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莫山莊有玉成庫。連莊內弟子都鮮為知曉。
裏麵安放的,無非是雕莫山莊的全部秘術。流傳已久。隻有曆代掌門能進入其中。
而秘密傳言是,裏麵典籍高深,能修成的,最多也是其中的四層。比如現在的斬昶。
那麽,得到其中什物將會變得多強,可想而知。
斬昶皺了下眉,才又抬頭,“自古以來,朝廷不和江湖發生衝突。你如今滅了我雕莫山莊,不怕引起武林動蕩?就比如煙岸閣,我不信你不怵。”
“煙岸閣?你說穆疏塵。”靳樓勾唇笑道,“這個傳奇男子我倒也想會會。至於武林動蕩麽……嗬,你以為有誰會知道滅了你雕莫山莊的是崆明皇帝?”
斬昶看了靳樓半晌,似看見了他眼中幽暗跳動的火焰,笑道:“以前總在想崆明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而今,總算是看到了。那便好,解了我的穴,我帶你去玉成庫。”
“別又耍花樣便是。”靳樓勾唇一笑,解開他的穴道。
斬昶動了動胳膊才起身,走出了房門。
眼中如有光寥落。
——本是想好已必死無疑,任他們怎麽做。但若他用莊中秘法來對待自己,卻太過可怖。
雕莫山莊有一把琴。
對受刑者喂下一支蟲,再以秘法彈琴。總共九曲。名曰《解憂鈴》。
受刑者魂魄會離體而出。善者,分離崩析;不善者,終身遊蕩於六界之外,找不到宿主,亦不能轉世。從日出開始,就會受全身燒灼之感,日落,受冰窖之嚴寒。
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不人,不鬼。
玉成庫的門,藏匿於山牆之上。
山還是山,石還是石。斬昶把手掌貼在山石上。那一大塊石頭才慢慢陷了下去。
就算近看,門和周圍山石也沒有絲毫差別。
靳樓也感歎設計出此門之人巧奪天工的技藝。
斬昶回過頭看了一眼靳樓的表情,又笑道:“放心,這裏沒有機關,亦沒有毒。就是適才進門時,也隻有用我的掌紋貼上才能進入。曆任掌門上任之際,都會在這裏以掌紋為咒,幫助門識別。是以,就算有人找到了門的確切位置,也進不來。這裏就沒有再設毒的必要的。還是想問一下,那《解憂鈴》,你會彈?”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靳樓答,“往前走吧。”
說話的同時,靳樓亦一刻不停地盯著他。要是這裏真有巧妙機關或毒氣,他還的確不好應付。他隻得小心翼翼,注意著他的每一步動作。
頗為意外的是,斬昶也的確沒有多餘的動作。
求生的意誌,也許自雅昭死去的那一刻便斷了。
光線由幽暗轉入光明時,靳樓看見了對麵牆上許多的掌印。
“咒早已下好,你把手按上去就能自由進出了。”斬昶道,又看向靳樓,“隻有現在的成就,你是不是還不甘心?”
靳樓向他看去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審視。
斬昶笑,“得到的愈多,失去的夜愈多。你想要的,究竟有多少呢?比如王紗涼。我以為,你是要失去她的。以身示例,我束縛了雅昭十年,卻換來她的死。”
“倒是沒料到你會跟我說這些。”
斬昶又道:“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嗬,不過的確啊,我也沒想到會對你說這些——罷,你貼上去吧。左右,我早就把雕莫山莊的法則破壞掉了。”
“我該相信你麽?”靳樓眯眼看他。
“還是怕有陷阱?”斬昶又笑,盯著他道,一字一頓道,“你會相信。因為你要這些東西。”
靳樓嘴角上揚,眼中有了幾分讚譽,才上前幾步,把手掌貼於那麵光亮如玉的牆。
有冰涼的氣息傳來,須臾後,他拿開手掌,牆上便多了他的掌紋。
斬昶便道:“這裏的東西,是你的了。任君搬去。那現在,我該是受死了?”
“你的生死,弄軒說了算。”靳樓道。
一個時辰後,斬昶便已站在弄軒麵前。
執劍的弄軒,淡淡看向斬昶。劍破空而出,卻在斬昶胸前停下,隻有劍氣隨風。他道:“雅昭說她不愛也不恨,你救了她的命,卻給了她十年的苦難。不過,你也給了我們重遇的機會。你走吧,我不殺你。”
斬昶笑道:“可你的眼告訴我,你分明是恨我,分明是想殺我的。你不用仁義,雕莫山莊的人也都不相信仁義。你不是聖君,不用再壓抑自己。”
弄軒的劍果真近了幾分,揚眉問:“不知好歹麽?”
“若是我告訴你,我占有過雅昭呢?嗬嗬……她還懷過我的孩子,你信不信?”斬昶的笑容邪魅。除了那雙鳳眼,麵目還是極為猙獰。
那種冰涼感還是由胸口浸入。
疼到無法呼吸。
他握住刺入胸口的劍,迎風而笑。“其實,你們誰又過得比我好呢?”他笑著,說出了一生裏的最後一句話。
發絲飄揚,墜地,然後是頭,然後是身子……
死的前一刻,他閉上了眼睛。嘴角的笑容張揚而肆意。
弄軒抽出劍尖,引出一場血雨,如分落的花瓣灑在空中。
他轉身離去,似乎明白了斬昶死時笑容的含義。但心裏有根弦被觸動,摸不著看不到。
他想。他的確比自己更愛雅昭。
那麽,你可是為她而故意求死?
他擦拭幹淨劍尖,收劍入鞘。整個人顯得疲憊無比。
--
走到門外時,他見王紗涼輕攏眉端端站著。
他的唇邊有苦笑。
“對不起——”王紗涼說的是這句話。
似是不解,弄軒投以詢問的目光。
王紗涼猝然低頭,“都是因為我……否則,雅昭也許會早些出現。因為我……她回來時才會——”
弄軒搖頭,也難掩麵上哀痛,隻道:“都過去了……要說錯,也全是我的錯。她兩次主動丟棄性命,都是因為我……而且我又……是我沒資格愛她。”
“樓……把金字書的事告訴我了。”王紗涼道,手指捏住了裙裾。
“所以當時決定快些來這裏,把具體處理辦法也在來這裏之前交待給師兄弟們了。回去,就該開始全民遷移了……”弄軒答,眼裏哀痛愈深。
“我——”王紗涼皺眉看著他,眼裏亦有哀痛,不知該說什麽。
弄軒拍了她下的肩膀,又道:“地位越高,也許享受得越多,擁有得越多,要承擔的責任就越多。若這是天意,北陵注定的一劫,那麽我能帶民眾們及時撤離,已是萬幸。沉幻,你的責任也多,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要承擔的,以後想開些。”
“好……真是,說了不要講臨別贈言一樣的話……”王紗涼的聲音都有了些顫抖。
弄軒嘴角擠出笑,“淩兄如何了?”
“還在昏迷。我想他醒,卻又怕他醒來還是不認得我們。說到底……也是他傷了你。我——”
“放心,我自是知道分寸。是斬昶和那女子所做。我不會怪罪淩兄。”弄軒道,“我跟你一起進去看看他。”
“嗯。”王紗涼展顏一笑進了屋。
他還是安靜地躺在榻上,也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王紗涼輕輕歎了口氣,想到什麽,又問弄軒:“你可知……樓他今日去了哪裏?”
“你沒見著他?”弄軒問。
“我……沒見著。他,是又有事瞞著我吧……”王紗涼垂下眼眸。
“沉幻……”弄軒苦笑又道,“對不起,我再也不能對你保證什麽。”
“嗯?”王紗涼問了聲,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雅昭為他而死。就算愛,他不能再對她做出承諾。她強笑道:“我知道。要說,我還怕你保證什麽呢。
弄軒皺眉道:“你和靳樓……”
“我和他……九年前就認識了。他在我生辰之日進了宮當樂師,一直伴著我。我也從來沒想過他從何而來,隻是在鬧市遇見,心下喜歡,就讓父皇招了他進來。兩年後他走了。我傷心得很。三年後,我嫁去殘曄,才知道他當時是那裏的二王子……後來麽,我或許也不知到底是如何,事情就演變成這樣。他……為何會愛我……”
“這種事兒,誰又說得清楚。保重身體最要緊,不要再不開心了。”弄軒道。
“嗯……不過還是會擔心。也不知道哥哥和廖薑他們如何了……”
“王簫連難道還要——”
“哥哥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我——那一天來了……”
弄軒搖頭,“別又想什麽主意了。”
王紗涼歎口氣,“我也沒有甚主意了——”
“對了,說起來,還有件事兒一直沒問。當時玄靈長守著你和悠女的,怎麽你們會被抓過來?”
“雕莫山莊消息亦是靈通的。他們竟把李太後綁了來,玄靈長什麽理智都沒有就去追他們了。現在也不知如何了。”王紗涼說著有些累了,便緩緩坐了下來,“倒是那女子……答應為大哥解毒沒?”
“師父的武功……我也算放心。靳樓的手下羽還在和她交涉。”
“可大哥的身子不能等啊……”
“我看那女子也是喜歡淩經嵐,該不至不顧他性命。”
“可她是個瘋子……什麽事都做的出來……你看大哥身上的傷。我……親自再去見她一次。”
“沉幻——”
“他……反正也不知哪裏去了。我管不了那麽多。她不是還被你點了穴?不會有事。”
“唉,罷,我陪你去。”
“不必……我……”
“不用覺得欠我什麽——不用,再說這些。”
弄軒淡淡地說。良久,兩人終於相視一笑。
愛,依戀,來不及說出、或是說不出口的話,盡在一笑中。
他們都了解了。
於是釋懷,於是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