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歐慶春給在市局預審處工作的一個警院的老同學打了個電話,求他幫忙找找這幾年比較大的販毒案件的預審材料看看。那老同學問她想幹什麽,她說手裏有個案子想找點線索。老同學說,審訊材料作為證據都進了犯人的檔案,檔案起訴前就轉給了檢察院,判刑以後又隨著犯人轉到勞改單位去了。你要看得找勞改局才行。

慶春問:“勞改局你有熟人嗎?”

同學說:“你們開著介紹信直接去查就行。”

慶春說:“我們這兒不大重視這個案子,我想自己弄。”

同學說:“嗅,想偷著立一功。”

慶春說:“幫個忙吧,你肯定有熟人。”

同學說:“我們和勞改單位倒是來往多,我給你問問看吧。”

半個多小時後,同學就回了電話,說看檔案比較麻煩,需要一串手續,不如直接找幾個服刑在押的犯人談談,你想了解什麽可以直接問。

這倒也不錯,似乎比看檔案更有利。第二天一大早慶春就按照老同學交待的地址,坐了兩個小時的郊區汽車,去了團河勞改農場。車行至半路,天下起了雨。慶春沒帶雨具,下了車便小跑著進了路邊的一個小雜貨店,幾十米的路程身上已被澆得半透。

她站在小商店的屋簷下,心情悶悶地等著天晴。雨忽大忽小一直下到中午才半停不停。她踩著泥濘一路打聽到了農場。農場獄政科的一個幹部顯然和她同學的關係不錯,沒等她講明來意便積極主動地領她去了監區,在監區的管教幹部辦公室裏甚至還為她打了一大飯盒食堂的飯菜,然後把犯人叫來讓她問話。

第一個被叫來的犯人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瘦得像一把幹柴,幾步路走得如風中枯草一樣東倒西歪。慶春讓他坐下,先簡單問了問他的案由和刑期,然後單刀直人地介人主題:

“你聽說過一個叫‘羅長腿’的嗎?”

犯人說:“聽說過。”

“他是幹嗎的?”

“幹嗎的不知道,隻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在這圈子裏,算是個人物吧,挺有名的。”

“那麽,你聽沒聽說過他手下有個叫胡大慶的?胡大慶,你聽說過嗎?”

犯人瘦凹的臉上做苦苦思索狀,慶春緊張地盯著他的嘴。少頃,那嘴一張,說:

“不認識。”

“你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

慶春把胡大慶的那幾張不甚清楚的照片拿出來,讓他看。犯人探著細長的脖子,看了半天,一張嘴,依然說:

“不認得。”

和瘦犯人的談話沒用二十分鍾就結束了,簡單得讓人心緒索然。接下來又換了一個犯人,四十來歲,同樣一臉病容,坐在慶春麵前不住地打抖。慶春還是先問??“羅長腿”,犯人說聽說過沒見過。又問胡大慶,犯人說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慶春拿出照片,犯人抖抖地看,看罷抖抖地搖頭。慶春隱隱有些絕望。

第三個進來的犯人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剛從泥地裏走來的腿上濺了許多泥點子。管教幹部當著犯人的麵,笑著對慶春說:

“剛才那兩個是又吸毒又販毒的,這個是隻販不吸的,你看,身子骨兒就是不一樣吧。”

慶春對那彪形大漢打量一番,那人也對著她直視,對管教幹部的議論無動於衷。慶春索性不再從頭問起,直接把胡大慶的照片拿了出來。

“認識這人嗎?”

犯人乜斜眼睛看著照片,慢吞吞地說:“這人是不是姓趙啊?”

慶春心中一跳:“叫趙什麽?”

犯人眯眼看照片:“是不是叫趙虎啊?”

“趙虎?”慶春問:“你怎麽認識他的?”

“在一個朋友家見過。”

“在誰家?”

“侯老八。”

“侯老八是幹什麽的?”

“也是玩兒毒的。”

“他們兩個是什麽關係,他和趙虎?”

“誰知道他們什麽關係,侯老人說他是廣西東陽縣一個工廠的廠長,大概侯老八跟他做生意吧。”

“這個趙虎你還知道什麽情況?”

“就這些,我們在一塊兒呆了也就一根煙的功夫,就沒怎麽說話。”

“侯老人現在在哪兒,是不是也進來了?”

“沒有,”那漢子笑了一下,“他倒是想進來,‘沒這福份。”

管教幹部敲桌子斥責:“哎,別油腔滑調的啊,怎麽問你就怎麽說。”

犯人耷拉著眼睛,半天才說:“讓你們槍斃了。”

管教幹部板起臉:“讓誰呀,知道怎麽說話嗎,犯什麽刺兒呀你。”

犯人無所謂的樣子,但還是改了口說:“讓政府給斃了。去年,在雲南德宏,他過境的時候撞上武警了。”

慶春心裏一冷,接著問:“你聽說過“羅長腿’嗎、’

“聽說過。”

“趙虎是給他幹嗎?”

“這我不知道。”

“你知道還有誰認識這個趙虎?”

“我不知道,按說我也不算認識他,隻是看這照片覺著麵熟。

覺著是見過一麵。”

慶春住了嘴,再也找不出可問的話來。打發走這個犯人,管教幹部對慶春笑道:“這幫兔惠子,就欠把他們都斃了,你瞧他們一個個的這德行。我們這兒近幾年進來的毒犯,就這麽三個。因為販了毒的人,抓住十人能斃了八個。可能市第一監獄和清河農場那邊多一點。大概你們同學和我最熟,就把你支到我這兒來了。”

慶春連連道謝,又禮貌性地閑扯了幾句別的,便起身告辭。

她輾轉換車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快八點鍾的時辰。她渾身又乏又累,饑腸轆轆,直接跑到父親的房裏來找飯吃。一進屋她就愣住了,父親正和李春強在屋裏聊天呢。

李春強見她進來,從沙發上站起來。父親說:“慶春,你今天上哪兒去了,怎麽沒去上班呀?”

李春強疑惑地上下看她,她的褲子上濺滿了泥點子。

慶春和李春強冷淡地打了個招呼,轉臉對父親說:“我釣魚去了。”

“不去上班你怎麽釣魚去了?”父親看她情緒不對,問:“魚

呢?”

“沒釣著。”

父親不知說什麽好,轉臉對李春強說:“你看看她,這麽大人了,又不知道哪兒不痛快了,老是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慶春嘟噥說:“我有什麽情緒?我沒情緒!”

父親還想說什麽,被李春強勸住了,他說:“伯父,慶春是衝我來的,您甭說她。”

父親看一眼李春強,說:“那好,你們有事你們慢慢談吧,飯在廚房裏,要是涼了你自己熱。我到那邊屋裏看電視去。”

父親拿著茶杯和眼鏡,走了。慶春走進廚房,打開火熱飯。

李春強訕訕地跟過來,站在廚房門口和她說話。

“你今天上哪兒去了,怎麽也不說一聲。”

慶春沒有回頭,說:“你不是說讓我調整幾天嗎。”

李春強懷疑地說:“你還真釣魚去啦?”

慶春慢慢轉過身,看著李春強,她想說“對”,可她沒這麽說。

“我上團河農場了,我和三個販毒案的犯人談了談話。”

李春強平靜地靠在廚房的門上,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一點驚訝,他問:

“談出什麽了?”

慶春說:“有一個犯人見過他,說他叫趙虎。”

“噢,還有什麽?”李春強不為所動。

“還聽說他是廣西東陽縣一個工廠的廠長。”

李春強冷笑一下:“噢,還是個領導幹部呢,那你信嗎?”

“有個叫侯老八的認識他,可惜這人已經死了。”

李春強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但慶春察覺到了。

“這麽說,你今天是一無所獲嘍?”

慶春用冷冷的,爭辯的口氣說:“至少,我知道了他還有一個名字,別管是真是假,至少他用過這個名字。我還知道他和一個叫侯老人的毒販有過來往,而且自稱是東陽縣的一個廠長,如果你覺得這些都毫無價值,那我保留意見。”

雖然李春強提升隊長已經一年多了,但慶春此時的態度,依然像當年在學校裏那樣無所顧忌,言語之間並且帶著女人特有的淩厲。李春強雖然也是各脾氣,但對歐慶春,自同學少年一直到他當了隊長,倒是從未紅過臉。於是他不再說話,他知道這是一個話不投機的晚上。而且,胡新民屍骨未寒。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熱飯,說:“你吃了飯早點休息吧,我走了。”

慶春回過頭來,和李春強的目光相對了瞬間,她說:“隊長,別生我的氣。”

李春強非常寬容地笑一下,說:“沒有,我隻是擔心你的情緒。”

慶春默默地沒再說話。李春強告別了便下樓走了。他在樓前一大堆自行車裏,拖出自己的那一輛,還沒有騎上,慶春就追了下來。

“隊長。”慶春跑到他麵前,有些微喘,她遞過一隻小盒子。

李春強一看,竟是自己幾大前送給慶春的結婚禮物——一隻純金的小牛。他麵色難看地站在那裏,沒有接。

“隊長,這個還給你。”

李春強的心直打哆嚏,他幾乎有一種被傷害的痛覺:“慶春,這是我誠心誠意送給你的。你不喜歡,可以扔了。”

慶春的臉上的表情毫無惡意,“春強,你千萬別生氣,這禮物我很喜歡。可這是你送給我和新民結婚的禮物,現在我們不能結婚了,所以應當還給你。”

這語氣中的真誠使李春強的心情得到了一點安撫。他說:

“那就算我送給你一個人的吧,東西不大,就算為了咱們的交情。”

慶春還是執意把那精致的小盒放在李春強的懷裏,搖頭道:

“不、不,如果不是結婚,咱們同事之間送什麽禮呢,而且這禮物太貴重了,我心裏承受不下。”

李春強眼睛看著那紅色的小盒子,悶著氣說:“你實在不要,我不勉強。”他抬起頭,衝慶春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澀,“算我自作多情吧c”

慶春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了新民,她突然覺得滿腦子都是胡新民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睛濕潤起來,但竭力故作鎮靜,強迫自己若無其事。

“春強,你照顧我,對我不錯,這我心裏知道,其實我心裏挺感謝你的。我,我也替新民謝謝你了。可你知道,新民剛走,我心裏,還亂得很。我要是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別往心裏去。”

李春強理解地點點頭,他轉身騎上自行車,騎了幾步又下來了。回頭看去,樓前的路燈下,慶春依然在原地站著,李春強說:

“明天去上班吧,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這個案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