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花無顏守著楮墨,在小鎮虛晃幾日時光,眼見楮墨已可下地與牛奶追逐打鬧,我的一顆心總算是撲地落地。

念起我三人已在這荒涼的鎮子盤亙數日,心中不免焦躁。我一麵催促著花無顏以重金雇了輛馬車,一麵尋掌櫃的結算近兩月來的房錢。

“姑娘,那小夥子人長得有模有樣,性子溫和,待你也是頗好的,你咋就不肯考慮考慮?”掌櫃拿眼斜睨著遠處招呼楮墨上馬車的花無顏,臉上笑容甚是曖昧。

我亦笑得溫和,手指輕扣掌櫃的木台道:“那孩子喚我聲祖宗都還嫌小,我又怎能與他談情說愛?”

“哎呀,姑娘你誤會了,我是說花公子,不是褚小公子。”掌櫃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瞧著我。

“月塵所說自然是花公子,難道掌櫃認為我會將楮小公子認作夫婿人選?”我咯咯笑著,顧不得掌櫃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徑直出了客棧,坐上馬車去。

顛簸不穩的馬車上,我與花無顏一人一邊地斜倚著,楮墨躺在鋪著厚厚棉被的地上,牛奶懶洋洋地臥在我腳邊,時不時昂起頭來蹭蹭我的腳背。

“花無顏。”我喚了聲尚在半夢半醒間,一身翠綠袍子的男子。

“何事?”他將眸子挑起一絲細縫,滿臉倦怠的表情。

“你家中定親了嗎?”若是沒定親,不如就由本上仙為他選個黃花閨女,也好過我與他總被人算作一對。

“你問這作甚?”花無顏複又合了雙目,興趣缺缺地道。

“問問而已。”

“尚未定親。”

我點點頭,不再做聲,心頭盤算著何時把花無顏踹出門去。

“月塵,你休想在此事上打如意算盤。”花無顏忽然睜開一雙黑眸,盯著我道。

“耶?”我好奇地看著花無顏,琢磨這家夥是如何洞悉我的。

“客棧掌櫃一席話,我都真真聽在耳中,”他挪挪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你與我一道,吃虧的卻不一定是你。”

聞言,我怔了一怔,再怔了一怔,耳邊回響起六百多年前,雲羲靠在鳳鳴澤的大石上,斜睨著別扭的我道:“你雖是因一紙婚書嫁與我,吃虧的卻不一定是你。”

一包鳳凰淚在我心裏晃了晃,終是流淌在五髒六腑間。

小鎮距離京城已不算遠,加之我一路催促著車夫,十天內換下兩匹馬,我們三人終是風塵仆仆地到了繁華喧鬧的京城。

進了城門,我便不願坐在車上,畢竟本上仙難得下界一次,對人間的一國之都也著實好奇地緊,就想徒步走走,算是開開眼界。

楮墨犯懶賴在車上,說什麽也不肯跟我四處逛逛,我無奈,隻得將楮墨塞給花無顏,自己溜溜達達地朝著最繁華的街市走去。

“月塵,清風客棧見。”這是在我走出去已有十丈遠時,花無顏悠悠傳音而來的一句話。

說起這京城的街道,倒是與我在做皇後那世無甚區別。主道寬闊得可以並行四輛馬車而綽綽有餘,房屋鱗次櫛比,青草樹木修剪得一絲不苟,一眼望去卻是少了些生活情趣,多出幾分刻板的意味來。

街邊小吃攤子,食肆酒鋪熱鬧非凡,來往人群絡繹不絕。一陣陣飯香勾得我肚裏饞蟲蠢蠢欲動,一摸腰間錢袋,心下琢磨大約可以將其全部用來換吃的。

“老板,來一份年糕。”

“老板,要一份酸梅湯。”

“夥計,給我包核桃酥。”……

我走走停停,轉瞬間已經是拎了滿滿兩隻手的零嘴。抬眼看看天色已然不早,考慮現下我還不知清風客棧所在,便準備就此結束今天的遊覽。

“眾人回避!讓行!”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聲夾雜著中氣十足的男聲傳來,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卻是看見一行飛奔的勁裝男人快速策馬而來。

“娘親!娘親!”刺耳的尖叫在我身前不遠處乍起,循聲望去,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女娃娃此時正摔倒在地上,嚇得哭喊起來。

眼見馬蹄就要踏在那娃娃身上,我當下顧不得許多,慌忙間飛身撲過,一把抱住那女娃,滾出去老遠。

小女娃在我懷裏全身顫抖,一張小臉嚇得煞白。我擔心這孩子身上有何不妥,趕緊將她從懷裏撈起來,上下摸摸,似乎沒有受傷,方才舒了口氣。

“籲——”一匹高頭大馬在我眼前停下,罩住頭頂的一片夕陽。

我涼涼地抬頭,望向那罪魁禍首,卻是在看清他的一瞬,呆了一呆。念起來,本上仙並不知今生的命格是否是九天司命那廝一手操辦,若真是,待本上仙回丹穴山之時,便定要尋他問上一問。

“月姑娘?”馬上之人聲音帶著濃濃的疑惑,一翻身就站在了我麵前。

“王爺,好久不見。”我淺淺一笑,略過衛昭華伸出的手,自顧自抱著女娃從地上站起。

“你怎會……”

“茵茵,茵茵啊——”一個婦人踉蹌著奔過來,打斷了衛昭華到嘴邊的話。

“你就是孩子的娘親?”我抬眸打量著婦人,淡聲問。

婦人點點頭,眼眶微紅,頰邊兀自掛著兩行淚痕,“謝姑娘救命之恩,謝姑娘救命之恩。”說著,婦人就要跪下。

我趕忙抬手一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以後看緊了孩子便是。”

“是,是。”婦人慌忙應著,從我手中接過女娃後,卻不敢再做停留,抱著孩子匆匆離去。

“王爺,若是無事,民女便告退了。”保持著疏離的笑容,我對著衛昭華一福,就欲轉身離去。

“等等,”衛昭華抬手一攔,頗顯得突兀,“姑娘既然來了京城,就是我的客人,若是姑娘不介意,可否與我共進一餐,也好讓我盡些地主之誼。”

“王爺不必客氣,見方才的情況,王爺定是有急事要辦,月塵不好耽誤王爺。”說罷,我不願與衛昭華再做糾纏,轉過身從容離去。

結束這段小小的插曲,我一把來骨頭沒來由地疼痛起來。哀歎一聲,我開始巴巴地去尋清風客棧。

按我原本的估計,清風客棧即便不是個清風般優雅的住所,也應該不至於差之千裏。可實際上,當我在一叢花紅柳綠中艱難地發現它時,才真真覺得自己老了。

且不說我一路走進來有多少揮著帕子的姑娘對我投來鄙夷的目光,也不論無數嫖客賊眉鼠眼偷瞄老娘之憋屈,就說這清風客棧,當真是隻有兩袖清風可以形容。

我灰頭土臉地立在客棧門口,看著幾乎難以辨認出字跡的破舊牌匾,掉了漆露出木色的門板,一陣小風吹過,嗖——本上仙一顆鳳凰心,拔涼拔涼地。

“月塵,歡迎回家。”花無顏擺擺手,喜氣洋洋地站在樓梯上招呼我。

“無顏,可以給我個解釋嗎?”我慢悠悠晃進客棧,環視著四周問道。

“什麽解釋?”花無顏一臉茫然。

“這裏……”我抬手指指周圍布滿灰塵的桌椅,本上仙耐性素來不錯,尤其在對著這些小字輩時。

“清風客棧是花家的產業,我們來了京城,自然是住在這兒的。”

我揚眉點頭,此節倒是我未曾料到的。

“何況你先前提過想開家青樓,我瞧著這地段倒是十分便利。”

青樓?遙遙回憶一番,才憶起本上仙是有這麽個打算來著。

“咳,此事暫且押後再議。”顯然我沒能早日料到如今的狀況,看現下的情境,若是我真真應了花無顏就此開個清風樓,楮墨怕是就要被我毀盡一生了。

聽罷,花無顏忽的蹙眉,一錯身繞到我後麵,一道氣力衝來,本上仙冷不防被花無顏戳上肩胛骨,疼得哎呦一聲,躥出去老遠。

“怎的出去一趟,不僅衣裳破了洞沾了土,身上還帶著些傷?”花無顏唇邊露出些玩味的笑意。

“說來話長,總之是沒與人械鬥肉搏,你不必掛心。”我懶得同花無顏再講一遍我那英雄事跡,一擺手問:“我的房間在哪兒?累了想歇會兒。”

“隨我來。”花無顏從嘴裏蹦出三個字後,便不再看我,徑直帶我去了後院,七繞八繞進到一間整潔的小屋。

“傷處每日擦兩次,七日可好。”花無顏關起門的刹那丟下一句話和一支精致瓷瓶。

尚來不及道謝的我接住小瓶就順勢往床上倒了下去,一張雕花木床倒是精細古樸,與整間客棧的風格甚是不搭。不過我也無暇再去欣賞屋中諸多奇特之處,隻懶懶將手中餘下壓扁的零嘴向地上一甩,闔目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早已日上三竿,我伸個懶腰,卻是疼得齜牙咧嘴。看來這副身子骨確實是凡人皮囊,如此小傷竟然累得本上仙恍遭雷劈一般。

我換下昨日破洞的白裳,從花無顏早已放在屋中的包袱裏翻出件粉嫩嫩的衣裳罩上,這才推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我方瞧出這清風客棧與眾不同之處,想來昨日實在是太過疲乏,竟沒留意其中別有洞天。

偌大的院子,與昨日在外見到的殘破宛若兩個世界。雕梁畫棟,假山怪石,清淩淩的小水塘,一塵不染的地麵。滿園植物抽絲發芽,倒是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象。

我沿著回廊在園子裏閑逛,走著走著忽聞一陣朗朗讀書聲,聽來像是楮墨那奶聲奶氣的聲音。不知是不是花無顏充當起了教書匠,在履行職責。

我琢磨自己橫豎閑來無事,就循聲找去,果然在一間貌似書房的屋外,聽見楮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念詩的聲音。

我笑笑,抬手欲推門進去,卻發現腕上常年帶著的辟邪青玉發著淡淡的紅光,手下動作一滯,心下暗道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