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八十年前,旬國震驚朝野的文字獄,從一本詩集開始,直最後席卷了多達數十萬文武百官、名士貴族以及無名百姓。至後來高祖皇帝並不是不知道其中大部分是被牽連冤屈,隻是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不得不冷麵將這件事繼續下去。

當年僅僅一本詩集,就能引起那樣大的災禍。更何況今日這塊很可能引起滿朝大亂的玉璧?

旬後看似在詢問餘辛夷的意見,然而那鳳目中的冷意,已經實實在在的透露出她的真意:試問一場很可能引發的暴亂,與一個失父去母,無依無靠默默無名的小縣主性命,哪個來得更重要些呢?

她問,實際上卻是在創造機會,一旦餘辛夷一句話說得不好,立刻抓住機會要了她的小命!將這場災禍與秘密,直接堵死在源頭之上!

而此刻她的眼神,已經像在看半個死人!

站在餘辛夷身旁的舞陽,臉上立刻露出嘲諷的、冷蔑的、激動的表情,拳頭暗暗捏緊。她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好,仗著有赫連嘯從旁協助,有扶蘇丞相暗中掩護,就以為能瞞天過海了?哈,笑話!隻要旬後下了殺心,哪怕你餘辛夷再詭計多端、三頭六臂,也無法挨過這場劫難!

而衛國身後,季樊青默默的低著頭,不動聲色,教人看不見表情。

滴答,滴答,殿門外漏刻裏計時的水珠不斷落到水麵,如同血管裏粘稠的血液,那麽短暫的時間漫長得好似過了半載。

在無數雙或冷漠或尖銳的目光下,餘辛夷緩緩抬起頭對上旬後的目光,意難平道:“皇後娘娘,臣女沒什麽好說的,唯一能肯定的是臣女絕對清白,請娘娘切勿中了小人的奸計!”

聲音錚錚如琴,鐸鐸多鼓,她光潔如玉的臉龐帶著憤慨,毫不畏懼的望著這個大旬國最具權勢的女人。那樣的澄澈無畏,讓人不得不產生懷疑:或許這件事真的與她無關?

舞陽當即叫道:“奸計?你在說誰?老天都說你不祥,你還妄想逃脫升天不成?母後,您別聽她信口雌黃,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詭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您千萬不能上她的當!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妖孽,就應當立刻將她處死,免得她禍害我們大旬!”

餘辛夷抬起頭冷笑一聲:“舞陽殿下,我在說誰您不知道麽?我應衛國殿下的邀去打獵,碰巧您不請自來,又碰巧我墜馬摔進山洞裏,再碰巧挖出了那塊玉璧,這種種巧合我要我再重複第二遍麽?我知道因為我機緣巧合撞破了您的秘密,緊接著又在宴會上拂了您的臉麵,您恨不得除掉我後快,但是僅僅因為這些恩怨,您就搬出數朝之前的滅國典故,精心布置就為害我一人,您還真是費盡心力啊。”

一番話,說得舞陽臉蛋紅了又青,眼睛幾欲突出眼眶:“你這個賤人!住嘴!我命令你住嘴!”渾身氣得發抖,她跟金烈的事雖然被拆穿了,但是跟拿到旬後麵前直接說出來,總還有差別的。這餘辛夷分明是條瘋狗,就算自己死,也要拉她做墊背的!而且還把所有的髒水都潑到她身上,賤人!賤人!她立即衝過去,雙手發顫,似乎恨不得立刻掐斷餘辛夷的脖子:“再亂說半個字,我立刻殺了你!”

餘辛夷語言更加尖銳:“怎麽,舞陽殿下被我戳穿了,惱羞成怒了?嗬嗬,那好啊,何必再玩什麽陰謀詭計,栽贓陷害,不如直接殺了我看看能不能堵住這天下悠悠之口!”

“你!好啊,你以為我不敢?我現在就割下你的舌頭,砍掉你的頭顱!看你還怎麽亂說!”

“來啊!就怕你舞陽公主不敢!”

舞陽氣得神智丟失,“擦”的一聲拔劍出鞘,兵刃的冷光刺人眼睛。滿心滿腦,隻剩下殺了她!幹脆殺了她,讓她這張嘴永遠不能再發出聲音,讓她這雙眼再不能露出嘲諷的表情,讓她這張臉再不能麵對自己,讓她永遠消失在這個世上!對的,就這麽辦,就這樣辦!

旬後見狀,立刻皺起眉來,沉聲道:“舞陽,你想要幹什麽!”在宮裏明文規定,除帝後命令誰人都不能拔劍出刀,否則便是犯上之罪。尤其是在這長信宮裏,她的麵前,舞陽此舉想要幹什麽?

聽到旬後嗬斥,舞陽渾身一個冷丁,立刻醒過神來,看到自己手中的劍,才恍然自己剛才被餘辛夷激怒,險些做了什麽傻事!“母後,您聽我……”

旬後抬起手製止她的話,冷淡道:“住嘴。”

“母後!”

旬後道:“舞陽,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舞陽公主由紅變青,由青變紫的臉孔,這下終於全然變白,不甘願的退到一旁靜立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則死死的瞪著餘辛夷,如同瞪著永世的仇敵。

醜奴則盡忠職守的跟在她身後,永遠低頭沉默不語。

看著這一幕,季樊青勾起唇角緩緩笑了下,比玩味更多一絲嘲諷,比嘲諷更多一絲冷漠。看似溫文爾雅的眼睛落在永遠不落敗的餘辛夷身上,如同針,如同箭、如同殺人不見血的刀。

正巧,餘辛夷的目光抬起,與他相對。

兩人同時閃過一絲複雜,各自錯開,眼底卻泅出一片又一片濃烈的黑暗。

衛國公主此時道:“母後,舞陽衝動這麽多年,您不是不知道的。隻是眼下當務之急,這玉璧之事多拖一日就多一份被人知曉的危險,請您盡快定奪,該如何處置呢?”

旬後細長的,保養得比最珍貴的羊脂玉還要柔嫩纖細的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咚咚咚咚的聲響,仿佛敲在每個人心頭。旬後望著餘辛夷的目光,那般犀利,仿佛早已將她從裏到外,完完全全看了個通透。

餘辛夷兩世存活,頭一次有一種被看穿的恐懼感,讓她渾身緊繃,戒備,以及畏懼!

沉默,冷漠。許久後,旬後的臉上才緩緩開出一朵笑花來,尊貴的嘴唇忽然開闔道:“重華,你父親為國捐軀是我大旬的功臣,你母親二十餘年前為國家立下汗馬之勞,現在也輪到你了,本宮知道你是聰明人,你——應該知道你應當做些什麽吧?”

旬後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忽然乏了似的對太監們做了個手勢:“本宮乏了,去陛下那裏休息一刻。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來人,”旬後臉上露出個極其高貴,又極其森然的笑容,複雜的情緒扭曲成一種可怕的妖豔,“替本宮好生送重華縣主,上路吧。”

激動,當舞陽聽到旬後命令的刹那,激動得幾乎要掐破自己的手心。旬後要她餘辛夷死,就算她三頭六臂,也活不過明天去!

衛國公主的目光淡淡落在餘辛夷身上,發出一聲低微的歎息:“重華縣主,你好生去吧,你放心,長公主府的榮耀,皇家會替你保全的。”然而那目光自始至終都一樣的冷漠,像看一隻被箭刺穿的兔子。

餘辛夷抬起頭,滿眼嘲諷的看著大旬國最尊貴的嫡長公主,如同看一個裝模作樣的小醜。還真是像啊,不愧是旬後親生的,骨子裏一樣的做作,不把別人的性命放在眼裏,反而一副施舍的口吻,什麽“長公主府的榮耀,皇家會替你保全的。”嗬!是不是她還應該跪下膝蓋,立刻感激涕零的感謝她們皇家的寬容大度!

再抬起頭,正好與季樊青仿佛真摯的、憐憫的表情相對,她冷笑一聲:還真是天生一對!

旬後的鳳攆緩緩離開長信宮,壯碩而無情的侍衛們朝著餘辛夷步步圍緊,宮女手中的雪白的綾緞緩緩抽出,送到餘辛夷麵前。

衛國一行人麵目不忍的起身準備跟隨旬後離開,舞陽則意猶未盡的看著,等著,表情興奮到扭曲。她要看,一定要看!她這輩子最大的仇敵,如何在自己麵前被白綾纏住那嬌嫩的脖子,然後嘎達一聲,在掙紮中、痛苦中、無聲悲鳴中,慘烈的斷掉最後一口氣!

哈哈,她等不及了,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動手!

“縣主,奴婢們送您上路,請吧。”為首的女官客氣的行了個禮,然而與她語氣完全不符的則是那條越靠越近的白綾,以及將她團團圍住,準備動手的宮女侍衛們。

餘辛夷沉默不語,不狡辯,不咒罵,仿佛已經徹底認命。

旬後的鸞駕已經跨出宮門,反常熱烈的陽光照在這片黑紅的皇宮城牆上,極為刺眼。

旬後以手支頤,優雅的雙目閉合著,休憩,仿佛身後即將發生的根本不是一場生死,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戲。

舞陽公主瞳孔撐大最大,指甲興奮的直刺進掌心肉裏。

醜奴低垂著醜陋的頭顱,一言不發。

季樊青跟隨在衛國身邊,偶爾回過頭望一眼,露出一抹“惋惜”的笑容。

白色的綾緞逐漸纏上餘辛夷的脖子。

就當那根白綾即將纏緊的刹那,一名四十餘歲的大太監頂著滿頭的冷汗,驚慌失措的衝進長信宮裏,見著旬後立刻大喊道:“啟稟娘娘,奴才有要事啟奏!”

被打擾,旬後眼睛不悅的睜開:“什麽事如此驚慌?本宮不記得本宮親手調教出來的人這般無狀!”

那大太監見旬後發怒,立馬噗通跪下,然而情勢卻不容許他閉上那張烏鴉嘴,而是冒死磕了個頭,繼續稟報道:“實在是奴才有要事要稟報您,請娘娘恕罪:剛才禁軍教頭呼延大人緊急入宮上報,昨天夜裏東城郊一農婦在自家菜地裏挖出一塊玉璧,上書:鳳舞龍憩,妖星禍國八個字!緊接著今早天亮,國舅爺家小院裏突然出現一塊石頭,上麵寫著——金玉敗絮,賊人亂朝。還有……”越往下說,大太監渾身越是顫抖,像是遭受著一場可怕的風霜侵襲,不,比那個絕對要駭人一萬倍!

旬後原本怡然的表情,隨著話語逐漸變冷,咬著牙齒殺氣微露道:“還有什麽,繼續說下去!”

大太監忍不住都要哭出來:“就在剛才京兆尹又傳來消息——城西幾個小叫花子在破舊的寺廟佛像底下也挖到了一塊大石頭,上麵寫著:牝……牝雞司晨……國將不保!”

聽到這句,旬後所有的優雅高貴,都化為一個狠狠的巴掌,拍在扶手上,鳳攆立刻停下:“給本宮閉嘴!”

站在她身後的衛國,在聽到時猛地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下意識的看向旬後的臉色。

牝雞司晨,分明指的是她旬後不知安分,趁著皇帝纏綿病榻,霸占朝綱,企圖顛覆這大旬國。她腦中迅速想到之前第一塊挖出的玉璧,一下子豁然開朗,那條警示語指的哪裏是小小的重華縣主,分明是矛頭直指她旬後!

故意的,肯定是有人故意的!一定是有人處心積慮,利用這幾塊連環的玉石,借用那第一代女帝的故事來映射她!諷刺她竊國之行!

嗬嗬,城東、城北、城西各一塊預警之石,而那獵場山洞則位於皇宮以南的方向,這下將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完全湊齊,什麽天降預警?這功夫做得如此到位,根本是人為!有人在跟她旬後做對,想將她從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後之位上拉下來!

旬後眯起眼睛,滿臉冷凝道:“去堵,這幾個消息來源全都給我堵死了!立刻傳太子、扶蘇丞相、靖國公、阮侯進宮商量此事!”

她現在根本想不到餘辛夷了,在她心裏,餘辛夷不過是個小螻蟻般的存在,之前為了停息此事,處死一個小縣主無所謂的事。但是現在,這事已經牽扯到她身上,為了防止萬民悠悠之口,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任何百姓知曉!

那大太監聽後,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娘……娘……在奴才來稟報之前,這幾塊石碑的事不知怎的已經在京城傳遍了,就算奴才現在去將有關人都滅口了,也……奴才無能,請您賜罪!”

這下,連舞陽都知道好醜了。她沒想到餘辛夷在節骨眼上又沒死成,反而又牽扯出一連串的案子,即便旬人比鎏國更開放一些,但是對於身處冰雪之境常年看天吃飯的旬人來說,上天的旨意更加重要。

當這幾塊玉石、石碑以及上麵驚世駭俗的預言,傳遍整個大旬國時,即將引起的該是怎樣一場可怕的風暴!到時候就算旬後手眼通天,能抵擋得了萬民的聲討麽?

臉色也變得難看,舞陽立刻用力指向餘辛夷,尖銳大喊道:“母後,這件事肯定是她做的,她想要脫身,反而陷害到您身上,母親,您立刻將她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