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計起(七)

無花村後一處山頭上,一身白衣正跪在一座墳前,四周芳草萋萋,泛著冷冷的枯草綠意。

“你這是決定好了?羽兒。”白衣身旁站著一位青灰色長衫的中年男子,此話正由他口中而出,臉上盡是不忍之色。

白羽望著眼前的墳牌,上麵刻著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木牌子在風吹日曬下已然露出腐朽的瀕臨。他心頭一痛,點頭的同時咧了咧嘴,對著木牌說到:

“娘,孩兒過幾日就要成親了。”

說完眼睛一紅,立馬閉上了眼。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再睜眼,那泛起的淚意已經被他逼退了回去。

身旁站的自然不是別人,而是白羽的父親白裏正。對於白羽的這個突然決定,他由最初的驚訝到如今深深的不安。

知兒莫如父,從小就對春雀情根深種的白羽,怎麽會好端端的突然要和青姣小姐結婚。

這,太不合常理。

想起青姣小姐那跋扈飛揚的傲慢脾性,白裏正不由皺了眉頭。

白羽對著墳牌重重的嗑了幾個響頭,上了三炷香後這才站了起來,一抬頭就與白裏正的眼光對上了,那眼裏的詢問不安意味令白羽的心頭再次不好過起來。隻是有些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況他必須要瞞住春雀被賣入青樓一事,為了秋惠娘的身體著想,更為了春雀的名節。

且,她與他注定此生不會再有交集。

那麽,娶誰,不都一樣……

想到這裏,白羽讓自己盡量顯得輕鬆快活點,對白裏正說到:“師傅對亦如親人看待,我與青姣其實也早已情投意合。如今兩人已到嫁娶之時,所以特來相告父親。還有母親。”說完轉頭看了眼墳墓,心頭一股淒涼浮了出來。

“婚姻大事,不可兒戲。那青姣小姐對你有意,為父自然看的出來。可你心裏想的什麽,為父也略知一二……”白裏正輕聲說道,心裏卻有些苦澀。似乎這麽多年他對白羽的關心甚少,從很小起他就被散朝大夫王玄策看中帶入府中習武,一月隻能回來住上一天。自己年輕氣盛之時忙於管理村裏的事情,待厭倦此中勾心鬥角欲安身晚年與白羽安靜度日時。卻發現白羽早已長大,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抱著自己褲腳哭著叫他留下來陪他玩耍的孩子了。

白羽聽到這裏,眼睛一紅,對著白裏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哽咽道:“孩兒不孝!”

“你成婚是喜事,何來的不孝。”白裏正急忙說道,彎腰欲拉白羽起來。

“孩兒,孩兒是……成婚以後便常住王府了……”白羽說道,聲音低哀帶著絲絲顫抖,是心中對父親的愧疚,無顏的訴說。

昨日他已經答應王青姣成婚一事,且與王青文達成共識。卻沒想到待他如親人的師傅卻叫他入贅王府,望著王青姣閃爍的眼神,他心中便明了一切。

利用了一切詭計得到了他白羽,卻又不肯與自己回村裏過著清苦的日子。、

入贅!

他當時聽了真想拂袖一走了之,可看著一旁王青文,自己隻能答應。但,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父親,一輩子傲然活在天地之間,從不阿諛奉承達官貴人。

此刻白羽不用抬頭就能想象到父親臉上的神情,心中更覺苦澀萬分。

白裏正雖然正直善良卻也是心高氣傲之人,白羽此話一出,他拉著白羽起來的動作不由一滯,臉上的錯愕久久未能消散。

想他白家雖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府邸,亦是清白人家更兼有小小裏正官職。若放在平民家中,那也是炙手可熱的。

入贅!

這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如何接受的了!

白裏正低頭看著跪在地上一聲不吭的白羽,雖然自己從未諸多管教,可白羽這些年一直對自己孝順有加,行事風格與自己無二差別。他該懂白家的規矩……

可……

白裏正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他不由氣道:“你當著你娘親的麵說,你是不是貪圖王府的富貴,是不是戀上你師傅的權勢?入贅,虧你也敢答應!你這是讓我們白家絕後啊!”

白羽一聽,知道父親誤會了他。可想來似乎也隻有這兩種猜想很能解釋他入贅這一事。

想到這裏他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個頭,任自己的父親責問也不說話,一臉的默然更增加了白裏正心中的猜測,白裏正怒不可遏,心中痛責萬分,揚起的手在半空中卻遲遲舍不得打在白羽的臉上。

白羽見狀,伸出手狠狠的扇了自己兩個耳光,聽得頭頂上傳來的哼聲,心中酸哭泛潮,再次往臉上打去。

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減輕對白家,還有對父親的虧欠……

這時隻聽遠方傳來一聲驚呼,白裏正一聽聲音急忙轉過頭去,擔心叫道:

“你身體不好,怎麽來這裏了。”

說完抬腳急急走了過去,將人扶了過來,白羽抬頭一看,眼裏一絲苦澀飄過,隨即扯起了絲笑臉,站了起來。

“秋惠嬸,這裏風大怎麽來這裏了?”白羽淡笑問道。

“大老遠就聽見你父親扯著嗓門大叫著。有什麽好不能好好說嗎,非要這麽對孩子,這要是出去,讓人見著該笑話了。”秋惠娘拿眼不滿的看著白裏正,一臉心疼的望著白羽略微紅腫的臉。說話間喘著粗氣,一個人爬上山來對於秋惠這樣重病的人來說實在是不易。

白裏正聽到這裏,不悅的看了一眼白羽,沒再說話。對於秋惠,他無法生氣。

“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去吧。”白裏正說著就要扶秋惠回去,卻被秋惠揮手拒絕,她平息了氣息望著白羽道:

“羽兒,雀兒在府中可好?”

白羽一聽,心頭一跳,臉上的笑差點都掛不住:“挺好的,秋惠嬸嬸可是想她了?”話說完,心中甚是不安。

秋惠見白羽剛才神色明顯有些不對勁,她心中憂慮無比,上前一步兩手抓住白羽的手臂問道:“羽兒,你跟我說實話。雀兒在府中如今處境如何?為何人人都說王二公子近日癡情於青樓女子?”

說完定定的看著白羽,不由他有一絲作假話語。若不是剛才聽說白羽回村,她此刻或許已經駕著馬車去了王府,她的雀兒這些日子連個消息都沒有,她實在是坐不住了。

“秋惠嬸嬸,那都是謠傳。誰親眼看見了。我昨日還與王二公子還有雀兒品茶賞景,兩人相處甚好。”白羽淡淡笑著,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秋惠。

什麽時候,他,也會開始撒謊了。且,滴水不漏……

“真的?”秋惠不確定的問道,一臉懷疑的看著白羽。

白羽笑著點了點頭,全身卻冰涼刺骨。

秋惠這才放了點心,她慢慢的鬆開白羽,焦慮了幾天的緊張心情此刻一放鬆下來頓時覺得身體疲累的很。隻覺眼前一黑,身體一時無力竟軟軟的想癱倒下來。

白裏正察覺秋惠神色不對,急忙兩手將她扶住,靠在一棵大樹旁慢慢坐了下來。

白羽見秋惠嬸這樣,心頭一陣緊張,還以為自己撒的那謊被她識破,正欲上前解釋。隻聽秋惠嬸嬸疲憊的聲音傳來:

“你回府時告訴雀兒,近日我身體不好。讓她回來看看我……”

聽到這裏,白羽渾身一僵,邁出的步子就那樣停在了小半空處。耳邊同時傳來父親的話語,不悅中帶著別人聽不出的嘲諷:

“回府後,過好你的日子,明年文武狀元何愁……”

此話一出,白羽腦中嗡嗡作響,身體似乎被人投入萬丈深淵當中,意識清醒,人卻早已粉身碎骨。

刻意封存的記憶中,那溫溫款款,俏皮的話語空靈傳來:

”白羽,你以後可有很想做的事情”

“有,有兩件。”

“是什麽?”

“第一自然是兌現與你的承諾。”

“嗬嗬……第二呢?”

“第二是考個狀元,兌現第一呀。”

不負之約,雀兒,到底你還是負了我。

可你已經是維係我心頭的一滴血,你安然快樂的活著,我白羽此生隻需看著……便足矣!

思及此,白羽隻覺心中有股氣血衝上喉嚨,隨即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他急忙調息內力,將這股血氣生生的壓了下去。

白裏正和秋惠麵前,那一臉溫儒的淡淡笑容一直掛在白羽的臉上,地上蕭瑟日光拉長的身影早已被風吹的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