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漿

公子出透過車簾縫,望了一眼呆若木雞,臉色鐵青的玉紫,雙手一合,哈哈大笑,這一笑,他那琉璃般的雙眸,在陽光照耀下,顯得神采熠熠,波光流動。

他這笑聲,清悅,爽朗,卻與他平素那薄唇一揚的嘲諷完全不同。

幾個劍客聽了,也是開懷一笑,他們同情地回頭看了一眼玉紫,暗暗想道:這個小兒甚是重利,怪不得被公子戲弄了。

玉紫垂頭喪氣地向雜工隊中走回。

她一走近,宮和亞等劍客,便策馬圍了上來。

亞一馬當先地堵上她,頭一低,呼地一聲,大臉湊到玉紫眼前。玉紫正低著頭行走,突然眼前一暗,便把頭一抬。謔!當下她便對上了一對幽亮幽亮,直如捕食的野狼一樣的眼睛。

玉紫向後一側,與亞稍稍分開後,皺著眉頭瞟了亞一眼,轉向他的身後叫道:“父親。”

宮瞪著亞,策馬靠近玉紫,嗬嗬笑道:“我兒,公子出有何賞賜?”

說這話時,宮的皺紋都綻放開來,顯得很愉悅。

玉紫對上父親這樣的表情,嘴一抿,正準備向他控訴公子出的小氣。轉念一想,那公子出畢竟是一件大貴族,這種抱怨的話,還是少說為妙。

於是,她在眾人的盯視中,嘴皮子彎了彎,笑了笑,“公子出賜兒一些刀幣。”

宮嗬嗬一笑,滿臉的皺紋都綻開了花。

眾劍客隻是朝她看了幾眼,毫無羨慕。如他們這等年輕力壯的人,連玉佩綢緞等賞賜都經常得到,並沒有把刀幣放在眼中。

看到眾人散去,玉紫向宮扁了扁嘴,鬱悶地說道:“父親,公子出賜兒十個刀幣。”

她的聲音悶悶的,有點塞。她對賞賜的期待是如此之高,突然落了空,心裏很不是滋味。

宮卻是嗬嗬直笑,他開懷地說道:“我兒,公子出可是中原的大貴族,他的賞賜,兒不必在乎多少。”

玉紫抿了抿唇,決定把這件事拋開:我就不信,以我的能力,還混不到一頓好飯!

車隊放慢了。

進入了魯國的貺城。

這貺城,與曾國完全不同。這裏的街道兩側,店鋪很少,就算有店鋪,也隻是銷售貺城本地的產品。在這裏,根本看不到曾城那種各國都有的物產,街道上,也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玉紫一問,才知道,魯國人普通輕視商業,在這裏,商業很難得到發展。

這時,玉紫看到一家店肆前的旗幟上,飄著一個大大的鹽字。

她提步走了進去。

守在店肆裏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她披著長發,額頭係著一根染成青色的絲帶,也穿著那種上襦下裳的深衣。

店肆裏,所有的鹽都封在陶甕裏。玉紫看著一個陶甕,問道:“此鹽怎地售買?”

那婦人並沒有因玉紫麻衣灰臉的看她不來,彬彬有禮地回道:“一筒五個刀幣。”

她拿出的,是一種竹筒,筒身約兩個拇指大小。

這時的稱量工具,各地都不一樣。也不知這竹筒裏的鹽,大概有多重。

玉紫估計了一下,如果在曾城的話,這點鹽,約二個刀幣,果然利潤可觀。可惜,她的鹽沒了。哎。

玉紫走出時,見到眾雜工劍客都跑到旁邊的店肆中,喝起那種白白的漿來。

漿,是這個時代最主要的飲料,不管是在曾城,還是在有寬城,街頭小巷,到處都有販漿的地方。

這種由米糧發酵而來,微帶酸味的飲料,十分的解渴,在這種一天比一天炎熱的時候,難怪它成為眾人的第一選擇了。

玉紫跑到父親麵前,見他滿頭大汗,嘴唇發幹,不由說道:“父親,喝一剽漿去。”

她晃了晃手中的刀幣,笑嘻嘻地說道:“這可是公子出所賜的哦,用它喝漿,定分外可口。”

宮嗬嗬一笑,搖了搖頭,撫上玉紫的額頭,說道:“我兒要飲,便去飲罷。”

玉紫嘻嘻一笑,跑到一家店鋪裏。

這店鋪,是木製而成,顯得單薄而矮小。店主人正用葫蘆做成的瓢,給每一個陶碗盛上漿。

漿很便宜,一個刀幣可以喝五六碗。玉紫拿了一碗,往口裏一倒,差點噴出來。

什麽嘛,這分明便是洗米水的味道,隻是發了酵,有點酸。

當然,她隻是差一點噴出來,不管如何,這漿還是挺解渴的。一入口,口裏便不那麽幹澀了。

宮喝完漿後,回頭見到玉紫低著頭,嘴裏喃喃不休,不由問道:“我兒何所思?”

玉紫抬起頭來,她雙眼發亮地說道:“兒知道有一種漿,味道甚美。”

宮卻不信,他問道:“比甘漿更美?”

甘漿,是由甘蔗和米製成的漿,清涼甜美,是貴族們消暑的飲品。

玉紫怔了怔,說實話,她也不知道甘漿是個什麽味。想了想,她老實地回道:“比剛才所喝的漿,美味甚多。”

她說到這裏,雙眼炯亮地看向父親,“孩兒今晚試製一些,父親明日便可嚐到。”

宮嗬嗬直笑,不置可否。他看著玉紫那灰樸樸的小臉,對上她明亮的雙眼,隱隱有點詫異:我這個孩兒,怎地有這麽多主意?

打定了主意,玉紫但忙碌起來。她用七個刀幣,購了一點大豆和米。在這個時代,大豆是庶民們常用的食物,很便宜,一個刀幣可以買上一斤。大米,卻是楚國等少數地方才生產,是貴族們才享用的食物。一個刀幣,隻可以買到一兩。因此,玉紫購買大豆,隻用了一個刀幣,買米,卻用了六個刀幣。

商隊是在貺城過夜的。

雖然是在城中,可是,如玉紫和宮這樣的身份,也隻能睡在人家屋簷上,或把麻布鋪上街道,睡上一晚。

吃過一頓商隊提供的大雜粉後,玉紫把買來的大豆用樽裝起,泡上溫水,便入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便醒來了。

玉紫把樽裏泡得鼓脹的大豆拿出,來到城裏的井水旁。

這井水旁,有一個石磨。自從魯班發明石磨後,因它十分適用,這大街小巷,到處都有石磨存在。

玉紫把豆子放在石磨裏,便推起磨來。

隨著磨盤轉動,乳白色的豆漿汩汩流入了下麵洗淨的石管中,再順著管道,流向了青銅樽。

把豆漿帶回後,玉紫就著火堆,把水燒開後,把洗淨的大米放在裏麵。

不一會,水燒開了,她連忙把豆漿加入,繼續燒煮。

不一會,一陣濃鬱的清香傳來。這種米漿,既簡單易做又微甜爽口,含有的豆香特別好聞,玉漿以前弄過一二次。

這時,眾人都已起塌,一個個忙著尋井水洗漱。

宮一回來,便看到玉紫盛起一碗漿,送到他麵前,笑嘻嘻地說道:“父親,請飲。”

宮嗬嗬一笑,端過漿,慢慢地抿了一口。

玉紫緊張地看著他。她知道,這個父親看起來不起眼,實是見多識廣。

宮砸巴砸巴嘴,半晌才說道:“這漿,甚是怪異,然,甚是可口。”

玉紫急急地問道:“比之常漿如何?”

宮還沒有回頭,幾個曾城的劍客圍了上來,他們拍著腰間的劍鞘,笑道:“小兒,怎地與你父吃起獨食來了?”

玉紫雙眼一亮,轉向幾人笑道:“今有美漿,請諸君一品。”

說罷,她跑到驢車中拿出幾個陶碗,一人盛了一碗。

眾劍客可不客氣,一仰頭,便把隻是半溫的漿一飲而盡。

“好漿。”

“怪哉,此漿怎地不曾吃過?”

“善哉此漿。”

一陣讚美聲中,玉紫眼珠子一轉,她朝前麵眺了眺,眼見前方絡續有馬車在走動。

當下,她盛起一碗漿,快步向前麵走去。

不一會,她來到了那輛熟悉的馬車前。馬車旁,高冠博帶,長袍飄拂的公子出,正在眾人的籌擁上,緩步走來。

饒是來時,玉紫鼓足了勇氣,現在一見到他,她卻是一陣心虛。

剛想向後退去,玉紫一咬牙,還是從馬車後走了出來。

她慢慢地蹲下來,把漿碗置於頭頂,以一個庶民對上位者最為尊敬的姿勢,朗聲說道:“小人製得一漿,美味也,願奉於上君。”

公子出緩緩轉過頭來。

一對上他的目光,玉紫便反射性的低下頭去。這時,她的心,在砰砰地跳。她的手心,已經汗透。

她,實是有點緊張。但是,她不是擔心公子出會懷疑她下毒。這時的人,對毒物的了解並不多,所有的毒經,都珍藏在世家大族裏,束之高閣,不敢示人。因此,毒,對於時人來說,還是有點遙遠的概念。

而且,玉紫知道,這時的上位者,對於百姓隨意奉上的東西,也沒有後世那種防備拒絕的習慣。

她隻是一麵對這個人,便習慣性的緊張。

公子出盯著玉紫,薄唇一揚,笑了,他的笑聲很低沉,很惡劣,“是你小兒?又想得賞?”

玉紫繼續低著頭,麵對公子出的嘲弄,她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很是憨厚地說道:“然。若公子滿意,請賜小人一百刀幣。”

她這話一出,眾人同時哈哈大笑,連站在公子出身後的那賢士,也笑了起來。

公子出慢慢收住笑,他朝著玉紫招了招手,道:“奉上來。”

比起平素,公子出這動作有點輕慢。

玉紫朗聲應道:“諾。”

玉紫上前幾步,繼續把漿置於頭頂,雙手奉上。

一隻冰涼的手觸到了她的指尖。

玉紫反射性地一顫。

那冰涼的手,接過了陶碗。

公子出抿了一小口。

玉紫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公子出慢騰騰地放下陶碗,他瞟了一眼玉紫,道:“微甜利口,香氣甚濃。卻是好漿。”

玉紫已是眉開眼笑。

公子出見她如此,薄唇又是一揚,長袍一甩,大步走來。

他越過她,徑直走上了馬車。

看到公子出上了馬車,玉紫那一臉的期待,在慢慢的,慢慢的變得平靜。

咬了咬牙,玉紫跑到了馬車旁。

她朝著馬車裏的人施了一禮,朗聲道:“敢問公子滿意否?”

在一眾劍客搖頭苦笑中,公子出低沉的笑聲傳出馬車,“甚是滿意。”

玉紫瞪大了眼。那,那獎勵呢?

馬車裏,再也沒有傳出聲音。

一聲令下,馬車啟動。

直到馬車走出老遠,玉紫才咧了咧嘴,小嘴一扁,拿起陶碗,向回走去。走了幾步,玉紫朝著地上重重一跺腳,恨恨地想道:公子出,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大大地出一次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