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祁國皇宮內依舊***通明。
祁舜奉祁皇後之命,在北苑觀月亭內設宴為燕桐及其隨從接風洗塵,排場雖然不是絕頂闊綽華麗,卻也足夠彰顯祁國皇族的氣派。
八角亭內,每一角都放置著四顆夜明珠攢成的燈具,筵席所有的桌椅及用具,皆是純金或純銀鑲嵌象牙所製,其中盛放的珍饈美味自不必說,單是百年陳釀的名酒,就有十八種之多,亭外另設有吹奏簫笛清樂的一班宮廷樂師,緩緩奏出略帶輕愁的樂音。
雲蘿緩步沿著台階拾級而上時,見祁舜身著一襲純黑色的喪服端坐在案首,燕桐依照祁國喪禮習俗將金冠除下,僅著一身簡潔白衣。他們二人雖然把酒敘談,卻都是神色肅重,麵上全無半點笑顏。
她正要依照禮儀向燕桐行禮下去,燕桐早已搶先一步製止了她,說道:“公主不必多禮!”他以眼色示意身後隨從,那內侍迅速閃身出列,手中托著一個精致的金盤靠近雲蘿,半跪在地恭聲說:“燕國盛產美玉,這是太子殿下贈與公主的見麵禮,請公主賜收。”
金盤之上,一塊紅色的錦緞隱約覆蓋著一物,似乎是一個方形的木盒。
雲蘿沒想到燕桐會在晚宴時贈送自己禮物,並不伸手去接。燕桐見她猶豫,自行將錦緞揭起、取過木盒遞到雲蘿眼前,說道:“區區薄禮,燕桐擅自選來,不知是否合公主的心意?”
雲蘿隻得輕輕將木盒開啟,見那木盒內放置著一支通體晶瑩碧綠的玉釵,初看之下並不稀奇,隻要輕輕轉移視線角度,玉釵所呈現出來的色澤就截然不同,有墨綠、深綠、淺綠等各種顏色,玉質純淨通透,毫無一絲瑕疵,堪稱稀世奇珍。
燕桐見雲蘿已接住木盒,輕輕撤回了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指尖移動之際,輕輕在雲蘿的手背上劃過。
雲蘿低頭端詳玉釵光澤,突然感覺手背傳來一陣溫癢,急忙抬起頭來,恰好與燕桐的視線相撞,見他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種逼人的光影,竟似隱隱帶著笑意,頓時驚得不知所措,紅暈立刻浮現雙頰。
燕桐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仰慕之色,定定注視著雲蘿的羞澀模樣,似乎對她的純真反應極為滿意,柔和了聲音說:“倘若不合心意,以後等你去了燕國,後宮所有的珍寶隨你盡情挑選。”
雲蘿知道這份禮物不可拒絕,隻得勉強向燕桐道謝,讓小雨收起木盒。當她猛然抬頭看向祁舜的時候,卻發覺他深沉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他神態如常、甚至帶著幾分欣許之意注目燕桐和他的隨從。
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心底裏透出一陣空洞和失望。
今晚的宴會固然是奉祁皇後詔命而來,在雲蘿的私心裏,她卻暗暗盼望著麵對燕桐的時候,祁舜能夠有一些異樣的“表現”,借此來斷定他對自己的感覺和心意。然而結果卻是如此殘酷,看來小雨的猜測並不是祁舜的想法,一切不過是她們的一廂情願而已。
雲蘿勉強坐下來,芳心紛亂如麻,情緒低落,聽著宮廷樂師們吹奏了一曲後,終於按捺不住,站起身離開席位,沿著小亭一側的蜿蜒山路走了下去。
微涼的夜風吹過,她站立在半山腰,傾聽著夜空內飄來的幽怨簫曲,幾乎泫然欲泣,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仿佛有人從觀月亭內跟隨而來。
她並沒有回頭,一種強烈的熟悉感覺卻告訴了她來人的身份。
祁舜靠近她的身側,出聲問:“為什麽一聲不響地離開?難道母後沒有告訴你,今晚的宴會是為了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雲蘿緊咬著下唇,極力控製著情緒,盡量溫柔回答說:“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祁舜黑眸一閃,正視著她的眼睛說:“如果真的是身體不適,你可以向他說明原因再走,這樣不明不白走掉,隻會惹人猜疑。”
雲蘿臉色蒼白地凝望著他,心頭的失望之情更加濃鬱難解,淚水止不住地滑下臉頰,抬頭說:“你是來糾正我、告訴我,我今晚又犯了一個錯誤,對不對?”
祁舜沉默不語。
二人靜靜對峙了片刻之後,雲蘿突然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轉身向觀月亭內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多謝三哥訓導,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祁舜麵無表情站在原地,直到雲蘿的纖秀背影在山間消失,他都沒有改變過原來的姿勢。
燕桐冷眼看著雲蘿悄然離開,若無其事一般繼續與隨從舉杯言笑、聆聽樂師吹簫,欣賞夜空的無邊月色,直到雲蘿不聲不響返回到她的座位上,他才輕輕站起,走到她身旁,帶著幾分關切,說道:“公主今晚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樂器嘈雜傷神,不如讓樂師退下,公主早回寢宮歇息。”
雲蘿恨不得立刻離開,生硬答道:“好。”
燕桐環顧了一下觀月亭外的夜景,接著說:“聽說公主居住在南苑,離北苑尚有一段距離,我想送公主一程,可以嗎?”
對於他有意的殷勤關切,雲蘿下意識地拒絕他說:“多謝你的關心,可……”
她的“可是”還沒有出口,燕桐迅速接過話頭,欣然道:“公主覺得可以,實在是我的榮幸!”
雲蘿知道他故意誤解而製造二人獨處的機會,料想自己隻要答應下來,今晚一定難以擺脫他的糾纏,微微搖頭說:“不用了,我隻是有些頭暈,我的侍女跟隨我一起過來,有她陪著我,我不需要特別護送。”
她再一次明言拒絕,燕桐果然不再勉強,保持著他風度翩翩的子之風,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不做護花使者了,公主一路小心。”
雲蘿胡亂點了點頭,帶著小雨匆匆離開觀月亭,小雨臨走時環視了一周,發覺亭中並沒有祁舜的身影,暗自覺得奇怪。
從祁國皇宮北苑到南苑,中間間隔著一座巨大的禦花園。
花園內有幾處巨大的人工湖和巍峨嶙峋的大片假山,處處亭台樓閣相連,花草樹木間雜其間,間或可聞夜鶯的低啼之聲。正值祁帝國喪之期,水閣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懸掛著一整排素白色的宮燈,映射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光線顯得模糊而迷離。
雲蘿與小雨走過湖麵時,她抬眸張望湖心夜景,一隊巡夜的小內侍們提著宮燈迎麵走來,他們向雲蘿恭敬下拜後,繼續前行巡夜,小雨擔心南苑宮門關上,催促雲蘿說:“公主,早些回去吧!”
雲蘿仿佛沒聽見一般,倚靠著長廊的圓柱,回想祁舜若即若離的冷漠態度和燕桐的殷勤關切,一種錐心刺骨的失落感覺從心底蔓延開來。
入宮十年至今,她所認識和接觸過的男子幾乎隻有祁帝和祁舜兩位,她並不了解自己的義父和義兄是怎樣的人,也不了解男女之間的感情,倘若沒有前不久的那一次東陵之行,她仍舊會和以前一樣,等待著“禦賜”的婚約降臨,等待著被祁國作為“和親”的禮物送往燕國後宮。或許,她還會覺得,相貌英俊、舉止端莊高貴的燕桐會是一位理想的夫婿人選。
然而,一切仿佛在不經意之間被某種奇異的東西所打亂。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祁舜的冷肅模樣漸漸進駐了她的心房,漸漸地占據了越來越大的空間,大到很難再容下其他男子的身影。甚至包括燕桐,這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子,都被摒棄在外。
她當然明白,這種感覺不是簡單的兄妹之情。可是此時此刻,祁舜他心中又在想些什麽呢?
夜色一片空朦,她茫然凝望著湖心,仿佛已忘卻了時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