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力量的確渺小,而又蒼白無力。

有些人,我們用盡了力氣也留不住。比如蘇溪眉,比如韓洛真,比如王禹風,比如雅昭,比如弄軒,比如,此刻的淩經嵐。

左手手心,一顆黑點,不仔細看就如墨跡。落崖砂毒發的跡象。

右手手心,五彩斑斕的樣子,煙雨石的作用。

他在床上,她在床邊。

真真切切地感受著,他反握住自己的手,慢慢沒了力氣。

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最後隻是伏在了他的胸口,想象著,他的溫度還殘留於此。

靳樓以王爺的身份將他厚葬了。

盡管,他們都知道,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下葬時,她亦沒有流淚。

她說:“大哥,涼兒記得你的話。涼兒就當,你一直都在涼兒身邊。涼兒也不哭……不要你走得不安穩。這裏離皇宮很近,我便能常常都來看你。”

而死的那一刻,毒發,淩經嵐的記憶也慢慢恢複。——當日被設計去了雕莫山莊,也的確隻是雕莫山莊與關後的仇而已,毒性拷打的最初,隻是想讓他寫出關後一派幾門武功的內功心法而已。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告訴她,亦是想讓他們之間,盡可能少一些隔閡了。

再過幾日,是女兒的滿月宴。

喪事過了,緊接著的喜事。

普天同慶,昭曄帝靳樓,大赦天下。

帝賜天女曰“玉德公主”。

王紗涼盡量讓自己笑得開心。她親自為女兒洗浴,小心翼翼地怕傷了她。她小小的手卻已經會舞了,弄了她滿身的水花。

抱著孩子在內室的時候,靳樓亦笑著囑咐她:“快把濕衣裳換了,你看,這月子還沒做完,還得注意著。”

“好了,每天都聽你嘀咕著這些。”王紗涼輕輕笑,不過還是把靳念交給了嬤嬤們,讓他們幫她擦身體穿衣服。自己到底還是做不好。

穿好衣服後,王紗涼抱過靳念,讓宮女們都退了下去。靳念又開始哭,她便笑:“念念又餓了吧?母後喂你啊。”

說著,她便解開衣襟,邊哄邊喂。全新的感受,帶給她心理上從未有過的歡愉。

“一會兒再休息下吧,宮女的孩子,都是有專門奶娘照料著,你太辛苦。”

“我沒事,你要不要抱抱她?”

“自然。”靳樓走過,看著靳念閉著眼滿足地享受食物的樣子,又摸了下她的頭道:“念兒,你看母後這麽辛苦,以後長大了要好好回報她。”

“用不著,她開開心心就好。你啊,現在就給她那麽大壓力。”

“她還都不懂呢。”靳樓搖頭看著王紗涼,“看看你,老覺得你也是個孩子的樣子,怎麽也能當母親呢。”

王紗涼白他一眼,便又隻看著靳念。

待她喂完奶,靳樓抱著靳念,才像是再不願鬆手。

他捧著她,那麽小心,仿若她是易碎的琉璃。

他輕輕搖著她哄她入眠,見她睡得熟了,方才對王紗涼說道:“之前問了嬤嬤,不料還真有用。”

“誰見過崆明皇帝靳樓哄小孩兒啊。”王紗涼整理好衣服,挑眉道,“樓,你這樣,我以後都要吃念念的醋了。”

“月兒,你這又是在想些什麽了?”他帶笑寵溺地看著王紗涼,“這可是什麽道理?”

王紗涼忙“噓”了一聲,輕聲叱道:“她好容易才睡著,讓嬤嬤把她帶過去好好睡吧。”

靳樓威脅似的看了她一眼,仿若知道她是故意,還是先把靳念帶離了內室。

王紗涼伸了伸胳膊,靠在了床柱上,須臾後,便見靳樓又走了一眼。

看著她半閉著眼睛的樣子,靳樓輕皺了眉道:“說你累了吧。”

“恩……生孩子養孩子都好辛苦。巴不得她馬上就長大了。”

“你呀。”靳樓笑著走近,又緊緊摟住她。

還是忍不住感慨。

他是怎樣,才等到今天這樣的局麵。

而過去是波瀾不驚的湖,誰也不敢去觸碰。

愛,或者恨,誰也不願不敢去深究。

她靠在他懷裏,忍不住想——你現在,可是完全信任我了麽?

不去多想,是她這些日子自欺欺人過得平靜的唯一方式。

誰也不知,什麽時候,她又覺醒,而這種平靜,就此一去不返。

忘情擁吻,唇齒糾纏時。他們,更是誰也不敢多想甚,隻是貪戀著甜蜜。

如果,一直沉淪下去……她慘淡地笑。——但自己的性格,不允許自己這樣吧。

即使,是現在,吻過後,他麵露了幾分焦慮看著她道:“關於淩經嵐,有件事我還未告訴你。”

她的語氣很平靜,“沒事,你說吧。”

“關後是用鈺梅指救的你。那是種能逼出中毒人體內幾近所有毒的奇功。不過,三年隻能使用一次。關後看出淩經嵐亦中了毒,問了淩經嵐。他讓關後救了你。”語畢,他心裏又滿滿是擔心。活著的時候,他是她唯一相信的人。那麽死後,他在她的心中的地位,是否再無人可取代。信心……自己不本該是最充足的麽?——他亦不知為何,自己此刻的確就是害怕了。

她顫抖著手指點了頭,“我知道了……”

“月兒——”

她環抱住他,“你這樣……何必?又不是你的錯……你不用這樣啊。是我……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他。我會聽他的話,好好活下去……”

他心裏的石頭好像落地了。也似乎,的確又激起浪了。

“樓……我們有念念了不是……”她如囈語般吐露出這句話。

“是啊。”他抱著她,還是怕失去。

就如,那日午夜夢醒,懷抱倏地就空了。

他還沒有開口問,她是如何做到,當日竟然沒驚動他就離去了。

夜半,有些悶熱。蟈蟈在外麵無休止地叫著,擱在他肩上的頭動了動,眸子慢慢睜開。手亦不自覺微動。

“它們太吵了?”靳樓亦醒了,輕輕抱著她問。

“沒有。沒事。”她搖搖頭。

“最近……似乎都睡得不好?”

“操心念念。”她的臉有些慘白,“你睡吧。明早還要上早朝不是。”

他仰麵向上,幾不可聞地歎著氣,“還是……不願說出擔心麽?”

“你道我擔心在甚?”她皺眉問。

“你不說,我怎知?”

“我隻是不想你操心罷。”王紗涼轉過身子,背對著他。

他側過身子,看見她輕顫的雙肩。

“我不過,希望你把擔憂說出來。我想你知道,你是我的,你若有苦,我便能分擔。”

王紗涼沉默,把錦被又往臉上拉了些。

“月兒——”他皺眉。——她到底,不肯坦誠以待?

他便直言:“若是你一直以來擔心的都是王簫連,我告訴你,當日的承諾還算數。我不會殺他。我要的不過是你告訴我。”

“你要的……你要的,有多少呢?我不屬你,不屬任何人……樓,你又怎能要求我完全屬於你呢?況且,是你不能完全信我,才這樣問不是?因為你不信任,所以你擔心。”

“月兒……”

他還是歎氣。

“你要坦誠以待,我便給你說我心中所想……”王紗涼輕聲道。

“我剛才……亦沒有在擔心哥哥。隻是,做噩夢了。”

他凝眉,“怎樣的夢?”

她閉上眼道:“不過是……那些花。”

“明日叫阿茹給你開些安眠的藥如何?”

“不要了,這段時間來,藥都沒斷過。幸而念念還沒事。”

她不再開口。

良久,他道:“月兒……”

“嗯……”

“又哭了麽?”

“沒有。”

他猛地從身後抱緊她了,把頭埋在她如雪的頸間,手慢慢移到她臉上,分明感受到了微燙的濕潤。

“我該怎麽做……”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想哭就哭了。”她顫抖的手握住他的。

“月兒,永遠不要離開……我不管你適才說的那句話,你屬我……直至我生命的終結。”

她心裏一跳,倏地睜眼,“樓怎麽說這種話了?你舍得麽……舍得月兒傷心麽?”

“怎麽舍得?那麽你,也要好好的。”

“嗯。睡了……”

隻是,兩人皆是無眠吧。

她是又夢到錦芙了。

錦芙告訴她,上次出來,在辰的懷裏,就再不想離開。她要抓緊時間修煉,早日擁有人形,早日能出來陪著沉幻和辰,就像從前一樣,之後,再也不離開。

可是,看著越來越鮮豔的花,心裏都是擔憂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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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宮外,楊家大院。

不錯,隻剩一個大院,一個閑職。

楊迪坐在院中,形容枯槁。——自己現在還能活著,隻是那個皇帝突然發了善心,或是,根本還沒有閑暇管自己的事吧。

設計一場,四處結仇,到頭來自己卻什麽也沒得到。

楊洛端了飯菜到石桌上,道:“爹,太陽大了,進屋歇息吧。洛兒把飯菜給您送去。”

“唉,洛兒,是爹錯了吧……”

“爹——”楊洛也暗皺了眉,“爹每天都這樣說……洛兒心疼你。”

“是我啊。”楊迪搖頭,“本來……先皇就不喜歡你。我沒有幫你,現在卻讓你成了他仇人的女兒。是為父沒有過多為你考慮到。要不……你也許還能在先皇身邊吧……”

“爹,莫要這樣說……現在的皇帝,是多麽可怕的人,就算爹您不做,他也有千般法子吧……”

“唉……罷,把飯菜擱這兒,你下去休息吧。”楊迪道。

“是……”楊洛轉身,之前的千金小姐脾氣,不知天高地厚天真,都已慢慢磨盡了吧。

她走到自己的庭院,卻見樹下多了一個人。

她倏地駐足,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人,愣了片刻後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最後卻又有幾分擔心似的在馬上撞上他時停了步伐。

願意一生守望的人啊,相思了那麽久的人啊,就這樣突兀而又驚喜地出現!

“皇上——”她用顫抖的聲音喚,眼角已然流下清淚。

男子驀地轉過身,嘴角的笑與傲氣,依稀似從前一樣。

隻是,麵容瘦削,更增了表情的淩厲。

“還敢叫我皇上?嗬——現在楊迪過得不如意吧?”他眯起眼睛道。

“皇上,是父親錯了。他已經悔了……洛兒,洛兒是真心愛皇上,哪怕為皇上而死!皇上,千萬莫要誤會洛兒!”

“那還能相信你一次?”他挑了眉。

“是。”楊洛跪下,“請皇上,再信臣妾一次!”

“好。若你做好交代你的事,我便繞過楊迪。不過,莫要讓他知道了。”

“是。謝皇上。”楊洛深深叩了首,臉上,露出了滿滿的笑容。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