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偏僻,驛館有些寒磣。也許因為這樣,王紗涼覺得自已一夜都睡得不踏實。懷抱裏用絲綢遮起來的半月琴亦是整個晚上都不安分了。她皺了下眉才起身梳洗。母親臨死前夜,她也有同樣的感受。勉強壓下心裏的忐忑,走出門後麵對行禮的侍女、侍衛們時,她的神色還算如常。

片刻後,一切都整理好,大隊人馬便又起程了。風越來越大,天氣愈見寒冷,道路亦是愈來愈荒涼,而後,連胡楊林都尋不見。目之所及,隻有一片黃沙。

王紗涼掀開了轎簾,眼眸裏是難以掩飾的落寞。

“公主可累?要不咱們停下休息一會兒?”

抬頭,映入眼簾的,還是那把靈磐劍、和默默騎在馬背上的劍客。她知道,他是以為她嬌身冠養、不滿這裏的氣候。視線回轉,心下的不安愈甚,她不再看劍客,隻道:“天黑了容易迷路。我們還是盡快趕去小漠村吧,然後買更多的駱駝和水。我們不該停下。你去催催其他人。”

“是,公主。”劍客道,然後掉轉馬頭催促隊伍的速度。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遠處的沙又被風吹起,感覺霧蒙蒙的,什麽都看不真切。

就是在這刻,有莫名的殺氣簌簌而來,靈磐劍驟然鳴響。憑空而起的劍嘯聲隨即而來,驚得駱駝狂奔。背上馱的水,已然四下散落,盡數浸入了幹涸的沙。

而黃沙亦在頃刻間狂舞著聚攏。劍客凝了神,反手出劍,整個人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飛身刺入沙海。身法之快,出劍之準,讓隱逸在狂沙中的侵入者驚疑了一聲。

不過須臾,滿天黃沙卻又沉降。隻是風沙過後卻不見任何敵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有如自四麵響起的駝鈴。——本已四散奔走的駱駝突然返回,亂了章法地橫衝直撞。掀倒了轎子、寶箱。

步行的護衛,陪嫁的丫鬟,亦幾乎個個受傷。

憑著一些武術修為,王紗涼在轎翻的前一刻跑了出來。

仰望,黃沙再度紛揚,她看得見沙漠裏劍光,卻看不清那人的身形。她輕輕抓緊裙裾,望向劍客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求助之意。劍客一直凝神觀察著狂沙的變換,估摸著侵入者的招數,之後才再度淩空而起。

手中的劍溢出了如華的光彩,宏大的氣勢引得周圍的沙會聚成刀,直向侵入者斬去。那一刻,有如逆天的力量爆發。

“神斬?”風裏傳來了略顯驚異的聲音。——侵入者竟是女子。

隻是,沙被壓倒不錯,卻隻一會兒便又卷攏。女子也不戀戰,立時遁入風沙消失不見。

她是誰……竟那麽輕易就破了神斬?——王紗涼忍不住想。

劍客名叫淩經嵐,關後之徒。關後絕技數不勝數,單憑一招“神斬”就可睥睨天下。“神斬”絕非絕學,淩經嵐的技藝也並不嫻熟。隻是,那人輕易就破了,不得不讓人驚心。她忍不住問:“淩侍衛,可看出些門道麽?”

“公主可聞到陣陣香味?”

“不錯。”王紗涼也覺到有一股到現在還未曾散去的馥鬱香氣。“那是……”

“那應該是一個門派吧。近百年來,江湖上發生了許多命案。這些命案現場總有一種幽香。有一人僥幸從慘遭滅門的派裏逃出,說有一塊方巾出現在大廳,旋轉後引發了那種香。之後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個人或幾個人做不到那樣,畢竟事已牽扯了百年。所以,大家都認為那是一個中原以外的邪惡門派所做。”

“這些,我好像也有所耳聞。好事者名其為……‘往離香’?”

“不錯。公主,我們……”

“水沒有了……我們離小漠村還有多遠?”

“不算太遠了,應該隻有三個時辰的腳程。”

“那麽,叫上還能走的,我們速速離開此地。”

“可是那些受傷的兄弟們……”淩經嵐看向了倒在沙裏的兄弟。不絕的哀嚎刺痛了他的耳朵。

“我們走。”

“公主這樣,豈非是視人命如草芥?”一向循規的侍衛,第一次帶著怒意反駁。

“若帶上他們,說不定我們都會死。”王紗涼揚起眉迎上淩經嵐的目光。“現在,可不是顧及道義的時候。淩侍衛若有這個閑心,不如撿起一些能用的水壺,若路上遇見水源,也不至無物可裝。”說完,她獨自向前。隨身所帶,唯有那把半月琴。沙漠裏,它隨著她的裙裾一起輕彈。

“那麽,我們安頓好,買好水和糧食再回來看看……”他低聲說著。聲音顯得疲憊而沙啞。——道理,到底他不是不明白。

“隨你。”王紗涼隻是加快了步伐。

一步一個的腳印在後來被半夜升起的風湮沒。一路經過的沙丘也被吹亂。地貌立馬就變。沙漠中易迷路的原因亦在此。是以王紗涼和淩經嵐走著走著亦偏離了些軌跡。三個時辰的腳程,他們走了三日,感覺在這幹涸的沙漠裏有已走了三月般漫長。

此刻,王紗涼的步伐終是難以遏製地慢下來。隻是她依然全力堅持著向前。小小的身影,在黃沙裏沉下,再起來。她告訴自己,拚盡了力氣也要活下來。沙漠的旅人們都知道,若停下休息片刻,便或許真的再也前進不了。唯一的結局便是躺下,然後等著身體同化成這瀚海裏的一抔沙。直到,終於看見小漠村的輪廓出現在眼前,王紗涼深深吐了口氣,才終於暈倒。

究竟是什麽讓她支持到現在?淩經嵐不禁想到。此刻跟到這裏的隨從隻剩三人。他想著若是自己獨自走出漠海定是不成問題,可是能不能帶出這三人,他的確也沒把握。

再度醒來,陽光還是耀眼得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身在何方,王紗涼心下一驚便兀地坐了起來,竟覺得頭不再疼,咽喉也並不那麽幹癢難忍。用屋裏的水簡單梳洗過後,她推門,走下樓。看著眼前的裝潢,她猜自己身處客棧。

樓下,櫃台後女子的眉眼一下吸引住自己的目光。略有些厚實的棉襖裹著纖薄的身體,卻絲毫不能減少她的風姿。她輕輕笑,如大漠裏盛放的花。而眸上兩縷逐煙眉,更讓她美得不似凡間。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同為女子的王紗涼也不禁感歎。

“姑娘醒了,可好些了?”女子問道。

“嗯。是……你救了我們嗎?”王紗涼望一旁看去,看見了坐在桌邊的淩經嵐。

女子點頭,繼續微笑。“淩公子和另外三個公子送你進了村,我是這客棧老板,不過是正好在村口看見你們,把你們接進來罷了。對了,再和姑娘說一聲吧,我叫蘇溪眉。你們遠道而來,小店招待不周,還望海涵。有什麽要求盡管對我說就是。”

王紗涼還之一笑,又轉向了淩經嵐,“淩侍衛,關於隨從及財物之事……”

“姑娘放心,淩公子剛見到我時就拜托了我這事。溪眉已差人去了,他們對這片沙漠是極為熟悉的。若無意外,他們傍晚就該回來了。”蘇溪眉道。

“蘇老板如此為人,紗涼感激不盡。”

蘇溪眉搖搖頭,道:“我先出去置辦貨物了,飯菜都讓小廝準備好了,幾位自便啊。”

王紗涼笑了下算作道別,然後看著翩然的女子從櫃台後走出,再走向門外。她該是江南的女子吧,談吐從容,舉止溫婉。

隻是出門後,女子的眼神、刹那如瀚海的天空一般灰暗。她回望了一眼身後的二人,輕輕揚起了嘴角。

風有些大,她裹了裹鬥篷,把整個臉都埋了進去,叫人看不清楚表情。身子沒入黃沙後頃刻便失去了蹤跡。

王紗涼亦沒料到,這一生的軌跡,都將從踏入這沙漠的那一刻起開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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