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過薄薄的窗紗漏進來,好像一個有著白色翅膀的小精靈,如此隨意就踏著舞步闖入了人們最美麗的夢裏。
陸小鳳一直覺得,這個臥室是他這個家最棒的設計之一。他隻是隨意在原木地板上放了一整塊厚厚軟軟的床墊,再把玻璃門當間隔地一拉,然後就號稱一個舒服的臥室建設完畢。雖然其實是因為懶,但結果畢竟還是不錯的,誰來了都想往他那間臥室撲騰。
然而現在看來,似乎,好像,這個整個都是用來睡覺的臥室,委實小了些。以至於陸小鳳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那個安安靜靜睡在一邊的某個人,那長長的黑黑的眼睫毛,隻有微微一點的翹,但真的很長啊,像鳳尾蝶的翅膀,每一絲顫動都帶著滑過春風的弧度。
看到這個人就不免想到前一天那個極其混亂的晚上。陸小鳳認為最後結束這一團亂的,與其說是聞聲趕來的金院長那聲怒吼,不如說是那個精明的值班醫生小陳的那句:“大家,大家安靜一下,仲小姐醒過來了……”
於是,混亂嗄然而止,大家一窩蜂地往重症病房擁。陸小鳳也是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回頭看的時候,卻隻見那人在醫院走廊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愈加顯得寥落的身影。
陸小鳳想了想,就走回去,“好啦,現在總該放心了,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笑眯眯地說,“你妹妹不會有事情的。”然後理所當然地拉起那個人的手,“但是我有事啊!”他說,“我忙了一整天了,陪我回家睡覺好不好啊?”
厲南星的眼睛深邃美麗,好像天然的黑曜石,總是鎖了些什麽神秘的事端在裏麵。可是現在這雙眼睛看著眼前的小胡子,笑意一點點驅走曾經的冷淡,“好。”
如此這般的,厲南星跟著陸小鳳回到了他那個小小的閣樓間。可是迎接無比疲勞的兩個人的是,餓得喵喵亂叫的小奶貓一隻,和臭不可聞的貓便便若幹……
通力合作地收拾好房間再睡下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三點,陸小鳳實在累得狠了,腦袋一沾枕頭就睡得跟頭死豬沒兩樣。好在醒過來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其實床上多了個人也是一種福利。
說起來,他又不是第一次帶朋友回家睡覺。司空那個猴子也好,朱停那頭豬也好,當然他們都是醜男,完全沒有令人擔心的由頭。可是花滿樓怎麽樣都是偏偏俗世佳公子一個吧,花家又是世家,那氣度神韻早就已經脫離雕梁畫棟而晉級柳絮池塘淡淡風的境界了。那當初花滿樓跟家裏翻臉跑出來的時候,可不也是住在他陸小鳳的窩裏的?睡的地方也沒變,都是那個位置,可他怎麽就是沒有覺得花滿樓長得如此秀色可餐呢?
腦子裏閃過秀色可餐四個字的時候,陸小鳳忍不住就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往那人的方向靠一點過去。
但下一刻,哎喲,打住!陸小鳳提醒自己:陸小鳳,現在你已經是個變態了,但是,再下去就不隻是猥瑣變態,而是犯罪了。哪!就算是做渣,也應該是一個能區別人類和禽獸的優秀渣,所謂人是人他媽生的,渣是渣他媽養的,隻要渣還能控製自己不去犯罪,那就還隻是人渣……
不對啊!陸小鳳突然臉色大變,哎喲媽喂!我對不起你啊,老媽,我真是對不起你啊!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自己的身體還是漫漫滾向了那人一邊。
怎麽說都是秋天了,風從窗戶灌進來,多少還是有點陰冷。厲南星不知是不是在夢裏都覺得有些寒意了,下意識就循著熱源靠攏。陸小鳳張開手臂,心裏多少帶了點陰謀即將得逞的快樂,等著那人自己投入自己的懷抱——
呐!我什麽都沒做啊,是你自己靠過來的,是你自己要抱住我的,是你自己緊緊摟住我的……所以,唉,既然我的清白和名節都已經被你破壞了,你一定要對我負責啊~~~~~
陸小鳳就連等下要說的台詞都準備好了,喜滋滋甜蜜蜜地看著兩個人的身體逐漸靠近。
突然,“喵~~~~喵~嗚~喵?”一張圓圓的毛茸茸的臉從厲南星的懷抱裏露出來,大大的一個哈欠後,金色的瞳孔泛出敵意地瞪住賜予它姓氏的某人,“哈!哈!”齜牙咧嘴得連粉紅色的牙肉都清晰可見,“啊喵嗚!”
……陸小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便便貓!隻一瞬間,陸小鳳突然就退化到了跟貓吵架的幼稚園小孩的程度……
***
總的來講,記者這個職業的自由度還是灰常高的。陸小鳳讓厲南星在家裏等了沒半個小時,他已經去單位報過到又借口跑新聞地跑回來,甚至還有餘暇買了兩份油條包子外加兩袋豆漿。
隻不過,那個站在他們樓下,渾身的氣質又跟這個石窟門雜居院完全不吻合的人,怎麽看起來那麽眼熟啊?
陸小鳳拎著食物走過去,又後退幾步轉過頭來,“金~~院長!”他的超強記憶力再度幫助了他,“您是金逐流的父親金院長吧?”掛上笑容,“怎麽那麽巧?”
金世遺被他突然的搭訕嚇了跳,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啊,你是,那個記者,陸小龍是吧?”
“……鳳,”陸小鳳抽抽臉上的肌肉,“鳳凰的鳳。”
學者姿態的金世遺略愣了愣就了悟地笑了,“嗯,不錯。鳳凰鳳凰,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求凰就是這個意思。”
“哈!”陸小鳳大是高興,就連胡子都神采飛揚起來,“金伯父果然學識淵博!”但凡以往嘲笑他起了個女孩子名字的,一律都是文盲!
“啊,對了。”心情很好的鳳凰問:“金伯父這是來找誰啊?我就住在這塊兒,你跟我說說名字,沒準我認識。”
金世遺略遲疑了一下,“我是,是來找一位故人的,不過沒有找到。”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也沒關係,找不到——也就算了,沒關係的。”一麵說著一麵後退兩步,突然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噢,對了。仲家的小姐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下午我會讓紹傑和他夫人先回去休息一下,你們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在那個時候去看看那個小姑娘。”他說著,朝陸小鳳略一點頭就那麽走了。
陸小鳳下意識用小手指勾著早餐袋,大拇指則捋了捋自己的那撇胡子。總覺得有些什麽不對啊,他甩甩頭,肯定有什麽不對!但是想了半天也沒有什麽頭緒,再一轉念,啊靠!豆漿都冷了!連忙轉身上樓。
但才走到樓下的亭子間,住在裏麵的小王就一邊刷著牙,一邊滿口泡沫地走出來,“哎,陸小鳳,你剛才到哪裏去了?有個大叔敲你家門敲了有半小時!”
陸小鳳一愣,“大叔?”他哪裏認識什麽大叔啊?但是,等等……下意識地轉頭去望樓下,他想他知道剛才是誰來敲門了。
***
厲南星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巴掌大的小臉上血色全無隻有令人憐惜的蒼白,而原本,她應該是個活潑開朗,充滿勃勃生機的姑娘!
其實,從昨天了解到的那些情況來看,厲南星也有些了悟的。燕燕千裏迢迢把他從雲南喊過來,隻怕並不隻是為了跟他開一個玩笑那麽簡單。然而又怎麽樣呢?厲南星都準備好了,假如陸小鳳來勸慰他或者提醒他什麽的時候,他就要這樣回答:燕燕是我的妹妹,而且,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假如紅英覺得自己更加適合她,並且和金逐流分手,那麽金逐流也有選擇和燕燕在一起的自由。這都是一些選擇而已。
看!他都已經準備好了,就像小時候每一次阿姆要考他醫書上內容以前,他做的那麽認真的準備。一絲不苟,麵麵俱到,冠冕堂皇理所當然……完美到連他自己都要相信這一切的地步。
但其實,還是有些傷心的。畢竟燕燕,是妹妹啊!是他除了那個不能相認的阿爸以外唯一的骨肉血親的妹妹,是曾經什麽都會跟他說,隔了千山萬水寄了信來隻為叫一聲“哥哥”的妹妹,是讓他相信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淡漠還有很多熱情和歡樂的妹妹!
然而,當他真的帶著滿滿的祝福來到上海參加燕燕告訴他的,所謂的“婚禮”的時候,卻發現他的妹妹欺騙了他。沒有婚禮,甚至“新郎”真實的心上人都不是燕燕,而是紅英。他對史紅英的感情,那麽久以來他也隻有跟燕燕在無意中說起過。那麽現在,他的小妹妹,終於也已經大到學會利用哥哥來對付情敵了嗎?
所以,說沒有傷心是假的。但現在,那個孩子就躺在自己的麵前,蒼白無力奄奄一息。就算是憤怒傷心,厲南星都覺得空落落地找不到可以傾瀉的方向。怨怒和心疼在同一條線上,誰都沒有顯得更重或者更明顯的樣子。
好在,陸小鳳什麽都沒有說,甚至沒有安慰,這卻讓厲南星奇異地好過了許多。
這樣想起來,陸小鳳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人。當他覺得他輕浮滑頭自戀自我的時候,他一眼就看穿了他失聰的真相;當他覺得他或許其實是個蠻有內涵並且穩重可靠的朋友的時候,他卻把他丟在陌生的茶坊裏忘了買單就走;又當他因為看見他跟一隻貓吵得天翻地覆而認為那人真像個孩子的時候,他默默幫著他撐過了最難堪的時間……
陸小鳳,厲南星忍不住地一想再想,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胡思亂想裏,時間似乎過得也特別快,太陽的光線逐漸暗淡下來的時候,少女長長的眼睫略顫動了一下,輕盈得如同隻是被風掠過。但一直守在她病床旁邊的厲南星注意到了,立刻按下床頭的緊急鈴,兩分鍾後醫生護士們趕了過來,“她醒了。”厲南星說,“她醒過來了。”
說完了才突然發現眼睛早就濕潤了,胸臆間滿滿都是一種失而複得的幸福。這一刻厲南星覺得自己終於不用再去裝就能那麽完整地說出來:燕燕是我的妹妹,所以隻要她能活著,沒有什麽是不能原諒的,沒有什麽是值得記恨的……隻要她活著,健康,幸福!
就這樣吧!厲南星閉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看見滿屋子的陽光。於是他轉身輕輕地向病房外走去,嘴角噙著淡然的笑意。這一次他並不是白來一趟上海的,雖然他一來就丟失了包,但因此他認識了陸小鳳這個朋友;雖然他心裏惦念了那麽多年的姑娘已經有了愛人,但是好吧,那個男人無論家世還是人品都足以配得上紅英;雖然燕燕對他撒了謊還遭遇了車禍,但是現在她已經脫離了危險期,想必以後恢複了健康也終於可以理解愛情不是玩花樣就可以奪回的東西。然後,阿爸的身體很健康,阿媽的照片也有了著落,大家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路自己的幸福,他已經用眼睛證實過這一切了,所以,也該知足了。
手搭上房門的門鎖的時候,厲南星愉快地想,他也該回去他的大青山了,那裏才是他的家。門鎖慢慢轉動的時候,厲南星想,等他回到家的時候,後山的那株靈芝也該到時候了吧,他要把它處理好以後給這裏的朋友每個人都寄一點。房門慢慢被推開的時候,厲南星還在想,其實,他真的很幸福。
接著,門打開,那個他應該稱呼他為阿爸的男人站在門口,似乎正要進來的樣子。
“……”略愣了一愣,厲南星向著仲紹傑微笑著點點頭,“仲先生,你好。”
仲紹傑明顯地失神了一會兒,但是突然,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怎麽,又到這裏來,是打算向燕燕獻殷勤還是做戲給我看?”他冷笑,“不過你不要做夢了,就算你再拍馬屁也是沒有用的。滾回雲南去,上海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該滾的是你吧?!”一道冷冷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仲紹傑甚至還來不及回頭看一眼,就被人粗魯地推在了一邊。
“南星,怎麽樣?這個死老頭有沒有碰到你?我們趕快去消毒!真他媽的倒黴,剛過來就碰到神經病。”陸小鳳拉過厲南星這裏看看那裏瞧瞧,他是真的火大。被亂七八糟的事情煩了一天,還以為下了班總算可以拉著南星吃點好吃的啦,給他介紹點上海的夜景啦……他看得出來南星對上海的印象可實在不怎麽好,所以為了將來的長久計劃,修正南星對上海的某些偏見還是有必要的。可是才趕到醫院,就讓他聽見那個神經病老頭的白癡話。
哎,現在隻能但願南星不要以為所有的上海人都是這樣功利的——最起碼他陸小鳳真的真的真的不是那樣的人啊!
隻是陸小鳳光顧著擔心厲南星的偏見,卻忘了另外一件事情。
厲南星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推開陸小鳳的毛手,“鳳凰,他畢竟是我阿爸!”
“但是他——”陸小鳳的聲音突然頓了一下,剛才,南星叫他什麽?桃花眼猛然瞠大,嘿嘿嘿嘿嘿,南星叫他——鳳凰!哈哈哈哈哈,南星叫他——鳳凰!
厲南星並沒有料到他衝口而出的稱呼會讓一個本來看似挺精明的家夥一下子就完全陷入癡呆狀態,他在說完以後就徑直向仲紹傑走過去。
“仲先生,”厲南星用他一貫的淡然口吻慢慢說,“你誤會了。我來上海,其實隻是想……看看燕燕和你。”他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放心,”艱澀地頓了一頓,輕輕重複一遍:“你放心……”如果你不想看見我,你放心,我便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麵前,你放心。
仲紹傑的身體明顯地晃了晃,但他下一刻卻又強硬地轉過身去,“那誰又知道呢,總要你明天真的走了,才……”
“請你轉過身來好嗎?”厲南星略有些苦澀地說,“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如果你不是麵對著我說話,我便無法知道你所說的內容。”
“……”仲紹傑赫然轉回身來,可能因為太過震驚的緣故,一時間反而說不出話來,隻能死死瞪著眼前的年輕人。
“五歲的時候,發燒,”仿佛知道他震驚的原因,厲南星隻有苦笑著解釋,“但沒有來得及醫治。”深吸一口,他重新抬起頭來,“不過沒關係,我現在也生活得很好,很快樂。”他說,“我有我自己的工作、事業和成就,”不知道什麽時候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那炙熱的溫度給了他強有力的支撐,“我很懂得為自己驕傲……所以仲先生,你不用擔心我會來打攪你的生活,我們不是走在一條路上。”他挺直自己的背脊,朝著眼前的中年人點了點頭,“還是要謝謝你賜予我生命,”然後,“就這樣吧,”他說,“再見!”
說完就轉身,連一眼都不再看留在他背後的人。而在他的身邊,陸小鳳緊緊握著他的手,默默支持著他。在別人看來,剛才那番話說的真是痛快淋漓直爽通透,但隻有陸小鳳才知道,厲南星的手一直在顫抖,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而從那冰冷的手心裏傳遞過來的疲憊還有失望,簡直要把他們一起淹沒掉。那一瞬間,陸小鳳真想把他帶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冷漠的城市,回雲南也好,去一個陌生的沒人知道的孤島也好,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平靜。
可是老天注定了他們無法得到這樣的平靜,就在醫院走廊的那頭,金逐流站在那裏,看著他們的眼神莫測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