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那日的歎息久久縈繞,而我,隻能以苦澀的笑容作為唯一的回答。
真的不怨嗎?
惟有自己知道吧!
聽說十四阿哥在聽旨後大鬧乾清宮,被康熙厲聲訓斥,勒令其在成婚前不得踏出乾西五所。
這些天,宮內是忙碌的。月底十四就要再次迎娶側福晉,眾人甚至都在猜測,為什麽康熙這次的賜旨如此的著急。
想起那日在乾清宮正殿門口時,十四開懷得意的眼神,再想起他前幾日的鬧劇,我隻有無奈歎息。
窗外鼓聲陣陣,絲竹響徹,寫滿喜字的大紅燈籠掛滿了漆黑的宮道,照亮了紫禁的上空。
我倚著窗扉,唇角彎彎。
“你倒是愜意啊!”
這種聲音,這樣的口氣,無需回頭便可以確認,全紫禁城內隻有一人!
“九爺怎麽不去喝喜酒,反而跑到我這裏來?”側身,我笑得無邪。
“嗬,那種場麵,我可不敢多呆,要不是皇阿瑪派李德全守在那裏,八成都叫十四弟掀了個底兒朝天了!有幾條命也不夠那麽喝的啊,我啊,還是到你這裏討杯茶吧!”
他自顧自的倒了杯水,走到我身邊站定。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望著天空,彎彎的唇角高高的翹起。
皓月當空,幽然清透。
“月還是這個月,隻是,誰是今人,誰又是古人?”他看著我,唇齒在杯沿流連。
“這個端看我們如何看待了!”瞟著他,神秘一笑。
“可是,我們又沒有酒,如何把酒問月?”他笑談,淡若秋風。
“以茶代酒,九爺覺得如何?”
“快哉!”
“哈哈……”人常說一笑泯恩仇,而我們的笑容中永遠印著彼此的信任,從無愁怨,隻有恩惠!
……
“我會盡快想辦法讓你出宮,這裏,不再適合你了!”夜幕漸深,樂聲間歇,他如是說著,麵容清淡,好似自己說的話多麽平常一般。
“不必了,每個人的命都是有定數的,無論你怎樣逃避,都終將走回原點。”歎口氣,在他訝異的目光下,我搖頭拒絕。
胤?,謝謝你,但是,我不想你為我冒險。
誰都知道我現在是禦前紅人,如何隱瞞過紫禁城內的層層耳目,將我平安送出皇宮呢?這種風險,我們都冒不起!
我隻想做個閑散之人,有建築、有圖紙、有朋友、有知己,卻唯獨不願擔負太多的人情債。
佛教之人相信因果輪回,他們認為,今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償還前世的愛恨嗔癡。而我的前生,是否與誰結下了難解之緣,所以才有這般離奇的命運?
我怕了,真的怕了,再也不願經曆了!
我隻想,早日償完前世的夙債!
“可是——”
“沒有可是,胤?,相信我,自己的路,我會堅定的走下去的!”終有一天,會看到結局,而我,早已期待。
“十四弟的婚事,是因為你吧?我雖然不知道你和皇阿瑪說了什麽,但是……以後見到他,避開些……”
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淡淡的月色之中。桌邊,惟有那杯溫熱不再的茶水,證明他的到來……
踏出乾清宮,疲憊的伸伸懶腰,朝著住所慢慢走著。
又是一年冬來到,而我也要迎來清朝後的第五個年頭了!想著四年多來的點點滴滴,想著那些心疼與甘甜,好似昨日之夢一般,消逝在記憶的長河中。
微微一笑,灑意抒懷,抬眸的刹那卻看到遠處佇立的身影,似雕像般,石化在宮道之上。
腳步漸漸的凝住,我一瞬不瞬的瞅著他。
深綠色的長袍,搖擺的衣角,冬風吹散了他的倔強,打亂了他往日自得的笑容。
墨黑的瞳眸溢滿了不諒解的痛苦,緊閉的雙唇,僵白的麵孔,繃緊的身體,似是控訴一般的看著我。
微風下,吹散的落葉,片片枯黃,紛紛落下,交錯在我們的視線裏。
望著他輕顫的身體,我抿著唇角,才想踏出步子,卻猛然想起胤?臨走時的話,猶豫再三,終是握緊了拳頭,呆怔在原地。
久久,暮色漸漸降臨,餘暉的暈黃包裹了沉睡的紫禁城。
他深深的看著我,僵硬的轉身離去,最後的那一眼中,飽含了不甘,夾雜了一絲勢在必得。
搖頭歎氣,任風聲吹散了歎息,任發絲迎風飄揚。深深的夜幕降臨,寒涼突兀的襲來,我卻呆立在原地,眉頭始終緊蹙著。
幾天後
頂著寒風,我快速的跑進屋內,雙手不斷的搓著,放到唇邊哈著氣。
天氣一天天的冷了,而我,貌似也要進入‘冬眠期’了。這個身體,越來越畏懼嚴寒,才過秋天,就會手腳冰涼,久久也捂不熱。
剛才回來時,李德全吩咐我,明兒個早點過去當值,因為這幾天康熙的身體有些不適,而我熬的粥又恰巧很對他的胃口,所以我現在是兼職廚師。
就著月光,我點燃了蠟燭,準備洗漱休息。
“啊——”猛地看到角落的身影,我震驚的大呼,卻被他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十四阿哥,你在這裏幹嘛,你不知道這裏——”我奮力的掰開他的手,才想說皇子不能深夜留在後宮,卻猛然憶起,他已經是慣犯了,上一次他不是也來了嘛!
“你是想自己出去,還是我叫人請你出去。”聞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酒氣,我退後一步,眼睛直直的看著他。
“為什麽?”他看著我,目光就像那日的午後一般。
我大惑,不解的看著他。
“為什麽我不成,你為什麽要拒絕我?”
‘啪’的一聲,他的手狠狠的打在桌麵上,茶杯搖晃著,倒落、滑下、碎裂。
“我不要和一個酒鬼談話,等你清醒時我們再談。”或許真的應該找一天,將我們之間的恩怨說清楚。
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給了他暗示,或是任何的承諾,讓他這般的認定了我?
“我不要伊爾根覺羅,不要舒舒覺羅,我要的隻是你啊,為什麽你要拒絕我?淩月,我錯了,我對若含隻是一時的迷惑,我不愛她的,我不知道她會傷害你,我——”
“十四阿哥,她們不是別人,是你的妻!弘春才兩個多月,那是你的兒子。而他們,都將是你的責任!”語帶無力,我不知要怎麽說,心底升起濃濃的悲哀。
“我不要他們的,我不想的……”他頹然的坐下,趴在桌上嗡嗡的說。
“十四阿哥,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看著眼前的他,太陽穴突突的跳著,我無奈的開口。
“我沒喝多,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噌的跑到我麵前,我下意識的後退。
“你為什麽要躲著我,因為十三哥嗎,難道你還忘不了他?就因為他先認識了你,所以我就沒有機會了嗎?我也愛你啊,你為什麽從來看不到我呢?我不要她啊,為什麽要把她推給我?”盛滿痛苦的眼眸,似是一塊磁石般,旋轉著,亂了視線。
“十四,把她賜給你的是皇上,不是我。”
而我,不過得到了一個承諾而已。
“是你!皇阿瑪都說了,你為什麽要拒絕我?淩月,十三哥能給的,我也能的,你為什麽不看看我呢?我一直在你身後啊!”
“十四,不關胤祥的事情,你不要提他好不好?”心底升起濃濃的無力感,我終於理解胤?的話了,這時的十四有些歇斯底裏。
“怎麽會不關,你敢說你不喜歡他——”
“我承認我喜歡,可是那已經是過去了,我現在隻想安靜的生活,你們能不能放過我?”我試著放下聲音,平心靜氣的和他交談。
“放過你,嗬嗬,那誰又來放過我?你為什麽要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你為什麽要讓我愛上你!”他揪著我的衣袖,急切的逼問我。
我並沒有讓你愛上我啊!話到了口邊,卻沒有說出來,喝酒的人禁不起刺激。
“十四,回去休息,明天我們再談好不好?”我輕聲勸著他。幸好今天綿玉當值,要不然,這種狀況,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終生不嫁,隱居江南,永不回京?這就是你的心願嗎?”頓時澄清的目光,死死的看著我。
我沉目,重重的點頭。
我終於知道,這幾天十四沒事就往乾清宮跑的原因了,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每次他離開後,康熙都會氣得說不出話了!
這樣的倔脾氣,難怪康熙吃不消!
“你休想離開京城,休想離開我!我永遠不會放手,死也不會!”
“啊——唔——”手臂傳來一陣疼痛,在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一陣酒氣竄入喉中。
溫熱的唇齒近乎饑渴的啃噬著我的,疼痛襲來,我狠力的推著他,卻被他反扣住雙手,隻能被動的承受他鋪天蓋地般席卷而來的狂吻。
心口憋悶,胸腔內的空氣漸漸消失,隻能靠著他的唇口,維持著清醒。
淡淡的酒氣,昏厥了頭腦。
呼呼……
終於,他鬆手,眼神熱切的看著我,閃著勢在必得的決心。我猛地推開他,扶著桌子大口的喘息著。
“出去!”指著門口,我氣若遊絲的說,“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淩月,我不會放手,即使不擇手段,你也隻能是我的妻,我愛新覺羅胤禎的妻!”他目光中的執著,頓時震撼了我。
說實話,他的倔強,他的執著,在某一刻確實打動了我。但是,理智卻堅定的站出來,告訴我:離開紫禁城!
“出去。”胤禎,抱歉,我不能回應你,我們始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無法產生共鳴。
大開的門扉,瞬間灌進徹骨的寒風,顫抖的我,堅定的看著他,手指著門外。
他黯然的垂首,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抬眸的瞬間,眼中快速的閃過什麽。在我還沒意識過來時,脖頸一痛,失去了知覺。
記憶中,惟有昏厥前他不顧一切的眼眸中流露出的堅決。
迷糊中,習慣性的向熱源的方向靠攏。脖頸處傳來微微的酸疼,異常的僵硬。想要伸手去揉,卻發現動彈不得,掌中傳來的溫熱一如那日昏迷時的感覺。
被人握住?
我大驚,猛地睜眼,望盡一雙異常滿足,透著無盡歡顏的眼中。
“啊——”昨晚的一切記憶瞬間迸發,我大聲的尖叫著,猛地坐起身。
“月兒!”咧開的唇角,像個得到了獎賞的小孩。
“月你個頭,你滾——”
抬腳,用盡全力的將他踹下床。
“我不走,我要對你負責!”他笑說,痞笑著自地上站起來。
“誰要你的負責?你走不走?”
冷靜、冷靜,毆打皇子是死罪,我在心底告誡著自己。
“不走。”
他堅定地聲音頓時打散了我好不容易升起的冷靜,再也顧不得那麽多,朝著那張異常別扭的笑臉,狠狠的揮出拳頭。
“月兒,打人不能打臉的,你讓我怎麽出去見人啊?”他好像一夜之間換了一個人似的,嘻皮笑臉的閃躲著,無論我怎麽攻擊,都決不還手,能躲便躲,躲不了就湊身接下。
他越是這樣笑,我就越生氣,出的招式也越狠,根本忘記他是個阿哥,我隻知道,我很生氣。
突然,門外好像有什麽聲響。可是我卻顧不得那麽多,心裏想的隻是打掉他這張得意的笑臉。
“哎喲喂——我的十四阿哥,你怎麽在這兒呢?淩月,你們這是——”破空而出的尖銳嗓音使我倆頓時僵住了身體,而出手的拳頭則準確的打在他的唇角上,硌痛了我的指節。
“李諳達,我——”我才開口,便被十四搶道:“李德全,你快去告訴皇阿瑪,我會負責的!”
“負你個大頭鬼啊!”
握緊的拳頭朝著他的下額狠狠打去,這一刻,我是真的真的很生氣,我甚至看到,所謂的自由離自己越來越遠。
“月兒,你用力打吧,隻要別弄疼你的手便好,我會心疼的。”他笑著閃躲,眼神裏溢滿了歡愉。
我頓時氣紅了雙眼,再也不再玩鬧,而是真正的攻擊。漸漸的,我可以感覺到他有些吃不消。這可不是江南那次,我手裏沒有古琴,他手裏也沒有刀劍,況且,他隻是閃躲而不是攻擊。
屋內的擺設早已被弄得一團亂,能破的,都破了;能砸的,全砸了,除了房頂沒辦法掀以外,我們的毀滅相當徹底。
“住手,你們這是在幹嗎?”威嚴的喝斥聲傳來,透過敞開的門戶,我看到一抹明黃的身影,在蒙蒙亮的院落裏,直挺挺的站立著,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們的方向。
“都給朕出來。”
狠狠的瞪著十四,我們同時踏出房門,跪在院子裏。
清晨的寒風,嗖嗖的灌在衣領內,身體抑止不住的顫抖,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隻著中衣?
“皇阿瑪,兒臣會負責的。”
他忽然握著我的手,抬頭看向康熙,堅定的說。
康熙大怒,待看向十四時卻猛然一怔,唇角微微抽搐。一旁的李德全也是低垂著頭,身體不住的抖動著。
“你看看你,像什麽樣子,深夜留在後宮之中,還跑到朕的乾清宮——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久久,康熙仿佛才找到聲音,憤怒說道。
“皇阿瑪,一切都是兒臣的錯,兒臣會負責。”他低頭,隻是陳述這句話,然而,從我的角度,卻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上揚的唇角。
“奴婢不用十四阿哥負責。”看不慣他的得意,我堅定的打斷他。
“月兒你——”
“閉嘴,都給朕閉嘴。來人啊,將十四阿哥拉下去杖責二十,麵壁思過兩個月,沒朕的旨意,誰也不能見他!”
兩個禦前侍衛快速的走過來,待看到仰頭的十四時身體猛然一震,既而迅速的恢複平靜,架著他離開。
“皇阿瑪,兒臣要負責……”
十四的聲音遠遠的飄過來,我咬緊唇,迎著凜冽的寒風,膝下的石子,硌痛了膝蓋。
“皇上,我們沒有……”
死寂的沉默,讓我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擔憂,趕忙開口解釋。
“你看看你,你們真是要氣死朕啊!”康熙氣極,連連咳嗽,一旁的李德全趕忙上前幫他順氣。
“皇上——”
“別說了,總之,是朕教子無方,朕會讓他負責——”康熙擺手,阻止我開口,而他說出的話,卻讓我頓時呆若木雞。
“皇上,我們什麽也沒有發生,要負什麽責?”我氣極,終於理解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痛苦。
一個小太監從屋內走出,手中拿著——我的床單!而這還不是我震驚的,更讓我震驚的是,床單上竟然會有——血跡?
陰謀,這絕對是陰謀!
“你什麽也別說了,朕自有主張!”他歎氣,雙目沉沉的閉起,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皇上,我們真的什麽也沒發生,十四阿哥隻是——隻是——”隻是什麽?隻是在我床上睡了一覺?
我欲哭無淚,沮喪的看著康熙。
“不管如何,女人的名節都是最重要的,昨晚的事已成定局,朕會盡快安排的。”他盯著我的頸項,歎息的搖頭。
我求救的看向李德全,他平時一直幫襯著我,這時好歹為我解釋兩句啊!無奈,他隻是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皇上,我不在乎,我們真的——”難道有沒有做,我這個當事人會不知道?
“胡鬧,名節之事,豈能兒戲!”康熙怒斥著我,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皇上,您答應過我,終身不嫁的,您忘了嗎?君無戲言啊!”
“你——朕必須對完顏家有個交代!”果斷的聲音,徹底打破了我逍遙的夢想。這就是心底始終盤旋的不確定感嗎?
有時候,我真的好恨,自己的第六感為什麽這麽靈呢?
“皇上,我比竇娥還冤!”我囁嚅道,徹底放棄了掙紮,和這群人解釋,就像一個死循環,永遠沒有結局。
“李德全,命羅察速速來見朕。淩月啊,你一會兒和你阿瑪回家等旨吧!”康熙的聲音,就像一道魔咒,緊緊的箍在了我的頭上,生生的抽疼。
寒風侵襲著身體,院子裏一片沉寂,唯有我一個人,瑟瑟發抖的迎接著黎明。
木然的回到屋內,對著銅鏡,看清了自己此時狼狽的模樣。
可是,當我看到脖子處的片片紅痕時,終於意識到康熙為什麽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我的話了:
“愛新覺羅胤禎,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