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一定很難受吧?想發作,又不好壞了平日的形象,不發作,當眾報複的機會太難找。葉潯揣摩著彭氏的心情,心裏很舒坦,“這麽大年紀了,動輒就要落淚,像什麽樣子?讓人看了更認定你是小門小戶出身,沒見識,經不起一點兒事。”隨即興致缺缺地擺一擺手,“得了,我也說的累了,你請回吧。”

彭氏原本是眼中含著淚,聽了這幾句,淚珠自有主張的掉下來。她掏出帕子拭淚,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說道:“你就算是有祖父外祖父撐腰,也不能這般為人處世。是,我是小門小戶出身,嫁給你父親是高攀。可我便是出身卑微,也明白一個道理——女孩子出閣之後,能依仗的隻有娘家。你祖父外祖父還能護你一輩子不成?到頭來遇到是非不還是要你爹為你出頭撐腰?今日這番話我隻當沒聽過,若是你爹知道你咒他丟了官職,豈不是又要發一通脾氣。唉……我言盡於此,你好生思量。”

葉潯斂目微笑,似是自言自語:“你嫁給他可不是高攀,正好湊成一對兒,你高攀的是葉家。出身與人的品行無關。”

彭氏的腳步頓了頓,隨即挺直了脊背,姿態優雅的走出門去。

葉潯起身,進了暖閣。

半夏等房裏的丫鬟依然像是什麽都沒聽到看到一般,一臉平靜。時常見識葉潯與葉鵬程針鋒相對的淩厲,今日對彭氏是首次發難,已算得溫柔客氣,要說有情緒,不過是心頭一閃而過的意外。

真不算個事兒。

她們的大小姐,就是那盛放的玫瑰,最妖豔奪目,帶著刺兒。

倒是竹苓回來聽說後,忍不住笑了一陣子,對葉潯道:“您別把大奶奶氣出個好歹來,到時候又是一樁公案。這會兒說不定就正跟大爺哭訴呢。”

“她才不會生氣,心寬著呢。哭訴卻是一定的。”葉潯拈起一塊豌豆黃,神色愜意的享用。

就算是她有那個本事,把彭氏氣出個好歹,除了葉鵬程,誰不喜聞樂見?兩家長輩不理會,他又能怎樣?

彭氏說的對,她就是仗著祖父、外祖父的寵愛才敢這樣肆無忌憚。要是沒有這兩座靠山,她不論前世今生都得小心翼翼的。但她有人撐腰,若還不加利用委屈自己,不是太傻了?

方才她是故意為之。彭氏常年裝作無辜善良溫柔高貴的樣子,她偏要把她那層虛假麵皮一點點撕下來,讓人們看看那醜陋惡毒的真麵目。她若樂此不疲,總能如願以償。

用了些糕點,葉潯坐在繡架前做繡活。

葉世濤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到了她身後,抬手拍她肩頭一下。

葉潯險些嚇得跳起來,回頭見是他,不由得剜了他一眼,“你這個人!小孩子的把戲你也好意思總用?”

“是小孩子的把戲,可每次不都一嚇一個準兒?”葉世濤漾出孩子一樣純粹燦爛的笑容,轉而將手裏幾個繡樣子丟給她,坐到近前的椅子上,“剛才去了趟外祖父家。大舅母要我給你的,說是翻箱倒櫃找出來的,花樣特別複雜。”

葉潯笑著收下,“過幾日我去謝謝她。”又親自去給他泡了茶,“大紅袍,祖母賞了我一些。”

“這麽偏心?祖母可是一點兒都沒給我。”葉世濤扯扯嘴角,“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早就吃醋了。”

葉潯忍不住笑起來,“祖母對我說了:這茶給了你哥哥,他也要時不常地讓你去給他泡,還不如放在你那兒,他什麽時候想喝了,就去你房裏喝。那個大手大腳的,說不定我前腳賞了,他後腳就給了別人。”

葉世濤哈哈地笑,“祖母算是把我看透了。”

葉潯看著哥哥那俊美的麵容、璀璨的笑容,想起的卻是前世他下江南之前道別時的淚水。

他說阿潯,哥哥對不起你,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你日後可千萬照顧好自己。答應過娘的,要照顧好妹妹,可我……說到這裏,他淚如雨下。

記憶中,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麵前落淚,也是最後一次。

那次分別之後,除了書信來往,再也不曾相見。

她心中酸澀難忍,忙轉移心緒,問道:“去外祖父那兒聽說了什麽沒有?”

葉世濤用下巴點了點葉鵬程住處的方向,“他今日進諫,說了幾名武臣的不是,要皇上從重懲戒。他是無事生非打壓武臣,可皇上是文武並重,被他絮叨的煩了,就申斥了兩句,讓他把家事處理妥當再操心國家大事。”又問,“聽說回來就來找你了?”

“嗯,以為是我跟外祖父說了什麽。”葉潯語帶嘲諷,“遇到事情就以為是誰害的他,從來如此。”

葉世濤笑問:“沒生氣吧?”

“自然,不值當。”葉潯轉而問起別的事,“你有沒有什麽打算?”

“你指的是什麽?”

“是謀個官職還是怎樣?”哥哥這兩年仿佛就做了三件事:娶妻、納妾、招蜂引蝶。一想這些,葉潯真是頭疼不已。

“我也正想呢,明年我是考科舉,還是秋日參加秋圍呢?”葉世濤神色鄭重了一些,“你怎麽想的?希望你哥哥做文官還是做武官?我聽你的。”

葉潯失笑,“這種事你怎麽能聽我的呢?”

“外祖父希望我做文官,祖父卻希望給我謀個武職,我倒是文武並重地學了,現在卻掂量不出自己幾斤幾兩,還真有點兒心虛。”葉世濤又沒正形起來,“這事兒還就得你給我拿主意,你可別忘了,當初我娶妻都是你幫忙拿的主意。”

這勉強算是事實。

葉世濤的妻子江宜室,是大舅母江氏的外甥女,小時候也常去柳府,與葉潯很投緣。葉世濤的婚事,柳家自然很重視。那時外祖母列出三個人選,江宜室就在其中,問葉潯喜歡哪個。葉潯想也沒想就說喜歡江宜室,外祖母很高興,與祖父祖母提起這事的時候,說這可是你們寶貝孫女都喜歡的人。

葉潯卻是說完了就後悔了——哥哥的性情她是了解的,忙轉頭委婉地與江宜室說了,若是不願意也就罷了。江宜室紅著臉沉默半晌,悶出一句話:“多情之人也是心軟之人,總不會苛刻誰的。”

葉潯聽出話裏的深意,雖然無從認可這說法,卻能確定江宜室是願意的。

想的遠了。葉潯斂起思緒,認真思忖葉世濤的仕途。他前世走的是科舉的路,原本很順利,鄉試、會試的名次都很好,後來因與葉鵬程決裂,斷絕了父子關係,就此背井離鄉。

這一世,就換一條路吧。先進入官場再說,隻要有真才實學,文職武職輪換著做的也不是沒有先例。

葉潯認真地看著葉世濤,漾出溫緩的笑,“哥,明年參加秋圍好不好?得了皇上青睞,便是沒有祖父、外祖父幫襯,應該也能直接得個官職了。科舉是憑真才實學,可是太耗時,要一年一年的熬。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樣的出身太顯赫,便是科舉連中三元,別人也不見得服氣,說不定還會懷疑你作弊。還是前途重要,不爭那種意氣。”

祖父辭官賦閑在家之前,是入閣拜相的兵部尚書,而今外祖父則是內閣之首,這樣的出身,什麽都不學不做走蔭恩都能得個官職,何況哥哥雖然風流多情,也算是滿腹文韜武略的人物。

“行啊,這次還聽你的。”葉世濤爽快笑道,“什麽時候都會有人嚼舌根,我就想拿出點兒真本事給皇上看,免得讓祖父、外祖父臉上無光。”

“時間還算充裕,你可要好生準備。”

這邊兄妹兩個說著話,正房裏,彭氏也正跟葉鵬程說著話:“那話裏話外,說我出身卑微,暗藏禍心,品行不端……爺,我就那麽不堪麽?還說給您算卦了,您的官職就快保不住了。”一麵說話一麵抹著眼淚。

葉鵬程一聽就暴躁起來,“這個口沒遮攔的混賬東西!你等我去教訓她!”說著話就要起身。

彭氏連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別為了我和阿潯鬧得不快。柳閣老把阿潯視為心頭肉,容不得她受一點兒委屈,你又剛在皇上那兒挨了訓斥,柳閣老若是再說出您點兒不是……”她哭得梨花帶雨,“妾身不就成了害你的罪人了麽?我跟你過了這些年,隻盼著你康健安好,別的都是小事。”

葉鵬程憐惜的幫她擦去滿臉淚痕,語聲無力:“可我怎能讓你受這般委屈呢?”

彭氏勉力扯出一抹微笑,更顯嬌弱之姿,“在家裏,我也隻能與你說說體己話。我沒事,話說出來就好了。若是惹得你心中不快,我可就什麽都不敢說了。”說著神色一黯,蹙眉歎息道,“唉,阿浣再大些就好了,也能聽我嘮叨幾句,如今什麽也不懂。可是再大一些,就該給她張羅婚事了,有些閨秀從十二三就定下婚事了呢。唉……想想就舍不得。”

葉鵬程聽了這話,心思轉到了葉潯身上,“那個孽障今年十四了吧?你趕緊給她張羅一樁婚事,早一些把她嫁出去。”

彭氏則犯了難,“世濤的婚事就是柳家和爹娘張羅的,阿潯想來也是一樣,哪裏有我們置喙的餘地。說實在的,我是打算著給阿潯找個好婆家,就因這個緣故,才壓下了這份心思。”

“我們做父母的,還不能給兒女張羅婚事了?這是哪一家的道理?”葉鵬程冷笑,“那個不孝子的婚事,柳家和爹娘越過我們做主已是不對,那個孽障的婚事,他們再沒有幹涉的道理。我讓她嫁誰她就得嫁誰。柳家若是再給我們找個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的女婿,我們這日子還能過麽?”

在他口中,葉世濤和葉潯是沒有名字的,隻是不孝子、孽障。

彭氏又紅了眼眶,“這說起來都怪我,當年我若是不嫁給你,爹娘也不至於與你生出嫌隙,處處以柳家的意思為準。”

“這是說的哪裏話?”葉鵬程語聲溫和下來,握住了彭氏的手,“當初的事怎能怪你?都是我不好,累得你被爹娘輕看,受了不少委屈,我定會彌補你的。”

“彌補我做什麽?”彭氏宜喜宜嗔的道,“真有這心思,多疼愛阿浣、世浩幾分就行了。”

葉鵬程笑道:“那是自然。孩子們的婚事,我都讓你做主,把那孽障嫁出去,再給阿浣尋個如意郎君。”

“好,我聽你的。”彭氏目光微閃,“此事我們不宜聲張,也免得柳家聽說之後,先一步做了安排。我也不是計較別的,主要是長子長女的婚事我們若都不管,旁人豈不是要說出閑話來?我在內宅沒什麽打緊,連累到你總是不美。”

葉鵬程聽得喜上眉梢:“知道你體貼,這件事從速著手,趕在年前就成婚才好。這些年就沒幾件順心的事,我看就是被她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