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淮城雖相距隻有一百五十裏,但彼此間隔著橫著綿延的山,是以想要觀望對方城裏的動靜,實為不可能。

這天,弄軒登上城樓,依稀見得己方的軍營在不遠處,再放遠,隻見得突兀的山。

他微眯著眼睛打了個口哨,劃空的聲音傳來,一個東西便落到他手心。——正是之前那隻禿鷹。

他取下禿鷹腳下綁著的物什,展開來,是王簫連寫來的信。

當日,王簫連返回京師,自己暫未回京城,靜憶在暗處保護他,而離先進京城之類探聽消息。而後離帶回的消息果如王簫連所料:楊洛之父即戶部尚書大人楊迪不僅壓製住其餘尚書,更越過一品司空大人直接攝政。理由自是王德宗駕崩,太子遠征在外,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廟堂之事必須有人來管。而奇怪的是文武百官都沒有異議,至少表麵如此。於是,戶部尚書直接攝政這種曆史上幾乎沒有過的事,就出現王朝王德宗二十年。

而楊迪此刻在楊府後院,兀自發起愁來。知道王簫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且把軍隊留給了戰場,隻帶了幾個隨從,他本來在京城內外就布下眼線,意圖誅殺王簫連,都忍痛沒有顧忌女兒的苦苦哀求。哪知卻突然收到不能殺王簫連的命令。雖然已有在不害其命的情況下對付王簫連勢力的方法,自己心裏卻著實放不下心。

這廂,離頷首:“殿下,如今您的打算是……”

王簫連凝眉,“楊迪這麽些年一直在四處籠絡政黨不錯,不過此人在大事上往往缺乏謀略,膽子也大不到哪裏去。是以我和父皇沒有打壓他,反而,我娶了他女兒,也算是想把他的力量收為己用。當時的計劃雖然大膽,卻也是我和父皇反複權衡了的。如今,他使出這樣一個連環計,高明無比,不得不讓人懷疑。”

“難道——”離又問,“跟雕莫山莊有關?”

“不無可能。”王簫連眼裏驀地含了一絲諷意,“要是雕莫山莊倒罷,畢竟是江湖邪派。對付它,有千萬種方法。不過,若是——”

靜憶、離和千麵若見他如此,知道他已有策略,他們盡數跪下:“敬聽殿下差遣。”

“除了你們,還有一人應該說站到了我們這邊。”王簫連瞳孔微縮,“這裏離的輕功最好,因而每次探查的任務就交給你。那日剛到這裏你說,發現有一個追蹤者。”

“不錯,屬下沒有看錯。隻是他一下子就隱去動靜。屬下頃刻追蹤數裏想探查他的蹤跡,卻是徒勞了。”

“單論輕功,天下間有這樣身手的人,還能有誰?”

離一下睜大眼睛,“煙岸閣的追蹤者!而其中翹楚,便是……影風!”

“這個人,我曾派他去過殘曄。不過他錢都沒拿就不見蹤影了。”

“江湖傳聞,煙岸閣那些日子出了些變數。但具體為何,好像沒有知曉。”

“那些我們倒用不著管了。”王簫連突然起身,大聲喊道,“閣下一路跟蹤,若是在暗處,還望出來。”

不一會兒,四人果真見著一黑衣男子走出,神色冷峻,沒有一絲表情。煙岸閣訓練出的高手,大多如此。

“追蹤者影風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肯賞臉出來,還真是意外。”王簫連抬眉而道,“你肯出來,證明你想和我們合作。”

影風搖頭,“算不上合作。我隻在幫一個人做這件事。這件事結束,我和你們再無半點瓜葛。”

王簫連略皺了眉,又道:“那麽,賞金呢?上次的賞金,我也正好可以一並給你。”

影風麵上沒有一絲表情。“我說過我隻是在幫一個人。無關賞錢。”

王簫連略有些疑惑地皺眉,而後冷不丁看見了影風手裏的物什,心中竟是極為驚疑,少頃後,才不禁向前幾步,臉上有了幾分了然,“原來……竟是你。你要幫的人是……”

影風沒有絲毫神色、死魚一樣的眼裏,這才露出了幾分溫柔。

王簫連嘴邊浮上一絲既有嘲諷又無奈的笑,不再糾結剛才的話題,“那麽,閣下探聽到的消息是……”

影風開始沒有保留地說出來。

王簫連聽畢,更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們隻需要最後的一步,證明。

於是,當日傍晚,離出現在楊府後院。

楊迪看著麵前負手而立神色有些可怖的男子,有些慌神。雖然這人自己沒見過,但想著他能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這裏,也隻有問:“閣下……是新人?”

果然中計。不過也算己方運氣不錯。畢竟若是他們交接有暗號之類,自己也隻能無功而返。離不動聲色,道:“提醒你一下,上次的事做得不夠漂亮。”

楊迪嚇得跪了下來:“可……可是,上次來的人……沒有說殿下有微詞啊……小的,小的……”

“因為殿下才查探到,王簫連已懷疑到王德宗是被人謀殺。你太大意了!”離順著他的話說。

“可是……可……可是……放心,請放心,我……”

“你?怕不怕腦袋搬家?”

“我……小的……還望閣下替小人求情啊。小人好不容易做到這些也不容易。現在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我的人,少部分不服我的人,卻也不敢說什麽了。我……我會做好……恭敬地迎殿下入主中原。小的我……會把一切都辦好……請閣下一定求情,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小的……”

“行了。”已達到目的,離便也決定離開,“這次就算做是警告。提醒你一句,成大事,一點紕漏都出不得!”

言罷,離便離開。

楊迪看著眼前一晃便消失的人,心裏猶疑不定,不過想著自己沒有多說什麽,也便暫放下了心。

城外,王簫連影風等人靜靜地聽著。王簫連眼裏浮著笑,影風的眼裏難得有了一絲擔憂。

“嗬嗬,影風兄。果真是他。這個人呐,真是個可怕的對手呢。”語畢,他便讓靜憶磨墨,準備著要寫給弄軒的書信。

影風卻意外地要阻止他:“不可。”

王簫連挑眉,“影風兄這是何意?”

影風眸裏的神采淡了些,拿過紙墨,對王簫連寫下一番話。

王簫連看了,也輕輕凝眉,又道:“如今,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影風瞪著王簫連。

“我也沒想到你用心至此。不過,顧不了那麽許多。你以為現在,什麽更重要?”

然後,影風看著王簫連的眼裏竟有些看著一個可悲之人的神采。

王簫連隻有裝作視而不見,寫給了弄軒那封信。

即弄軒此刻正在讀的這封。

他看過沒有多想,便做下了決定。

信上言明,楊迪的幕後指使人是靳樓。而他下的決定就是要盡快帶出王紗涼。之前他想著王紗涼是真心愛靳樓,便隻有暫時忍下心中的不舍。如今,知道靳樓是她殺父仇人,他想著要幫王紗涼,不要讓她因嫁與殺父仇人而後悔。

其實,弄軒的輕功比之影風差很大一截,不過他們門裏有杜門絕跡“歸隱”,有些類似於琅祈用過的、屬於關後門下的“百步隱”,可以讓自己的呼吸、動靜不讓別人察覺到。哪怕對方是高手。是以當晚,他便潛去了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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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既然……我現在不會隱瞞你。我會把我想的都告訴你。”王紗涼輕輕靠著他,“我,其實也怕。”

靳樓摟緊她,“我知道,作為王朝人,你有你的顧慮。不過你也看到了,王朝已不是以前的王朝了。富貴之人富貴不錯,很多地方卻是民不聊生。若江山易主,我會讓王朝百姓過得更好。”

“我信你。”王紗涼靜靜道。

他笑,“月兒,不用擔心以後會如何。我陪著你的。”

“好了,我知曉了。”王紗涼吐了下舌頭,“以前是自己不知足。現在知曉了,我,王紗涼是最幸福的人。”

語畢,她嘴唇微微上/翹,仿佛她喜歡的大紅色牡丹纓絡寶珠那樣鮮紅明豔,透著濃烈的花香,因風而肆意蔓延。他忍不住抬起她下巴,輕吻而上。她摟住他的脖頸,熟悉回應。纏綿繾綣,唇齒留香。

夜深,她輕輕拉住起身的他。“小心些。”

他點頭,吻過她的額,而後穿衣離開。

王紗涼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快要重新睡著的時候,卻又聽見了動靜。

側過身,她道:“怎麽又回了?”

待睜眼看清來人是誰,她驀地瞪大眼睛,“你……”

弄軒聳聳肩,揚眉道:“他終於走了啊。”

“你在這兒作甚?”王紗涼無奈瞥了他一眼。

“喲,王後這樣說是還關心本王了。”弄軒上前一步,又一臉鄙夷道:“喂,沉幻我看你忘了自己是誰的妻子了吧?算了算了,不說廢話,還不跟本王走?”

“我不走。”

“可能你要傷心,不過我覺得提早告訴你還好,靳樓根本在騙你。你說,你是王朝人,他是殘曄人,他怎麽可能會和你在一起。”

“那是你不清楚罷。不和你說了,我感激你,你快走吧。被發現可不行。”

“你沒有趁機讓人來抓我,而我是靳樓的對頭,可見你並不是完全想讓他入主中原的。靳樓這個人為了自己的野心——”

“這些我都知道,休要再說了。”

“可是,他是你的殺父仇人。”弄軒皺眉道。他本也,隻是考慮到不要她被靳樓騙、不要被蒙在鼓裏才這樣說。

“什麽……”王紗涼驀地抬頭。

“楊家指使雕莫山莊的人殺了王德宗,雕莫山莊的邪術你領教過,用過之後讓太醫都診斷不出來,隻得宣稱病故。而從廖薑被罷開始,等等一係列這連環伎倆,都是靳樓指使楊迪做的。你——”

沉默半晌,雙拳緊了又鬆,終於,她笑了出來。

“沉幻——”他小心問了一句。

“你先出去吧。”

“沉幻?”

“你先出去,我穿好衣服,跟你離開。”

弄軒放心地退了出去。

王紗涼渾身都開始發抖,好不容易才穿好了衣服,出營帳時見平日的副官也不在,料得是弄軒做的。再一會兒,自己就被一個懷抱抱起,如風般地向前而行。而自己的懷裏,是那把始終如初的半月琴。

軍營裏,韓茹不動聲色地看著離開的兩人。她本在軍營深處灑了榮香,夜晚有生人闖入,這些香的味道會立即變化,靈敏無比。而靳樓,對她、對她在這方麵的才學,本是放心。

夜晚,王紗涼一個人住進了弄軒早已準備好的房間。再也忍不住的她才開始哭泣。

一次次離開,心都被割一刀,直到剛才,無法呼吸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心已完全撕裂。一陣陣慌的感覺,從心口處源源不斷傳來。

要怎樣,來宣泄這一場怎樣也得不到的愛戀?

離開。是因為再也不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地守在他身邊。

畢竟,是他指使殺了自己的父親啊。

她閉上眼睛,憑空畫著他的眉眼,卻又被淚水衝斷。不放棄地試了一次又一次,仍是徒勞。什麽都思考不了,隻是想著他的笑容呼吸,痛到不能呼吸。

那就是自己愛的男子啊。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得心應手地實施著他的計劃。無人可擋。他的膽色,他的計謀。他永遠比自己冷靜,永遠比自己多算一步。心裏或有傷痛,他麵上亦雲淡風輕。自己,似乎從來猜不到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比如在殘曄婚宴上多年分別後的首次相遇,她天真地以為他隻是顧忌彼此間表麵上的叔嫂關係;比如,在行流宮時她設計想離開,哪知自己的計早被他看穿,並加以利用。

比如……

她抱住頭不再繼續往下想。

好吧,她王紗涼當愛這樣的男子。怕也隻有這樣的男子才被她愛上。而且,深入骨髓,無法抽、離。

很久以後,她抱著半月琴,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它。

樓,我還是很愛你,亦隻愛你。

那麽你呢,知道我離去後會如何呢?

你一定會以為我騙了你,你的月兒又一次騙了你。她盜不了軍情,怕你殺她,於是假裝還愛你,卻是讓你放鬆對她的監視,而後趁機逃離。逃回她的國家,然後繼續對付你……可是,你也會懷疑,為什麽她之前什麽軍情都不刺探,難道隻是為了獲取你的信任?那麽,為什麽她不借機繼續待下去,獲取更多的情報?難道,她對你還是有一些心軟的?你以前就常說,她的心還不夠狠呢。

看吧,樓,我現在又在自不量力地窺測你的想法了。

那麽,你肯不肯,讓我站在與你同樣的高度,來對抗你……

王紗涼扯著嘴角笑。

弄軒清早推門時,看見了抱著琴縮在床腳的王紗涼。

“沉幻……”他不由自主喊了一聲。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

大大的眼睛,瞳孔黑過了夜空,也顯得裏麵更空。半分感情也無。

她垂著眼,繼續看著懷中的琴。一遍又一遍地撫著弦,感受著他蒼勁的手也這般撫過這些弦。

她穿的還是他的衣服,大大地垂在身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小,更像一個失了魂的娃娃。

一下子,就讓他心疼到極致。

他上前一步,卻被趕過來的悠女拉住。

“讓她冷靜一下吧。”她凝眉。王紗涼的心思,同為女子的她猜到幾分。隻是,她和弄軒已開始也不知道,王紗涼和靳樓之間的愛,那樣深。畢竟從前得到的消息,是他們彼此在殘曄的各種爭鬥。

“沒有關係。”她側過頭來,淡淡笑了。如快要凋零的最後一片花瓣,見掙紮無用,順著風跳出死前的最後一個的舞。

“沉幻——對了,告訴你,碧辭在北陵……過得很好,就是太想你了。”

“謝謝……等一下,你就把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吧。華月公主當初的確沒死,但無奈在殘曄差點慘遭謀殺,隻有逃回王朝,更名換姓。之前的謠言純屬殘曄為進攻王朝找理由。如今,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華月公主自願走出,接替太子來此,與王朝百姓共進退。”王紗涼側過頭道,“再等些時候,我精神好些了,我會親自在城樓上發誓。”

弄軒凝眉望著她。他亦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有時狠心,有時善良,有時那麽軟弱無助,有時亦堅強得讓人心驚,有時比誰都冷漠,有時又充滿好奇心想去探尋一切……

“我看你之前那麽安心地待在敵營,如今這樣,是想為王德宗報仇?”弄軒不禁問。

悠女歎口氣白了弄軒一眼。——這個人,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紗涼嘴角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接著緩慢地搖了下頭,“不算吧。”

“那你……”

“想著他的欺騙,隱瞞,我不是不心痛埋怨。他殺了我父皇,我再怎樣也決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也許,你再說點什麽,可以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麽愛我,可是我已明白,在你們所有人心中,最重要的都不僅僅是愛。它,太蒼白了,太脆弱了。時間,欲望,會讓它變得不堪一擊。”

“王後你……”悠女也忍不住開口。

“我是決計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那麽就與他為敵,我也會覺得離他很近。”她淡淡地說,眼中仍是不含任何表情的樣子。卻顯得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