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著,草沒有完全枯黃,樹葉也仍見蔥蘢,沒有蕭蕭落木盡的悲涼。——今年的秋,似乎要比去年暖和。

時光容易把人拋。王紗涼覺得自己還來不及感慨,待真正靠近王朝與殘曄邊境時,又過了將近一個月。即使她和廖薑拚命趕路。

這一路上,先是她在馬車裏坐著,廖薑駕著馬車,後來她仍覺不妥,兩人便都縱馬而馳。隻是,他永遠恪守規矩,話從不多說一句。臣子與公主的關係。他也許多說了什麽便是越矩。

王紗涼淺笑。難得碰上個比大哥還悶的人。

再抬眼,滿目蕭條。枯黃之景,依稀似舊年,她身著嫁衣頭披鳳冠的時候。她眼中的神色又暗淡。而後握緊了裙裾。不,不似舊年。——而今的景象甚是慘淡。不斷有難民集眾而來,其中竟多為老弱婦孺。壯年男子皆從軍。而那些老弱婦孺,蓬頭垢麵,拖著疲憊的身子,急忙往東趕。嘴裏念叨的,是“生知剩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王紗涼緊緊皺了眉頭。這樣的話語,這樣的景象,一路上已看得太多。滿目的山河,生生在這深秋慘敗出破碎之感。民憤頓生,怨聲載道。

一路打探的消息,竟是王朝連連敗退。王朝軍隊早已從蒲昌海退後數百裏,邊境的幾個小城已悉數被殘曄占領。

——難道,王朝的氣數真的盡了?

王紗涼不敢想。

再看廖薑,他臉上的凝重又深了幾分。

那場仗到底打得如何了,誰心裏也沒數。隻是路上聽得的消息是,北陵的援軍已經朝這裏出發。不日便該趕到。

“王朝……到底是怎麽回事?”廖薑緊緊握拳。

這個問題兩人也一直在思考,卻仍沒有結論。

王紗涼多知道的一點是,廖薑離開京師之前,雖沒被王德宗逼著交出兵符,隻是已對手下吩咐,讓他們暫聽輕將軍調遣。換言之,輕將軍全權代理他的職務。屬下人再不滿,但極聽廖薑的吩咐,想著將軍有他自己的考慮,也倒還聽了,如今大半個廖薑軍,已然駐紮在邊境。

“罷了,將軍,一會兒還要趕路。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王紗涼道。

廖薑點了點頭,“公主……這一路上還真是委屈你了。”

王紗涼搖搖頭,看著那些仍在趕路的人,苦笑:“比起他們,我們至少還有吃的不是?”

返回,從馬背馱著的包裹裏拿出些幹糧,和著一點水慢慢咽下。

廖薑亦勉強吃下一點幹糧,才又坐上了馬,又轉頭:“前麵風沙那麽大,公主金枝玉葉——”

“這麽一路都過來了,將軍再這麽說,可就是看不起紗涼咯?”王紗涼挑眉道,戲謔了了廖薑一句。

“不敢。公主。臣不敢。”廖薑忙抱拳道。

“嗬,玩笑話。將軍莫怪。”她淺笑,隱去了眼裏深層的擔憂,“我們……難得開心的時候,就開心些。將軍莫要那麽愁悶了。”

廖薑輕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如此,本應是臣讓公主不那麽擔心的……現今卻……”

“走吧。”王紗涼一笑,便打馬而去。

擦肩而過的刹那,他看見她唇邊的笑仍未淡去。那份笑容,是秋季裏唯一的色彩。

又是,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子嗬。

當時,朝中勢力,撫遠將軍將軍與尚書大人分庭抗禮。是以當初王紗涼在皇宮時也有設計看某些搖擺不定的人到底傾向哪邊。比如王禹風。

不料,去了北陵一趟,廖薑已致如此田地。而昔日那些擅於權術而又支持廖薑的人現今如何,王紗涼也無從猜想。隻是暗自感歎那楊尚書的厲害。加之想著楊家與江湖邪派雕莫山莊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她皺了眉。

來不及深思,前麵聚集難民的談話,讓兩個人立刻停下。即使他們都在縱馬狂奔。

王紗涼和廖薑對視一眼,繼而都說不出話。

他們口中透露的消息是:撫遠將軍有叛變之心,王朝皇帝王德宗早已察覺,是以讓其另謀一職。不料他趁機逃離,現已投敵國殘曄。不日廖薑畫像將會張貼出來,懸賞捉人。賞銀千金。

“對不起……我……”王紗涼仿佛隻剩呢喃的語氣,“放心,我會說清楚。我會和父皇說清楚,我們會昭告天下——該死,這一定又是楊家的陰謀!”

“國難當頭,他們卻想著借機鞏固自己的權力。卻不知要是亡國,他們現在擁有的都是空罷。”雖然“悶”,卻並不迂腐。是以廖薑沒有忌諱便說出“亡國”這個詞。

“國難當頭……”王紗涼暗自皺眉,“不,按理,那尚書大人也不會這麽不明智之事。而且,他把女兒嫁給了太子。難道……”念及於此,王紗涼暗自驚心。不會不會,她壓下心中驚訝。若楊家真的敢那麽做,父皇王兄不可能察覺不到。隻是——

“公主?”廖薑出聲,“公主不用擔心……臣,沉不沉冤倒也不說,我們先趕去邊境,能幫則幫。我……原來的軍隊,畢竟還在那裏。”

“嗯。”王紗涼點頭,“兵符還在你處,而那些士兵畢竟還是服你。料得他們也不會相信你投敵。況且,我做證,是我一時頑皮,拉了將軍走。”

“公主怎如此說?當初走的時候,是公主成全在下,讓臣來這裏為國效力,雖然難免有先斬後奏之嫌。是臣拖累公主了。況且公主不是說擔心……會被皇上利用?公主萬不可現身。”

王紗涼聽言勉強一笑,點點頭輕輕拍著馬背向前。

數日後。二人又至荃城。

守門的將領對難民打扮的兩人勸說:“二位當走則走,為何來這裏啊?”

“我前些日子嫁出去,可是娘家人還在這裏。”王紗涼有些哽咽地說。

“唉,殘曄的兵就要打過來了。人家都逃了,我看你母親也該走了才是。”那士兵搖頭苦歎。

“就要打到這裏?怎會如此?”王紗涼驚了心。

士兵一下捂住嘴,似怕說漏了軍機,隻道:“罷罷罷,你們進去吧。我也不多勸。生死有命,生死有命啊。”

王紗涼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轉而還是和廖薑走進城去。讓她吃驚的是,城內居然還有個小酒肆。也算是勉強可以吃點東西的地方。

這裏,本算是邊境上最繁華的城鎮啊,如今卻變成這樣的光景。

她和廖薑走進酒肆,點了些這裏僅有的食物。當食物呈上,她撇頭,便見一個婦女拖著幾個孩子,可憐兮兮地盯著自己和廖薑。

她一笑:“你們進來吃吧。”

嗬,稱皇,戰爭。她從前的確想得太簡單了。

那婦人深深叩首,感激涕零地跑進來,孩子們魚貫走進,拿著桌上的饅頭忙就吃了起來。老板見狀,又倒了幾碗水出來,又道:“慢點,別噎著了。”老板把碗遞給婦人,婦人也勸慰著孩子,直到他們吃得差不多,老板又拿了一些饅頭出來,婦人才開始吃。

“謝謝!謝謝掌櫃的,謝謝姑娘!”婦人跪在地上不斷叩首。

“請起吧。”老板再度拿了些饅頭出來,包在包裹裏,遞給婦人道:“拿著路上吃吧。”

“這……這……”婦人顫著手,想接過,卻又怎麽好意思。

“無妨。我也快走了,這些糧食我家人用不了那麽多。”老板一笑。

婦人這才接過包裹,又叩了幾個重頭才離開。

“掌櫃的扔在這裏,就是為了把糧食分給來往的難民,如此大公無私,晚輩佩服。”王紗涼看著站在門口略有些沉思的老板,這樣說道。

“唉。”老板深深歎了口氣,“勸姑娘一句,速速離去吧。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啊。”

“怎麽?”王紗涼一下子凝眉。

“老夫直言不諱了。這王朝繁華,都是表麵現象。內裏早已什麽都禁不起。”

“掌櫃的意思是……”

“姑娘也許久居閨閣,對外界不了解。王朝看似繁華無比,今年來也大興土木,就連運河也開始修。可是這樣一來偏偏壯年男子都被抓去建築工程。罷,撇開這些不言。可是,官員貪汙腐敗,奈何皇上受人蒙蔽。繁華,繁華富裕的隻是那些達官貴人,天高皇帝遠,皇上看不到我們這些邊界小鎮百姓之苦啊。就算再不談這些,我們的景況也許比起前朝好很多。畢竟,皇上在我們百姓心裏還是值得尊敬的。隻是這最大的問題便是,王朝人人都活在富貴天朝這一假象之中。邊城將領,個個樂得自在,好逸惡勞,早已過慣了驕奢的生活。況且,他們自以為王朝是天下最繁華的國度。如此一來,懶散慣了,加上輕敵,王朝如何能勝?”

“我……當真還沒想過這些……”王紗涼明白了其中含義,亦隻有苦笑了。活在富貴夢裏的人,怎麽能料得亡國。王朝為天朝,天下繁華的中心,它怎麽會滅?習慣了安享富貴的人,怎麽提起兵器去抵禦外寇?反觀那殘曄,君王代代英明,到靳樓這一朝,人民富貴,卻也記得之前祖先的打拚。瀚海的風沙也讓他們有足夠的動力來踏上中原這片安逸的土地。況且,他有那麽強的能力。

撇頭,王紗涼亦看見廖薑眼裏的苦澀。

“公主,力量很多時候都是在關鍵時刻爆發。戰亂,也許能彰顯一個民族的凝聚力。我廖薑相信王朝,相信王朝百姓,你信不信?”——廖薑很肯定地說了這麽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