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摘下帽兜,抬起頭,臉上並沒有像黑袍人一樣戴著麵具,而是以真容相對。

蕭爾康目光閃動之間,沒多久便看出了他的身份,顯得有些激動起來,麵色更冷。

來人嚴肅之色,一貫不苟言笑而正襟斐然的樣子,剛想說話。

卻被徐安搶了先:“哎,殿下一眼就看出他是誰?”

蕭爾康目光不離來人,卻像是對來人問道:“你是那個迂腐固執的小史官?”

“小史官”年紀輕輕,看似還比徐安還小上兩歲,此時回了一句:“殿下居然還認得小廝,當真難得。但...”

他的話還沒說完,又被徐安打斷道:“殿下認出此人,並喊出他曾經的官職...豈非是在自認身份?這回,你不會再說自己是蕭爾沁了吧?”

令蕭爾康不禁又是一愣。

來人並不陌生,就正是京兆府尹周百威之子,周泉!

周百威一生清廉,嚴於律己,他養出來的兒子,自然就繼承了他的三分嚴厲,七分固執。

在周泉受慣的思維熏陶中,這個世界隻有兩種顏色:非黑即白,不忠即奸,不存在灰色地帶。

理是理,法是法,法不容情,情不入法。

他剛正不阿,律己律人,不畏強權的秉性,初入朝堂時,倒是能引來上官的青睞。

但同時,他的執拗耿直,不懂圓滑,不通人情的“毛病”也讓他處處碰壁,走到哪兒...似乎都無法融入同僚之中。

以至於,周衙內“走遍”了內閣六部都受盡排擠,未能留下當差。

周百威已經年過七旬,本想趁著自己還在任,抬一下自己這個兒子。

殊不知,周衙內哪兒都待不住,不是得罪上官,就是與同僚關係不睦,數次被“退貨”回來,使得周百威操碎了心。

好在徐sir出任台府兩院監察時,看中了這廝,也才算解了周百威的心病。

而周百威自然深知自己這個兒子的個性,也能料到周百威有被“退貨”的可能,所以一開始他為周泉鋪路之時,首選並非六部,而是相對爭鬥較少的宮廷史記司。

換言之,周衙內入仕的第一個官職,是一名史記官。

史記官,顧名思義,就是時刻跟隨皇室重要成員,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工作並錄冊,為日後史書編撰做參考的官員。

通常皇帝出巡時,身後都會跟著一大隊人馬,當中便有史記官在列。

不過,按照大乾的祖製,並非每個皇室成員都會配備史官。

原則上,皇帝、皇後、太子以及一些受寵後宮嬪妃,或者太後、太嬪之類的人物身邊,才有史官跟隨。

好巧不巧,周衙內在職不久的史官生涯中,就正是跟著這位太子殿下。

而周泉迂腐頑固,而又剛正偏執的個性,顯然給蕭爾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沒看幾眼就認出了他。

同時,也預示了一點。

眼前之人並非“蕭爾沁”,而是已死的太子。

隻因...蕭爾沁身邊並無史官,也不常駐京城。

從蕭爾康認出周泉的那一刻起,便等同於承認自己“太子換狸貓”的事實,不容爭辯。

愣了愣後,蕭爾康冷漠道:“你將這小史官叫出來,恐怕不隻是為了揭露本宮身份那麽簡單吧?”

他並非愚木,當也知道此時自己已然暴露,故而不再自稱“本君”或者“孤王”,改用了“本宮”。

徐安笑道:“當然不是!周師弟雖然在你身邊做史官的時間不久,但在他的史官記冊中有過這樣一段記載:天景三十二年中,八月十九,儲君召內務府令來見,斥責之,盛怒。半個時辰後,疾書一冊,欲上表於宮。禦書房待駕,留三刻,未待聖臨,即返。”

“當時的內務府令,便是你的嶽父金虎!不知...徐某可有說錯?當然,現在這段記錄,恐怕已經被殿下毀去。但不要緊,記錄雖毀,史官仍在,並不難查!相信,殿下一定不會否認。也正是那時起,殿下在駐留禦書房等待見駕的三刻鍾時間裏,心境產生了某種極大的變化。”

“令你放棄了大義滅親的想法,決心為了太子妃而包庇金虎!同時,也開始對孫大夫與台府眾吏員產生了殺心,對嗎?隻因你很了解自己那位老師,以孫大夫的秉性,即便是你親自出麵求情,他也不會放過蕭無晟和金虎。”

“而你要保下金虎的唯一方式,隻能是殺人!唯有孫大夫死了,你方能保下自己的嶽父!於是,你開始借故拖延孫大夫上書彈劾的日程,並慫恿他將身邊的親信都派往隴西,借口尋找更多的證據。以...為你的殺人計劃爭取時間,同時也著手準備你的第三次漠北巡視。”

“如果說你之前的兩次巡視,當真是為國為民而去。那麽,自你那次入宮回來,性情大變之後,第三次出巡就是單純為了製造自己的死亡和殺人而去的!順便,也為你日後頂替漠北王的身份做必要的鋪墊。”

“畢竟,你倆雖容貌極度相似,但性格迥異。你要代替你那位弟弟成為新的漠北王,就必須了解他日常的行為習慣。因此,你仍要再去一次漠北燕州!若我沒有猜錯,在你最初的殺人計劃中,京都並非孫大夫的最佳葬身之地,是嗎?”

聽此。

蕭爾康哼笑著,反倒冷靜了下來。

重新坐回蒲團上,仰頭喝了一杯酒,才道:“哦?先生死在京都不為最佳,那應該死在哪?”

徐安抬眼道:“羌州!根據龐奇從禮部與宮廷司調來的北巡路線圖得知,第三次巡視,幽江浮橋完好,但你仍是選擇了繞道羌州。美其名...你是要順道巡視,實則卻是在為孫大夫尋找葬身地!因為孫大夫若死在羌州郡王府,你便可將通敵的所有罪責都推到蕭無晟一人身上。”

“孫大夫之死,便是蕭無晟為掩罪而殺人,金虎可置身事外!”

蕭爾康淺笑:“既是如此,那本宮當時為何會同意了先生留守京都的請求?”

“隻因都一樣,孫大夫留在京都也一樣會死!出巡前,你已策反了曹懷興,成功拿到了部分幽靈衛的控製權,並完成了自己嫡係的滲透。孫大夫留在京中等死,其實也不過是換個名頭。不死於蕭無晟之手,那便栽贓到吳應雄身上!”

徐安沉聲接道:“結果也正是如此,台府被幽靈衛所滅,死於自己人之手,而所有的證據線索都指向了...你想要鉗製、扳倒的人。吳應雄如是,駱家如是...”

“但為什麽?一年前的八月十九,你入宮本為了大義滅親,親自舉報金虎。在禦書房等待的短短三刻鍾時間裏,到底是什麽導致你性情大變,最終淪為弑師殺弟的凶手?”

蕭爾康聽了,驀然伸手拍了兩下手掌,反笑道:“不得不說...你有些本事,大致說對了本宮的謀劃!但真相有那麽重要嗎?”

“有!不瞞殿下說,我必將此案查清。”

“哪怕你知道真相後,身隕此地,你也願意?”

“願意!隻要殿下有本事取走徐某的性命,徐某甘願赴死。”

“好!”

蕭爾康忽而大笑,目光微妙道:“不愧是永和帝麾下的權相之子!與當年的徐敬之一樣,都是極具膽色之輩。那本宮就讓你死個明白!”

而當蕭爾康手中說出“徐敬之”這三個字時,徐安想要伸向桌上酒杯的手...瞬間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