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放手(六)
回到無回宮,莫琚果然派了十幾個人守在端木回春房間四周。
端木回春原不想如此興師動眾,但又不忍辜負好意,便由著他們如旗杆似的一根根插在門窗周圍,映下一排排的影子。
本以為勞心勞力數月,好不容易回到熟悉的環境中,他定能卸下心頭重擔,美美地睡上一覺,但在床上輾轉反側兩個時辰,眼睜睜看著那一排排的影子因天色的關係漸漸模糊融入黑暗之中後,端木回春不得不承認,縱然床笫間俱是熟悉的氣息,他還是失眠了。
長夜靜極。
一輪清月懸於半空,皎潔的月輝將周遭的淡淡星芒都比了下去。
端木回春站在無回宮突出山崖的長廊邊角上。
這裏的月與絕影峰的月相似又不相同。
絕影峰的月大而亮,仿佛伸手可得。無回宮的月清而虛,永遠有那麽一截可望不可即的距離。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隨即是簫聲。
夜涼,月涼,簫聲更淒涼。
沉重而舒緩的樂聲猶如雲霧製成的鉤子,輕柔地勾起人潛藏在內心深處最幽深陰暗的情緒。
一陣又一陣的風悠悠吹來,又悠悠而去。
樂聲隨風送到更空曠更遼遠的天地。
一曲畢。
風未歇。
馮古道道:“我若是心情不好,便會吹這首曲子。”
端木回春回神道:“很好聽,不知是何曲?”
馮古道道:“十三歲那年學會吹簫後,我自己作的曲子,無名。”
端木回春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若有意,無名又何妨?”
馮古道笑道:“不錯。若有意,世間名利種種皆是浮雲塵土。”
端木回春聽出他笑聲中有古怪,便未接口。
馮古道道:“你想重建棲霞山莊嗎?”
端木回春心頭一震,問道:“何以問起?”
馮古道道:“祖傳家業,難道你不掛記?”
端木回春沉默良久,方才道:“從不曾忘。但重建棲霞山莊又如何,重建了山莊也重建不回山莊的人,更重建不回山莊的時光。”
馮古道道:“或許,等你重建山莊之後,人和時光都會慢慢找回來。”
端木回春整個人轉過來,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皺眉道:“明尊想要我離開魔教?”
馮古道道:“自然不是。我隻是不想你成日鬱鬱寡歡,何況,即便你重建棲霞山莊,你也依然是我魔教長老。”
端木回春垂眸,許久方才一歎,“我早已在心中建了一座山莊。”
馮古道道:“哦?如此說來,令你愁眉百結的並非棲霞山莊?”
端木回春與馮古道相處久了,知他兜兜轉轉隻為了套話,便搶先岔開話題道:“聖月教雖已撤出中原,但之前留下的重創卻非朝夕可愈。魔教經此一事,元氣大傷,要修生養息一段時日,我隻怕白道會趁虛而入。”
馮古道道:“這倒不可不慮。可惜紀門主、袁傲策與輝煌門眾人一道去了突厥,不然有他們坐鎮,白道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端木回春原本隻是隨口一說,聽馮古道這麽一接,卻真的擔憂起來,“不是還有淩雲道長坐鎮武當嗎?”淩雲道長是魔教長老之事他初時很震驚,但事後想想,他當初便覺得淩雲道長對紀無敵諸般照顧不可思議,以為他是藍焰盟的奸細,如今想來,卻是看在袁傲策的份上。而且入了魔教後,有武當掌門這樣的魔教長老做支援,端木回春深覺慶幸。
馮古道道:“淩雲道長年事已高,這幾年武當年青一代弟子已經四處遊曆江湖,隻怕再過幾年,便到了後浪推前浪的時候。便是這幾年,淩雲道長接觸的教務也越來越少。”
端木回春道:“九華派樊霽景也與我們有些交情。”
馮古道道:“樊霽景野心不容小覷,心機深不可測。為友為敵,都要留一手才是。”
端木回春想起樊霽景當年種種,再想到他之後種種,心裏也暗暗捏了把冷汗。“那青城呢?程澄城與我乃是舊交,若有個萬一,或許他能支援一二。”
馮古道道:“程澄城雖是青城掌門首席大弟子,但是青城派並非一言堂。程澄城此人魄力不及樊霽景,心機不及紀無敵,武功不及陸青衣。雖長袖善舞,卻始終不是領袖群雄的角色。”
端木回春點頭想了想,道:“如此說來,白道眾人不足為慮?”在他看來,樊霽景、程澄城等人已是白道武林出類拔萃的人物,除他們之外,白道之中無人堪慮。
馮古道心中微怔,不想端木回春竟然又反過來想。不過他素來能言善辯,很快接口道:“螞蟻尚可撼樹,白道眾人若齊心協力凝成一條麻繩,卻也不得不叫人提防。當年他們推選武林盟主以及開封城外的比武便是前車之鑒。”
端木回春道:“明尊居安思危,果然深謀遠慮。”
馮古道歎息道:“我也不過隨口一說。世間事又哪裏能樁樁盡如人意?”
端木回春點頭稱是。
“不過,”馮古道話鋒一轉,道,“正因世間太多不如人意之事,我們便更該竭盡所能達成心願。”
端木回春一怔。
馮古道輕聲道:“當年有負靈璧,常悔恨於心,縱然換得今朝團圓,但刮在他心頭之傷,我抱憾終身。”
馮古道說逗留三日,便真的隻逗留了三日就匆匆下山。
臨行前,他將賈祥悄悄叫道一邊,這般這般那般那般地叮囑了一番。
賈祥不解道:“為何要對一個單槍匹馬上山的人放行?難道明尊知道有人要來睥睨山挑事?”
馮古道淡然一笑道:“我不過是猜測,若是有,你放行便是。若是沒有,你便當做沒有這回事,以後也不許提起。”
賈祥素來唯馮古道之命是從,雖然滿腹疑竇,但仍是答應了。
送馮古道下山之後,他便經常親自巡邏。
所謂天道酬請,他這樣日夜關注,倒真被他發現一樣不尋常之事來。
睥睨山的防禦素來有他把持,明崗暗哨的教眾他都能一一認得,叫上名來。但那一日,卻讓他撞見一個陌生的背影。縱然穿著一樣的衣服,但身上的氣勢瞞不了人。
賈祥看他步伐,便知是個絕頂高手。此人莫非就是明尊說的單槍匹馬上山之人?隻是,他既不知此人身份背景,又不知他此行目的,若是貿貿然放行,萬一是個刺客或是細作,豈非要闖大禍?
他心中猶豫。明尊暗尊都不在山上,隻留下三個長老。他想來想去,隻有找端木回春過來商議商議。畢竟明尊說若是沒有,便當做沒有這回事,但眼下明明是有,他自然要當做有這麽一回事來處理。
他一邊遣人去請端木回春,一邊狀若漫不經心帶著人在那人所在的暗哨邊坐下,與那些明崗閑話家常。
過了會兒,他算算時間端木回春差不多該到了,便悠悠然地起身,朝來路迎了上去。
端木回春聽說有十萬火急之事,還以為馮古道之前的猜測成真,慌慌忙忙地下來。他一路使輕功掠下來,倒比賈祥預計的還早了一步,因此不等賈祥遠離那個暗哨的視線範圍,端木回春便衝出來道:“發生何事?”
賈祥正想拉著他借一步說話,就聽背後一陣疾風掠過。他反手一掌,卻被輕輕推了開去。隨即就看到那個陌生的背影正死死地抱著端木回春,嘴裏發出滿足的嘀咕聲,“親親,人家想死你了。”
“這……”賈祥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