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等人
禦花園裏的荷花早開的敗了,一支支蓮蓬孤零零的在煙波水汽中挺立著,荷塘邊上是一片不知名的野花,絳紅色的花朵開的正旺,尤其是那襲人的香氣,在月色中飄蕩,沁人心脾。
四盞宮燈,四樣點心,還有幾樣時新的鮮果,朱棣和徐皇後坐在水榭涼亭之中。
要說這位大明永樂皇帝,在很多地方更像他的父親朱元璋,雖位居九乘至尊,生活上並不那麽講究。尤其是一些風花雪月的風雅之物,基本於他絕緣。
朱棣和皇後在朦朧的月色中,可不是為了觀賞什麽月色美景,隻是單純因為在屋子裏呆的悶了,想出來透透氣,就這麽簡單。
帝後感情甚睦,朱棣很關心的問道:“皇後還住的習慣吧?”
“其實天底下都是一個樣子,住的久了也就習慣了。這江南形勝之地雖然繁華似錦,終究沒有北方涼爽,我總感覺有點潮,即便是在白天,也覺得悶。還是晚上好哇……”徐皇後遙望北方,似乎在回憶還在北平的那些日子。
朱棣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剛來的時候,朕亦不習慣江南的物候,這麽些日子住下來,慢慢也就習慣了。隻是有點擔心北方,殘蒙內訌,各部落相互廝殺,正是一舉蕩平北方邊患的大好時機。然大明靖難事起,錯過了最好時機。待到殘蒙喘息之後,必然大肆搶掠邊民,京城距離邊關太過遙遠,此為一大不利……”
北方草原上的殘蒙各部雖然已經起了內訌,可實力還在,若想一舉蕩平著實不易。現如今大明朝的重心在江南,距離遙遠,確實不利於北方的安定。之所以暫時沒有對殘蒙用兵,還有一很重要的製約因素——朱棣還沒有完成對大明朝內部的整合。
“哈哈,不說這些國事了,”朱棣指著荷塘邊上那一片片的不知名小花問道:“皇後可還記得那種野花?”
徐皇後微微一笑:“馬蹄香,在北方的時候,就經常見到這種野花,想不到來了江南,還可以見到,禦花園裏也有種植……”
“哈哈,這可不是種植的,乃是天生地養的自然長就。”朱棣笑道:“這種叫做馬蹄香的野花極是堅韌,不論江南漠北,不論荒原沃野,隻要有空地,就能成片生長,性情極是堅韌……”
馬蹄香,是很常見的一種野花,耐嚴寒酷暑,不論漠北邊關還是江南水鄉,都隨處可見。馬蹄香看起來確實是毫不起眼,星星點點的小花根本無法相比牡丹芍藥的豔麗。這種野花最大的特點就是堅韌,隻要有一塊空地就能生長。看起來是好大一片似有百十株之多,其實就是單株。這種花還有一個特點,花開之初根本就嗅不到香味,隻有在過了一天之後才會猛然覺那股襲人想香氣。在北方,人們經常把這種野花采集回家,晾幹之後做為香料使用。
“說起馬蹄香,朕倒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朱棣笑著拍了拍石桌上的函盒子:“那個叫做林三洪的禦史,皇後還記的吧?”
朱高煦曾無數次的在皇後麵前提起過林三洪,徐皇後自然知道,微笑道:“怎麽?那個林三洪又有什麽驚人之言了麽?”
曆朝曆代,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官員因為嫌俸祿太低而跑到金殿上和皇帝打口水仗的。自從聽說了林三洪的“討薪”事件之後,徐皇後就對林三洪這個名字印象深刻。
自從林三洪鬧起風波之後,朝廷做了什麽,又是怎麽做的,徐皇後早已有所耳聞。尤其是朱高熾和朱高煦這一對兄弟,都是徐皇後的骨血。朱高煦在京樞一帶整頓吏治,還可以說成是朝廷的慣例。但是朱高熾在地方上大肆清洗,挑翻了許多擁有藩王背景的官吏,雖然朱棣從來也沒有說過“削藩”這樣的字眼兒,但是徐皇後已經隱隱約約的意識到什麽了。
所謂的整頓吏治,不過是個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削除藩王的勢力。隻不過這種動作做的很隱晦,又是先從京官下手,下手的理由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任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上一次,林三洪是說俸祿太少……”朱棣笑了笑:“這一次呢?封章密奏,皇後猜猜他說的什麽事情?”
作為禦史言官,直接向皇帝負責,平常的時候可以露章表奏,走正常的流程議事。在特殊的時期或者特殊事件上,可封章密奏,繞過六部和中樞,直接把意見報給皇帝。
徐皇後微笑著說道:“這個林三洪,左右不過是個七品,肯定也說不了什麽大事,該不會是又和萬歲扯什麽家長裏短的姑姑婆婆之事吧?”
“哈哈,皇後說的雖不中,亦不遠!”朱棣說道:“封章密奏,朕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原來這個林三洪夥同他人開辦了一家繅絲坊,購置的是荊州的上等繅車。在繅車運回的過程中,因為走的是水路,江麵上多收了他幾次厘金,這個林三洪就上書密奏,說我長江水運厘金太頻,已到危害工商百業的地步,建議朕酌情取締部分重置的厘金關卡。皇後有什麽看法?”
明朝的厘金和稅務有很大的區別,更多傾向於過路費的意思。各地藩王藩國林立,他們雖然不能明目張膽的征稅,卻可以設置關卡以“厘金”的形勢收“買路錢”。想那長江奔流幾千裏,江麵上的厘金關卡多如牛毛,以已到三步一關五步一卡的地步,每過一個藩國,就要收一次錢,要不然就寸步難行。明朝的藩國有數百之多,再推而廣之到陸路上,天知道地方藩王和藩國收了多少錢。
徐皇後已經隱隱的察覺到朱棣正在準備削藩,隻是這種事情太過重大,不是隨便可以談論的,所以很謹慎的說道:“厘金事小,牽扯極大,我也不好說些什麽,萬歲宜當慎重……”
“連皇後都不敢輕易言及的事情,這個林三洪卻在暗示朕,是時候斬除藩王的財賦根源了,這個林三洪……”朱棣麵色頓時沉重起來:“就好像這馬蹄香一樣,待聞到香味的時候,早已是遍地開花了。能夠事事料到先機快人一步,端得是了不起的人才。便是當年的劉誠意(劉基)也不過如此了。朕確是想要削藩,這個林三洪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處處暗合削藩一事,不簡單呀……”
徐皇後微微動容,她太熟悉這個皇帝了,每次朱棣說某人“不簡單”的時候,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萬歲,我看這個林三洪還年輕的很,曆練曆練似可為大用之才。至於萬歲說林三洪可比劉誠意,似乎有點謬讚此子了……”
“哈哈,皇後不必擔心,劉誠意慷慨有大節,胸懷甚廣。而這個林三洪雖有劉誠意之智慧,卻無劉誠意之胸懷。總是糾纏於小事小節,過於講求以小見大,終究是格局有限。”朱棣笑著說道:“這個林三洪,比那些書生是強的多,眼光也有,若是和當年的劉誠意比起來,終究是落了下乘……”
這是朱棣次明確表示要削藩了,徐皇後說道:“這個林三洪也是個曉得輕重之人,沒有象上一次那樣把事情拿到金殿上去說,而是封章密奏,可見他也知道事情重大,不敢妄為……”
“哈哈,這事情上林三洪肯定和煦兒有所溝通,要不然不會上此奏章的……”
徐皇後笑了笑:“熾兒有姚師傅那般的智囊,如今煦兒身邊也有了林三洪這樣的人才,都可以領會萬歲的意圖,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皇後看到兒子們逐漸成長起來,自然是歡喜的,朱棣卻比妻子想的要深遠的多,微微搖頭說道:“朕雖正當盛年,可終有暮時,到時候大明三萬裏河山總會交到兒孫手中,也確實需要人才。隻不過……哎,隻怕也未必全都是好事了……”
徐皇後似乎不象聽自己的丈夫說起這些以後的事情,起身說道:“夜涼如水,最是侵肌蝕骨,萬歲該回宮休息了。”
“再等一會吧。”朱棣拍了拍桌子上的函盒子,意味深長的說道:“朕還等著見幾個人呢。”
“現在?晚上?”
深夜召見臣子,本就是極其罕見的事情,徐皇後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一點什麽,也想到了朱棣要召見林三洪的原因,起身說道:“那我就先回宮了,朝裏的事情我還回避一下的好……”
“皇後不必回避,也一起聽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