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索三爺一想就是三天。他一個人呆在山洞裏，不見孟清明也不見其他人。孟清明一開始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憋了兩天，終於忍不住跑去問舒六爺。舒六爺把大家讓索三爺帶他走的事說了。孟清明聽了之後，神情黯然地說：“你們這是何必呢？這不是讓他為難嗎？”然後孟清明就跑到洞外等著，小四平要去給他通報，被他攔下了。
到了下午，索三爺出來了。看見孟清明站在洞口，“你怎麽不進去？”
“我不想打擾你。”
“你在這兒等多久了？”
“一個時辰。”
索三爺抓住孟清明凍得冰涼的手，“你彪了還是傻了？這麽大冷的天兒，在這兒站著？”
“我不冷。瑞寧，你別再為難了。我的傷沒事，最近已經好多了，昨天晚上下雪我就沒覺得難受，真的，再養養就行了。或者你帶我再去泡泡溫泉……你怎麽這樣看著我？”
“清明，你根本就不會撒謊。”
“我沒撒謊，我……”
“你先進去等我吧。”沒讓他繼續說下去索三爺就走了，孟清明聽見他對跟在後麵的小四平說：“去，通知各位當家的，開會。”
索三爺做出的最後決定是，他先帶孟清明去英國，把他安頓好再回來，最多一年。這一年裏，苗四爺先接替大當家的位置，等索三爺回來苗四爺正式做青山寨二掌櫃的。然後索三爺把人又安排了一下，趙四平（小四平）升做炮頭，林正龍（小地瓜）接替花舌子馮七爺，春曉接管秧子房。
出了正月兒，索三爺拿上金條銀元和qiang帶孟清明去了英國，上船之前還雇了個翻譯。因為坐的是頭等艙，再加上索三爺那氣勢、長相兒，一路上也沒有人敢打他們的主意。到了倫敦，他們沒費什麽周折就找到了詹姆斯。也見到了鳳兒，她已經長成真正的大姑娘了。
詹姆斯很高興，讓他們住在了自己家裏，並很快給孟清明安排了第一次手術。
手術後索三爺表示想趁孟清明還沒醒離開倫敦回到中國去。詹姆斯想了一下，然後表情嚴肅地說：“索，你跟我來。”
進到一個屋裏，詹姆斯拿出一張孟清明的腿部X光片指給索三爺看。
“你看，清明的腿傷就是這兩塊鐵片造成的。他的左腿髕骨已經被分成三部分了。時間太久了，就是取出來也不能恢複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兒帶他來呢？”
見索三爺不說話，詹姆斯又拿出另一個片子。
“其實他最嚴重的傷不在腿上，而是這兩處。”詹姆斯指著X光片上肋骨處的兩個yin影，“如果我看得沒錯的話，清明的肝和脾應該都被傷到了。他近幾年吃東西是不是越來越差了？”
索三爺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幾年我經常不在他身邊。”
詹姆斯把片子放下，重重地歎了口氣，“你如果一定要走，我不攔你。但清明的脾氣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鎖起來，到時候他要是一定要回去找你，我想我是攔不住他的。”
“可我答應了把清明安頓好就回去，而且現在國內的情況……”一想到這兒，索三爺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那也不差你一個人吧？你不相信你的弟兄們嗎？還有，清明體內的鐵片可能有很多都取不出來。他身體現在的狀況不容樂觀，精神狀態好的話可能還好些，否則……反正，你不能走。要走，也要等到手術都做完了，你帶他一起走。”
“要三年？”
“照現在的情形看，恐怕恢複得會很慢。可能不止三年。”
索三爺盯著X光片，不再說話。
“索。”
“嗯？”
“我真的很難想象，清明是怎麽帶著這些鐵片挺過這幾年的。那一定……”
“你別再說了。”索三爺打斷詹姆斯，轉身走了出去。
索三爺沒有走，孟清明的手術前前後後一共做了十七次，曆時四年，他恢複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孟清明不需要再去醫院了之後，索三爺和孟清明住到了詹姆斯在倫敦鄉間的一個小別墅裏。
到了1939年下半年的時候，孟清明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虛弱了，詹姆斯來給他檢查了幾次，走的時候，都隻說讓索三爺好好陪他。
10月的一天，索三爺和孟清明在別墅旁的一個小湖裏劃船，索三爺搖槳，孟清明蓋了一條毯子坐在小船的另一端，他半眯著細長的眼睛看著秋天的日光照在索三爺的臉上，投下濃重的yin影，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青山寨，索三爺騎著馬，把自己的鬥篷丟給他的事。
“瑞寧。”
“嗯？”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真心喜歡我的？”
“嗯……應該是第一次我把你趕下山之後吧。那天晚上我沒找到你，後來發現自己很想你。”
“這幾年你一直陪著我，沒能回去跟兄弟們一起抗日。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太不愛國了。”
“你別胡說了。”
“我有點兒累了。”
“那你睡覺吧。”
“你給我唱歌謠吧。”
“我不會。”
“那你給我講個故事。”
“我不會。”
“編一個。”
想了半天，索三爺才開始講：“從前有個小男孩兒，有一次他住的鎮上辦廟會。他就跑去跟著人群一起看，後來他在花車上看見一個扮玉女的小女孩兒，那女孩兒長得很漂亮。當時這個男孩兒就想：將來一定要討她做老婆。後來，男孩兒長成了小夥子，那個女孩兒也長成了大姑娘。小夥子就找了個媒婆去姑娘家說親……”
孟清明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過來。
料理完孟清明的後事，索三爺想要回國，這時日本侵華戰爭早已經全麵展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已經隨著波蘭被德軍占領宣布開始了，國際形勢越來越緊張，很不容易弄到直接去中國的船票。結果一拖到了1940年，德軍先是入侵了北歐，緊接著又打開了西歐戰場。索三爺接連兩次都沒能走成。
8月5日，德軍發動了“鷹計劃”，對英國進行大規模空中打擊，從而為陸軍登陸掃除障礙。8月24日到9月6日德軍每天平均出動1000多架飛機，憑借著數量上的優勢與已經十分疲勞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作戰。英國空軍也在8月25日晚上對柏林進行了轟炸。德國在關鍵時刻決定改變戰略。他們開始對英國的主要城市狂轟爛炸，倫敦更是從9月7日到11月3日連續57個夜晚遭受轟炸，英國其他受襲擊的城市還包括工業城市考文垂和伯明翰，以及一些港口和海軍基地等。
倫敦遭受轟炸的時候，索三爺和詹姆斯一家還有鳳兒躲進了地下防空洞裏，沒有人受傷。
9月17日，德國登陸英國的企圖宣告失敗，他們戰略目標由西歐轉向了蘇聯。
看到被轟炸後的倫敦街頭，索三爺恨透了跟日軍一樣的侵略者——德軍。這時他能回到中國的希望變得更渺茫了。後來索三爺幹脆跟詹姆斯一起加入了英軍。
從希臘到北非，索三爺和詹姆斯轉戰了無數個戰地。1943年，詹姆斯死於阿拉曼戰役，死前托付索三爺照顧他的妻子和孩子。
一直到1945年1月，索三爺才隨部隊返回倫敦，找到詹姆斯的家人和鳳兒。鳳兒已經嫁給了一個英國人。
1945年5月9日淩晨，納粹德國正式向盟軍投降。7月16日，美國成功試炸原子彈。8月6日，廣島遭受原子彈“小男孩”襲擊。8月8日，蘇聯對日宣戰並出兵中國東北。8月9日，美國在長崎投擲第二顆以丘吉爾的體形命名的原子彈“胖子”。
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投降。結果索三爺沒高興上幾天，就傳來了中國第二次國共內戰的消息。索三爺感到失望透頂，決定不回去參與內戰。到1949年中國內戰結束，索三爺在英國做起了通訊設備的生意。這個時候他曾動過回國的念頭，但想到詹姆斯臨終前的托付，他決定再等等。
後來索三爺的公司發展的很大了，他把公司交給詹姆斯的孩子打理，詹姆斯的妻子也又嫁給了別人，索三爺覺得終於能對詹姆斯有個交待了，中國的十年浩劫又開始了。
等索三爺終於回到中國，踏上東北的黑土地已經是1983年，他已經是94歲高齡的老人了。鳳兒的孫子尼爾和詹姆斯的孫女珍妮陪他回國的。
索三爺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打聽青山寨的人的下落。能打聽到的有成為烈士的，也有跟著蔣介石去了台灣的，但大部分人的下落都已經無從查詢。
中秋節的時候，索三爺帶著兩個孩子上了青山。
青山寨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村莊，上下山的路也被拓寬了。
索三爺又帶著兩個孩子往山裏走，最後走到了當年他帶孟清明看日出的地方。索三爺讓尼爾把事先買好的月餅和酒拿了出來，他把月餅擺好，把酒打開，然後就跪下了。尼爾和珍妮不知道怎麽回事，互相看了看，也跟著跪下了。
索三爺拿起一瓶酒，一邊往地上倒，一邊慢慢地說：“大哥、劉二哥、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老麽、郎中，還有青山寨的崽子們，瑞寧回來看你們了，瑞寧對不起你們，我食言了……”說到這兒，索三爺趴在地上，已經是老淚縱橫。
尼爾伸手想扶索三爺，珍妮衝他拜拜手，示意不要動。過了很長時間，索三爺站了起來，他讓珍妮把背了一路的一個瓶子拿了出來。他打開蓋子，一邊向外撒裏麵的骨灰，一邊說：“清明，咱們終於回來了。”
晚上索三爺他們投宿在村裏的一個老鄉家裏，吃飯的時候那家的男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說：“大哥，你是從國外來的吧？”
索三爺點點頭。
“你知道嗎？咱們現在住的地方，以前是個土匪窩子。俺們小的時候，從來不敢來山上玩兒。後來那幫土匪抗日了，我也想參加，他們說我太小，不要我……”
這時尼爾好奇地用很不流利的中文問：“大爺，什麽是土匪？”
“土匪啊。土匪就是……”
索三爺站起來說了一句：“我吃完了。”就出屋兒了，那老頭兒還在口若懸河地講著：“他們可凶了……”尼爾和珍妮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索三爺來到院子裏，坐到一張乘涼的躺椅上，他慢慢躺下，看著天上又圓又亮的月亮，月光下的青山還是那麽美……他閉上眼睛，想起當年和孟清明在陽光下騎著馬走在山間，兩個人都不說話，隻有嘚嘚的馬蹄聲和鳥叫聲。索三爺看著孟清明的背影，突然問：“清明，你爹為什麽給你起了這麽個名字，多不吉利。”
孟清明回過頭，裂開好看的嘴笑了，“我是清明節生的，我爹說沒什麽吉利不吉利的，這就我的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