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抓了抓頭皮,對著厲南星尷尬地笑笑,“還是,沒有人接電話。”
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那麽明顯地透射出失望,讓陸小鳳看在眼裏就全沒道理地跟著心髒抽了抽。“大約是外麵在下雨,小姑娘就到旁邊的商場裏去躲雨,那人來人往的,沒有聽見電話鈴聲,也是很正常的。”陸小鳳這樣解釋,“上海這裏啊,真的沒什麽好,就是人多。”他嗬嗬嗬嗬地笑笑,“你也不用太擔心。”
厲南星真是想也沒有想到過,在一個人的臉上可以同時出現那麽多的表情,一時間就算心裏還有些不安的,終究忍不住笑了出來。
陸小鳳有些失神地看著眼前的人,別人笑的時候都是嘴角往上彎彎。而這個人呢,他笑起來的時候卻是嘴角下勾出一個弧度,卻竟然也是那麽的好看。
厲南星當然不可能知道陸小鳳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東西,他潤和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就那樣看著對麵的人,“不如這樣吧,你不是說要我幫你做那個張警官的報導嗎?你看……”
陸小鳳眨了眨眼睛隨即就反應過來,眼睛一亮的同時一口白牙也笑了出來,“好,我們就一邊做事情一邊等,”他頓了頓又安慰道,“一定沒事的,放心好啦。說不定我們還沒寫完,小丫頭人都過來了。”
將紙筆在桌子上攤開了,陸小鳳抬頭看看厲南星,“我會盡量說得慢一點,假如有什麽地方不明白你就問我……哦,還有,如果有什麽問題你覺得不方便回答的,你直接說不能回答就好,沒關係的,我這也不是審案。”
厲南星笑起來,“好,我知道了。”
“嗯……”陸小鳳提起筆來,“你介意在新聞報導裏出現自己的真名嗎?或者給我一個化名也可以。”
厲南星略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用的,我不介意。”
陸小鳳於是說:“好。”但握著筆的手還是一頓,“厲害的厲?南方的南?天上星星的星?”
厲南星說:“對,厲害的厲,南方的南,天上星星的星。”
陸小鳳莫名其妙地心神愉快起來,“哈哈,跟我的名字簡直就像對聯。你看,陸對厲,小對南,鳳凰對星星,哈哈哈哈……”
厲南星卻實在沒有覺得有什麽好笑的,隻是看著他笑,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後來陸小鳳想過很多次那時候他們兩個的說話,熟悉得無關歲月都像隻發生在昨天。那時候雨聲還在打著窗戶上的玻璃好像歡快地唱歌;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愛上一個人就在某個瞬間;那時候他還年輕,以為無論什麽都可以試試看,不要緊,錯了也有時間回頭。
那時候歲月靜好,流年無儔……
*****
陸小鳳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是一直到他離開,他們都沒有打通那個妹妹的電話。最後還是厲南星說他會直接回家去找人的,他才起身告辭。其實按陸小鳳的想法,他是想送那個人回家去的,可厲南星卻婉拒了。
說是婉拒,但像陸小鳳這樣也算見過世麵的人,多少都拎得清這裏麵明確無誤的拒絕意思。那個人從見到的第一眼開始,就是淡淡的,疏離的,貌似溫和地抗拒著這個城市,還有這個城市裏的人。陸小鳳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好了,知道他聽不見以後,幾乎處處都顧慮他麵子地先一步說出解決方案,幾十年老朋友也最多就是做到這樣的地步。然而到最後,那個人還是“溫和”地連家裏的地址都不讓他知道。
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在他一腔的熱血上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悶悶地去掏口袋裏的煙,但手指卻同時碰到了另外一樣東西。陸小鳳呆了一呆,慢慢慢慢地拿出來,黑色的錢包出現在他手上。
“啊!”一貫冷靜沉著的陸大記者失聲大喊出來,“啊啊啊啊啊!”現在他知道他前麵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裏了。
他忘了買單,同時把身無分文的厲南星扔在了那裏。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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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南星放下卷起來的袖子,回頭看看,心裏多少還是湧起來一股成就感。這個茶坊不大,但角角落落都清掃幹淨,再用濕的抹布把這木質的地板全部都抹過一遍,卻實在不是一個輕鬆的活兒。不過再累人也總得做啊,誰叫他身無分文卻在人家店裏喝了一下午連帶一晚上的茶,吃了一下午連帶一晚上的點心——雖然很大一部分是另外一個人吃的。
現在想來,厲南星隻覺得好笑。他可以百分百肯定,陸小鳳絕對不是故意不買單就走的,隻是那個人看起來,嗯,看起來就挺會丟三落四的……想著那個人簡直像活的兩道胡子,厲南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厲南星轉過頭去,是那個依舊橫眉豎眼的服務生。
“喂,聾子!”他說,“店裏都打掃幹淨了?”
厲南星隻在心裏略歎息了一聲,臉上的微笑卻並沒有消失,“都打掃過了。”
“別讓我檢查出來有什麽地方漏掉噢,如果你敢偷懶,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那服務生揮揮蘆柴棒粗細的手臂,做出很凶的一幅表情,然後就啪啪啪走來走去地“檢查”。結果卻當然是沒有發現什麽地方不夠幹淨,這倒似乎讓他有些難受了。
厲南星看著他走到東走到西,卻時不時用手揉揉脖子,忍不住就問:“你的脖子是不是不太舒服,落枕了?”
那服務生轉過身來看了厲南星一眼,“是啊,哪又怎麽樣?”
略頓了頓,厲南星依然溫和如常地道:“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幫你按一下,我學的是中醫。”
……
於是厲南星在上海的第一個夜晚,他得到了一把椅子,兩個麵包,還有可以坐在一個小茶坊的門口的權利。隻是那屋簷有些窄,所能遮蔽的隻是一部分身體而已,而且有時風吹過來,雨絲也跟著糾纏上來,還帶著侵入骨頭的陰寒。
腳下似乎有什麽東西扯了他的褲腿一把,厲南星低下頭去,這是?
好半天才看明白,應該是一隻被人遺棄的小奶貓。一身的毛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而一張濕漉漉的毛臉上瘦得似乎就剩兩個大眼睛了。但那小家夥堅持用它的爪子扒拉著厲南星的褲腿,想是餓得慌了,又被麵包的香氣吸引過來,也顧不得怕人不怕人的問題就跑來了。
厲南星掰了一小塊麵包湊到小貓的麵前,小家夥毫不客氣地一口咬下去,要不是厲南星手縮得快,手指都被它吞了下去。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呢!”厲南星不由得笑起來,不由又掰了一塊麵包去喂它。一個人一隻貓,但不知怎麽,整個天地都似乎溫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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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一邊往回趕,一邊就對自己的行為有種半恍惚的不真實感。他是誰?他是臥底報導黑心老板開的礦場真相;營救了無數婦女兒童逃出人販子魔掌以及種種種種驚天動地大事情的無冕之王,滬上屈指可數的“名妓”,阿呸!名記陸小鳳!
如果他都以往也都是這樣的丟三落四,小命早不知道去閻王殿報到多少次了。而他之所以現在還能活得如此逍遙快活,就是因為他陸小鳳一向粗中有細,觀察入微,小心謹慎而且精明強幹!但是,就是這樣的他怎麽會啊怎麽會,忘記了買單這種事情呢?還把一個身無分文,聽力有問題,初到上海的人獨自扔在了茶坊裏。
這怎麽會是他做得出來的事情??!怎麽會啊怎麽會!
由於深深的懊惱,以至於陸小鳳跑出去的時候慌張得連傘也忘了帶,而注意到這點的時候,陸小鳳一頭撞在了的士汽車玻璃窗上。
“客人,”聽見聲音,的士司機本能瞄了一眼望後鏡,然後就開始語重心長,“失戀嘛,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客人你長得那麽帥,不怕找不到更好的對象的。最重要的是!”司機嚴肅地說:“就算失戀,也請不要撞我的車窗玻璃啊,現在換汽車玻璃也好貴的。”
“……”無言以答的陸小鳳仿佛看見一群烏鴉從自己的頭上飛了過去。
……
緊趕慢趕,一直在看見那個人以前陸小鳳都覺得自己雖然有著負疚感,但是還是不失為一個光明磊落的男人,所做的事情也僅僅隻是出於一個熱血男兒對於朋友的擔心。可是當他踩著滿地的積水,甩著滿頭的雨水,隔著漫天的雨幕看見那個人,死死壓在心底裏的一些東西就像春天下了雨後的樹林裏的蘑菇,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然長了出來並且成了群。
那個人就坐在茶坊的屋簷下,飄飛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衣服,但他卻仍像坐在山間百花叢中一樣,淡然從容地微笑,還把那麽美好的笑容分享給一隻小野貓。
陸小鳳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刻,會嫉妒一隻貓,會嫉妒飄飛在風裏的雨,會嫉妒那些流水一樣逝去了他卻沒有遇見他的日子。不過好在,他們還有比已經走掉的歲月更長的未來,陸小鳳想,於是那時候,他就在他的身邊……
雨很大,踩著雨水走過去似乎都有種決然的味道。但還是一步步走,走到那個人的麵前,看他略有些吃驚地抬起頭,“跟我,回去好嗎?”慢慢地一個個字地說,怕他看不清楚,還特地蹲下來與他平視,“對不起,但我以後不會把你一個人扔下了。”那一刻,陸小鳳清晰地知道自己戀愛了,而厲南星卻還不知道,那是一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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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打開門扭開燈,忙不迭地把身後的兩位迎進來。兩位?不錯,除了厲南星,還有他懷裏的那隻看不出顏色,但是現在已經改名為陸星星的小奶貓。
“喏,陸星星,又有我的姓,又有你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兩個的小……貓,對吧?”其實本來想說其他什麽的,不過又怕那個老實人不理解這是開玩笑的笑話,所以雖然陸小鳳內心也希望這不是笑話啦……總之,結果還是說“貓”了。
陸小鳳住的地方是租的,典型的上海石窟門老房子。一棟三層樓的房子硬被搭出的閣樓撐成了四層,而每一樓層裏左一個隔板右一個隔板,就像不規則的蜜蜂的窩,卻無端端多出了很多房間。其實本來很多原先住著人都已經另外有了新房子,但政府說這裏就要拆遷了,人人都惦著這筆龐大的拆遷費,所以堅持的忍耐的都住在一起。
陸小鳳的房間就是閣樓搭出來的那個詭異的第四層,冬天冷夏天熱,春天壁角會長蘑菇,秋天牆壁的滲水極具印象派風格。不過好在旁邊有個曬台,十平方左右。陸小鳳小資情調冒上來的時候就自己做了個秋千椅,有時候坐在上麵喝喝啤酒抽抽煙,搖搖晃晃的頓覺浮生若夢逝者如斯夫。當然還有身為有文化有情調的單身男人必不可少的天文望遠鏡,雖然更多的時候會用來看對麵樓裏那個身材妖嬈的少婦會不會忘了拉窗簾就換衣服。
“先洗個澡吧……”陸小鳳說了一聲才想起來厲南星是聽不見的,連忙轉頭,“要不要……”話被噎在喉嚨裏,那個人失神地看著牆上一幅照片,有那麽一會兒陸小鳳懷疑這個人的魂都已經不在了身上。
牆上的這幅照片是兩年前陸小鳳去雲南的時候拍的,那時他正好路過一大片杜鵑花海,滿山滿穀的鮮紅的杜鵑花,遠遠看過去就像整個大地都燃燒起來了一樣。按理來說,雖然每年三到四月份都是杜鵑花的花期,在黔貴川等地,也常見有三四十裏地都遍布了杜鵑的美景。然而就算是貴州著名的“百裏杜鵑”風景點也不會這樣單一的都是同種色係的杜鵑。或白或黃或者粉色紫色,花團錦簇那才是常理。可是陸小鳳所見的那片杜鵑花海奇異地就隻有鮮紅一個顏色,滿目的綺豔,卻又讓人幾乎聆聽到花的悲壯。然而就在那烈火燃燒一般的世界裏,一個白衣的女人站在花海的中間,白色和紅色,如此涇渭分明卻又融洽得令人難以分離它們。
這是陸小鳳最為滿意的一幅照片,但是非要說攝影技巧什麽的,也沒有可以得意的地方。再加上陸小鳳一向是以實事報導為主的記者,這樣的風光照片放出去也沒有什麽意義,所以僅僅隻是放出來一張掛在廳裏有時候自己欣賞一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厲南星才轉過頭來。朗如星辰的眼睛卻不知道為什麽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汽,“那個是我阿媽……”他說,“我從來都不知道她還有這樣一張照片,不!我從來就沒有過她的照片。”
陸小鳳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好一會兒,“你是說,”他指著牆上那幅照片裏的女人,“這位女士是你的……”
“是我的母親。”厲南星輕輕笑一下,“她不愛拍照……總是說這世界上沒有真的可以留住青春美麗的東西,就算是照片也隻是提醒自己已經年華老去……”他說著又轉過頭去,修長的手指慢慢撫過照片就像撫過那個生育了他的女人,“所以她去世以後,我就連想祭奠她都沒有照片,”那聲音顫抖著,略有些哽咽,“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再見不到她了。”
陸小鳳慢慢繞到厲南星的麵前,“這張照片是你的了。”他說,“你隨時可以拿走。我再翻翻看,沒準還能找到圖片文件,可以多印幾張。”微微一笑,“對了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很美麗!等我拿了大假,我陪你去那裏看看,一起祭奠她。”又頓了一頓,“你媽媽,是位非常美麗的女性!”
厲南星看著眼前的男人,在他潦倒成那樣的時候,這個男人說:“跟我回去,好嗎?”;在他以為他這一生都再也見不到阿媽的麵容的時候,這個男人說:“這張照片是你的了……”
“謝謝你,陸小鳳……”
“怎麽又來了?謝來謝去的不覺得很累嗎?來,先去洗個澡,別著涼了。呐,我跟你說,真的要謝的話呢,就,就以身相許好了,怎麽樣?”
“呃……”
“哈,哈哈,我是說,開玩笑的啦,哈!哇,哇~~~這隻貓它在幹嗎?”
“……可能它也想洗澡吧?”
“什嘛?!我還沒有跟你一起洗過,它也想……呸!別做夢了……呃,我是說,我來洗這隻貓,你先去洗澡。好,就這樣決定了!”
“……”
一點奇妙的綠色在心裏發芽,很小的葉子,一點點風雨就能把它摧毀,可是它冒出頭來,期待一天一天可以慢慢長大。
然而,人生的風雨從來就喜歡倏忽而來。正當這小小的閣樓間裏有快樂的氣氛開始醞釀,突兀的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陸小鳳一邊按著貓,一邊拿起來看,然後他一把拉住厲南星,“是你妹妹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