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也聽到了,萬通已死。”孫院長提醒道,“萬家和貴妃最大的牽連就是萬通,如今他死了,又沒有什麽後人,萬大祖自女兒死了之後就一蹶不振,萬家一脈便算是要沒落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佑樘歎了口氣,說道,“即便我是他兒子,到底比不上枕邊人,老四又是蠢蠢欲動……”
“你應當學著去相信陛下。”孫院長和聲說道,“這些年來,萬家的勢力不再擴張,這次又咬下了一塊肉,萬家想要恢複往日的氣候,怕是沒有那麽容易,四皇子的才能遠不如殿下,更無須擔憂。”
朱佑樘應道:“父皇一日重視萬貴妃,萬家就是禍患,聖寵是免死金牌。”
“方才我已說過,陛下情長,不僅兒女情長,對親情更是如此。”孫院長見他依然無法想明白,索性便為他點通,“你以為陛下今次如此輕易就放過張家是為何?其實早在十多年前,陛下就已經知道金氏的身份這些年來,他一直暗中派人護著張家,甚至是誌謙和敏之的婚事,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朱佑樘大吃一驚,想了想,又不對:“如果是這樣,那張秀才被冤入獄時,他為何不出手,還要敏之女扮男裝,為父申冤?”
“那是因為他不能出麵,萬家卷入其中,倘若他動手,萬家必然會有所察覺,屆時金氏的身份恐怕會提前暴露,敏之想要女扮男裝來為父伸冤,就難上加難。”孫院長說著,又微微一笑,說道:“你以為她進入書院我沒有發現麽?”
“你的意思是,她能進入書院是靠太傅你的……”
孫院長搖了搖頭,說道:“事實上,陛下在那會兒已經下了旨意,私下令我為她通路,進入嶽麓書院,張秀才就可免去死罪,之後在稍作動作,即可化險為夷,誰曾想殿下你竟然也攙和進來,陰差陽錯,不過著陰差陽錯倒是好事。”
朱佑樘這才明白,原來他們辛苦費的一番折騰,其實都在成化帝的掌握之中。
孫院長卻是有些遺憾地說道:“敏之確實有才,書院考試一篇策論擔得起第一,後麵又破了這麽多案子,要是真的成為孫家的媳婦兒,也是誌謙之福,可惜那臭小子……”
聞言,朱佑樘心中略為不悅,嚴肅地朝孫院長說道:“我的太子妃自然不同凡人。”
聽到這句話,孫院長先是一愣,隨後笑了起來,他隱約想起當年成化帝找到太子之時,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定下了他的身份,不愧是父子,太子殿下這一句話,不也是直接定了張敏之的身份,又給了他一番警告麽?
孫院長笑了起來,放慢了腳步,看著太子的挺拔的背影,欣慰地想著,當年抱在懷中的小嬰孩不過手掌大小,到如今已然可以擔起重任,他們這些老人家終有一天要退出去,讓年輕人接手,方才朝堂上的那一番爭辯,隻當是他餘生中發出的最後一點光,但願可以照耀後來人勇往直前。
……
成化帝急衝衝趕去萬貴妃寢宮,就見到臉色發白的她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拿著鞭子,滿麵哀傷的樣子,地上趴著的宮女已經傷痕累累,血肉模糊。
他揮了揮手,內侍立刻上前將那宮女抬走,隻留下一室的血腥味。
萬貴妃抬頭看想他,扶著椅子要站起來行禮,然而站到了半空,又晃了晃,成化帝心疼不已,上前扶住她,“坐著吧,又沒有旁人。”
“陛下終於想到妾身了。”萬貴妃看著他,麵色戚然。
自從上次不歡而散之後,成化帝有心要冷一冷萬貴妃,是以並沒有來見她一麵,他心中氣她始終忘不了那個侍衛,卻又充滿了對她的愧疚,這些年他自然也清楚她的心思,所以對她的所作所為也不斷遷就縱容,隻為了彌補。
聽到她平淡又帶著無盡哀傷的話,成化帝的心已經軟了,從小到大,始終是她在遷就著自己,他習以為常,將她融入生命,今次卻是他第一次退讓。
成化帝歎了口氣,俯身貼到她的懷中,如同年幼時一般,在她的懷抱裏尋求保護,這樣的習慣到了垂暮之年,依然不曾改變過,“今日,朕就留在這裏陪著你吧。”
萬貴妃的雙目直視著前方,眼中露出一絲狠意,一閃而過,幾乎看不分明,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似乎已經全然沒有了芥蒂,隻是傷心地說道:“陛下早就已經忘記了從前的種種。”
“此話怎講?”成化帝低聲問道。
“從前在被軟禁,明明是太子的身份,卻像乞丐一樣被人羞辱,乞丐尚且可以乞討獲得溫飽,而堂堂太子卻是衣食不得,這一切,皆是景帝所賜,他忘記了自己是從誰的手裏得到帝位,甚至換了太子,陛下,如果不是先帝複辟,如今的你我恐怕已成一堆枯骨。”
成化帝巍然不動,緩緩說道:“不錯,那時候的日子看不到半點生機,倘若景帝多活幾年,生出皇子,那朕不出多久,便會因病而死。”
“陛下還記得。”
“貞兒,朕從來不曾忘過。”
“那陛下為何還要繞過張家?景帝想置你於死地,你卻因為幾塊糕點,就輕易得放過了傷害你的人,將從前所受的苦難悉數拋卻!”
成化帝緩緩站直了身體,看著萬貴妃憤怒的臉龐,麵對她的控訴並無半分波瀾,他和聲說道:“因為朕是皇帝。”
“陛下!”
“張家,朕不會動。”
“陛下不會動,並不意味著張家就會安分守己,張敏之早已經刻意靠近太子,其意可疑!”
“那是太子的事情,太子自會處理。”
“太子隻怕早就被她迷惑,先前妾身就聽聞,他一意孤行,要立張敏之為太子妃,陛下不動,張家卻覬覦著大明的江山,難保不是寧德的圖謀!”
“覬覦大明的江山?張敏之一介女流,如何覬覦?”
“妾身聽聞,金氏以經商為由,去各處聯絡舊時手下,張敏之勾引太子,太子竟然為她所迷惑,日後大明的江山難保不會落入外戚之手,到時候怕又是景帝的天下!”
“通敵賣國,迫害皇子,收受賄賂,幹預朝政,比起這些來,寧德隱匿於民間多年,根本算不得什麽!”
“陛下是在怨妾身是嗎!”萬貴妃麵色一白,驀地站起身來直直看著成化帝,“陛下是要治妾身的罪嗎!”
成化帝看著她,這張臉從他記事開始就陪伴在他的身邊,數十年過去,歲月的風霜沾染了她的麵容,連最初的信任都遠遠離去,可他對她依然有眷戀,那是年少留下的印記,刻在血肉之中,無法剝去,他歎了口氣,緩緩搖頭:“不,貞兒,朕隻是想告訴你,連你的所作所為,朕都可以容納,如何容不得這天下萬事?如何容不得朕的血親?”
“陛下,你一意孤行,遲早會害了大明,太子輕易被人迷惑,根本不配為太子!”
“夠了!”成化帝的怒火終於揚起,“後宮不得幹政,貴妃,你逾越了!”
“妾身也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
“朕本以為你已經想明白……”成化帝站起來,深吸了口氣,朝她說道,“朕還有奏折要看,就不陪愛妃了。”
說罷便轉身,身後傳來萬貴妃的喊聲:“陛下!”
他閉上眼,大步離去。
回到禦書房翻看著奏折,然而心中卻是惴惴不安,翻來覆去想的都是萬貴妃,正想著是否要在走一趟之時,就見到內侍急匆匆跑了進來,連禮都忘了行,結結巴巴地喊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張?”成化帝眉頭蹙起,冷聲問道。
“是……貴妃娘娘,她……她不好了……”
聞言,成化帝一震,下意識往前走去,袖子掠過龍案,將桌麵的奏折掀翻在地,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抓住內侍問道:“她不好了?她哪裏不好?”
內侍哭著說道:“貴妃娘娘聽聞萬國舅病逝,大受打擊,故而……故而……”
成化帝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去找她,就是為了不讓旁人將此消息傳到她的耳朵裏,哪知道吵了一架,自己負氣離開,便將此事忘卻,他大為後悔,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內侍連忙上千扶他,他卻是想到了什麽,立刻問道:“這消息……這消息是誰傳過去的?”
內侍戰戰兢兢地應道:“回稟陛下,是……是四皇子……”
“逆子!逆子!”成化帝怒不可遏,腳下的步子不敢停歇,直奔著萬貴妃的寢殿而去!
朱佑樘去大牢門口接張敏之一家,孫誌謙站在一側,心情十分忐忑,臉色更是十分複雜。李璿見狀,便問道:“誌謙,你這是何故?”
“要見到敏之了,略有些緊張。”孫誌謙老老實實地應完,見到朱佑樘朝自己看過來,他連忙解釋道,“她和她兄弟不是長得一模一樣嗎?我……我怕認錯了……”
李璿說道:“隻要殿下不會認錯就好,你擔心個什麽勁兒?”
孫誌謙看朱佑樘一臉平靜,有些好奇地問李璿:“你是如何認出他們姐弟的?”
李璿淡定回答:“男人的聲音和女人的聲音大為不同,一開口就知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