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落霧了,沉沉的,沉沉的霧。

窗外,電線杆上掛著一個斷線的風箏,一陣小風吹過,它就蕩來蕩去,在迷離的霧裏,一個風箏靜靜地蕩來蕩去。天黑了,路燈開始發光,濃得化不開的黃光。霧,它們沉沉的落下來,燈光在霧裏朦朧……天黑了。我蜷縮在床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開燈,我要藏在黑暗裏。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麽呢?風吹進來,帶來了一陣涼意,那個歌聲,那個飄渺的歌聲,又來了,又來了,“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揮著雙手想拂去那歌聲,它卻一再的飄進來,飄進我的房間,它們充滿我,充滿我……來了,終於來了。我害怕,害怕極了,我跳起來,奔到媽媽的房裏,我發瘋似的抓著媽媽,“媽媽!告訴我,告訴我,我不是珍妮,我不是珍妮……我不是她……真的,真的……”

已經好多天,好多天了,我迷失在這幻覺裏。

《珍妮的畫像》,小時候看過的一部片子,這些年來從沒有再清楚的記憶過它,偶爾跟一些朋友談起時,也隻覺得那是一部好片子,有一個很美,很淒豔,很有氣氛的故事。

大約在一年前,堂哥打電話給我,說是聽到《珍妮的畫像》要重演的消息。我說,那是一部好片子,不過我不記得什麽了,他隨口在電話裏哼出了那首珍妮常唱的小歌——“我從那裏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握著聽筒,我著魔似的喊了起來,“這曲調,這曲調……我認識它……我聽過,真的聽過。不,不是因為電影的緣故,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麽世界裏……我有那麽一段被封閉了的記憶,哥哥!我不是騙你,在另一個世界裏,那些風啊!海啊!那些飄緲,陰鬱的歌聲……不要逼著問我,哥哥,我說不來,隻是那首歌,那首歌……”

那夜,我病了,病中我發著高燒,珍妮的歌聲像潮水似的湧上來,湧上來。它們滲透全身,我被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強烈的籠罩著,這是了!這是了!我追求的世界,我鄉愁的根源。

從那次病複原後,我靜養了好一陣,醫生盡量讓我睡眠,不給我時間思想,不給我些微的刺激,慢慢地,表麵上我平靜下來了。有一天忽然心血**,也不經媽媽的同意,我提了畫具就想跑出去寫生,媽聽到聲音追了出來,她拉住我的衣服哀求似的說:“妹妹,你身體還沒好,不要出去吹風,聽話!進去吧!來,聽話……”忽然,也不知怎麽的,我一下子哭了起來,我拚命捶著大門,發瘋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讓我去……讓我去……討厭……討厭你們……”我心裏很悶,悶得要爆炸了。我悶,我悶……提著書箱,我一陣風似的跑出家門。

坐在田埂上,放好了畫架。極目四望,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稻田和遠山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麽。風越吹越大,我感覺很冷,翻起了夾克的領子也覺得無濟於事。我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任性和孟浪起來。麵對著空白的畫布我畫不出一筆東西來,隻呆呆的坐著,聽著四周的風聲。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覺得風聲漸漸的微弱了,在那個之間卻圍繞著一片欲的寂靜,慢慢的,遠處像是有一種代替風聲的音樂一陣陣的飄過來,那聲音隨著起伏的麥浪一陣一陣的逼近了……終於它們包圍了我,它們在我耳旁唱著“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我跳了起來,呆呆的立著,極度的恐慌使我幾乎陷於麻木;之後,我衝翻了書架,我不能自主的在田野裏狂奔起來。哦,珍妮來了!珍妮來了!我奔著,奔著,我奔進了那個被封閉了世界裏。四周一片黑暗,除了珍妮陰鬱、傷感、不帶人氣的聲音之外,什麽都沒有,空無所有,我空無所有了,我張開手臂向著天空亂抓,我向前奔著。四周一片黑暗,我要找尋,我找尋一樣不會失落的東西,我找尋……一片黑暗,萬物都不存在了,除了珍妮,珍妮……我無止盡的奔著……。當夜,我被一個農人送回家,他在田野的小溝裏發現我。家裏正在焦急我的不歸,媽看見我的樣子心痛得哭了,她抱住我說:“孩子,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我默默的望著她,哦!媽媽,我不過是在尋找,在尋找……迷迷糊糊的病了一個星期後,我吵著要起床。醫生、爸、媽聯合起來跟我約法三章,隻許我在房中畫靜物,看書,聽唱片,再不許漫山遍野的去瞎跑。他們告訴我,我病了,(我病了?)以後不許想太多,不許看太多,不許任性,不許生氣,不許無緣無故的哭,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太多的不許……在家悶了快一個月了,我隻出門過一次,那天媽媽帶我去台大醫院,她說有一個好醫生能治我的病。我們走著,走著,到了精神科的門口我才吃驚的停住了腳步,那麽……我?……媽媽退出去了,隻留下醫生和我,他試著像一個朋友似的問我:“你——畫畫?”我點了點頭,隻覺得對這個故作同情狀的醫生厭惡萬分——珍妮跟我的關係不是病——他又像是個行家的樣子笑著問我:“你,畫不畫那種……啊!叫什麽……看不懂的……印象派?”我簡直不能忍耐了,我站起來不耐煩的對他說:“印象派是十九世紀的一個派別,跟現在的抽象派沒有關係,你不懂這些就別來醫我,還有,我還沒有死,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珍妮跟我的關係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我確實明白的,我隻是體質虛弱,我沒有病。

珍妮仍是時時刻刻來找我,在夜深人靜時,在落雨的傍晚,在昏暗的黎明,在悶鬱的中午……她說來便來了,帶著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氣息。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個虛無的世界裏,在裏麵喘息,奔跑,找尋……找尋……奔跑……醒來汗流滿麵,疲倦欲絕。我一樣的在珍妮的歌聲裏迷失,我感到頭落的狂亂,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雖然如此,我卻從那一刹那的感覺裏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快樂,一種極端矛盾的傷感。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已沉醉在那個世界裏不能自拔,雖然我害怕,我矛盾,而我卻訴說不出對那種快感的依戀。夜以繼日的,我逃避,我也尋找,我知道我已經跟珍妮合而為一了,我知道,我確實知道。“珍妮!珍妮!”我輕喊著,我們合而為一了。

照例,每星期二、五是我打針的日子,晚上,我拿了針藥,關照了家裏一聲就去找那個從小就照顧我的醫生——張伯伯。張伯伯關切的注視我,他說:“妹妹,你又瘦了!”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來——我做錯了什麽呢?——我低下頭囁嚅的說:“張伯伯,我失眠,你知道,我經常睡不著,安眠藥沒有用——”他抬起我的下巴,輕柔,卻是肯定的說:“你不快樂,為什麽?”

“我不快樂?是嗎?張伯伯,您弄錯了,我快樂,我快樂……真的……我不快樂真是笑話了。珍妮來了,你知道,珍妮來了,我滿足,我滿足……雖然我不停的在那兒跑啊!跑啊!但我滿足……真的……痛苦嗎?有一點,……那不是很好?我——哦!天啊,你不要這樣看我啊!張伯伯,我真的沒病,我很好……很好……”

我發覺我在歇斯底裏的說個不停,並且淚流滿麵,我抑製不住自己,我不能停止的說下去。張伯伯默默的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說:“妹妹,你病了,你病了,沒有珍妮,沒有什麽珍妮,你要安靜,安靜,……你病了……”

打針,吃藥,心理治療,鎮靜劑,過多的疼愛都沒有用,珍妮仍活在我的裏麵。我感覺到珍妮不但占有我,並且在感覺上已快要取而代之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消失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活著的不再是我,我已不複存在了,我會消失……

三番兩次,我掙紮著說,珍妮!我們分手吧!我們分手吧!她不回答我,隻用她那縹渺空洞的聲音向我唱著:“我從那裏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唉!珍妮!我來了,我來就你。於是珍妮向一陣風似的撲向我,我也又一次毫無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裏去了,那個淒迷,空無一物的世界裏。我又在狂跑……尋找……依戀著那頹廢自虐的滿足而不能自拔。

“我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來了,我來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