐有不忍。而這個小公主的出現,就正好有了另外的由頭,不是嗎?”

“你想以蕭安兒之死為名?”

“對!陛下想想看,徐安縱然是使團的副手,但說起來,也隻是個外臣而已。以其之死,而亂起兵戈,顯然還不夠份量。林氏既已選擇了司徒家,也必然會暗中出手阻撓、擾亂。即便徐安順利身死,這一仗能不能打起來,還是未知數。畢竟,林氏的手段,陛下十分清楚。有他們的介入,事情就仍存變數。不過,如果是大乾皇帝死了女兒,那就不一樣了...”

桑槐說著,臉色忽變得冷漠起來,觀其字語行間,顯然並非一般人物,是頗有城府之人。

稍頓後,接道:“大乾皇帝在得知陛下的真實性別之後,轉頭立馬賜婚,將蕭安兒許配給了大奉的世子。換言之,如今的蕭安兒不僅是蕭無忌的掌上明珠,也是大乾與大奉之間利益聯姻的紐帶。這個紐帶要是沒了,兩國關係必然受到阻滯。於我大燕而言,有利而無害。”

“蕭無忌得知噩耗後,必會大發雷霆,乃至即刻下令大乾水師出動,直指司徒虎的十大軍港!我們可坐觀虎鬥,盡收漁翁之利。司徒虎乃一代名將,號稱我大燕常勝將軍,平生海戰未曾一敗。唯獨二十幾年前,於陸上馳援大乾保衛戰之時,曾敗於蠻夷人之手!”

“且麾下有近五十萬精銳水師相助,大乾若來,定也討不到什麽好處!兩虎相爭,等司徒虎與大乾爭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之後,咱們再出手收拾殘局,不是更好嗎?”

不得不說的是,桑槐此言不無道理。

以大乾使團之死為由頭,引外部勢力入局,存在了太多的變數。

司徒虎乃一代權臣,城府何其深重,加上一個號稱“八千門生可覆國”的神秘林氏相助,計謀能否順利實施,仍是個未知數。

若殺不死徐安,或者即便徐安死了,司徒家與林氏仍有辦法阻撓大乾出兵,那麽死的就是她炎明奚和整個大燕的皇室。

因此,計劃一旦實施,大乾軍隊就不能有任何遲疑,必須堅決且快速的介入。

否則,燕室將亡。

而蕭安兒若死於大燕境內,豈非就是確保大乾皇帝必定介入的絕佳理由?

站在邦國的層麵來講,炎明奚確實該這麽做。

如此一來,蕭無忌震怒之下,為女複仇,出兵就是板上釘釘之事。

事後,再將蕭安兒之死嫁禍到司徒家與林氏其中之一身上,則萬事可安。

最好的結果就是,大乾水師與司徒虎兩敗俱傷,大傷元氣。

燕室權貴坐收漁利,最終穩操勝券,奪回親政之權。

再者,若大乾在司徒虎手下討不到好處,再無能力要求炎明奚割讓國土,那便最好不過了。

但炎明奚聽了,卻是臉色平靜,似無波瀾。

可見,桑槐所說的計策,她在腦中已有想到過,自知此計看似雖好,卻也並非絕佳上策。

單說一點,桑槐似乎並沒有將徐安這個可能存在的“變數”算進去...

炎明奚陰鬱的神色,眉頭深皺著,道:“如你所說,確有可行之理。但,絕非上策。容朕想想...”

說完,便背過身去,深思起來。

另一邊。

距離炎明奚主仆二人棲身之處的幾百米外,一處島上的灌木叢中。

徐安與龐奇貓著身子隱藏,目光緊盯二人的方向,暗中觀察著。

見到遠處的一棵巨大椰子樹下,主仆二人似有交流,神色詭異的樣子,龐奇忍不住開口道:“大人,咱不是要去找草藥嗎?為何躲在這裏盯著,你是信不過她們二人?”

“既是信不過,又為何不留下看著公主?”

徐安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沒好氣道:“老龐,你這人怎麽一下聰明,一下又顯糊塗的樣子?看不出來,她們倆略有隱晦嗎?早前在桶內時,她們未知公主的身份,一看便斷言殿下並無大礙,可隨時喚醒。”

“可知道她的身份之後,又立馬改口說不行,仍需藥草輔助,可見是心有不軌,刻意而為之。再者,你是傻的嗎?這裏是什麽地方?”

龐奇被他這麽一說,不覺有些尷尬道:“這裏是個海島,且不大,估計方圓不足五裏。”

“那不就對了?海上氣候惡劣,海水中多含鹽礦物質,一般植物很難在這裏生長。如此小島,幾乎一覽無遺,豈會長有什麽草藥?桑槐自稱身出藥王島,自知在麵積極小的海島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藥草,卻仍讓我們來尋找。隻怕是為了支開我們而已,你怎會看不出來?”

“這...那我們還在這等什麽?她們若有異心,公主恐有性命之憂。”

“急什麽?她們不敢輕易下手,否則便是自取滅亡!表麵上,殺了公主,引陛下直接雷霆介入,是大燕少帝除去司徒虎絕佳的辦法。但此舉卻也有一個巨大的弊端,她們不敢輕易嚐試。且看最終她們如何動作,我們再出手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