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物,本身就是一團烈火,即使有一天身體毀滅了,那火,仍在燃燒。

我第一次睜開眼時,見到了世上最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昆侖山頂最澄淨的湖泊中的明月,沒有一絲雜質。創世之神慈愛地看著我說到,連幽,這是你的姐姐,扶嬰。

扶嬰望著我笑了,笑容融進我的心裏,我也跟著她一起笑了。姐姐,一個多好的詞,我知道,這在人間,叫做親人。

姐姐掌管天地間的草木,她到過的地方,萬物複蘇、春痕遍野。我掌管天下間的火種,有我的地方,萬物焚毀、寸草不生。我很奇怪,創世之神是不是弄錯了,我們兩個為什麽會是姐妹?姐姐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傻丫頭,生和死、存在與毀滅本就是相依相存、不可分離的,所以我們才是姐妹啊。”

相依相存、不可分離,說的不就是我和姐姐麽?我明白了,我們的確本就應該是姐妹。

除了我和姐姐外,常跟我們一起玩耍的還有蒼南、鳳朽和風歸。蒼南和鳳朽的眼睛總是看著姐姐,我的眼睛總是看著風歸,而風歸的眼睛總是讓人捉摸不透。風歸的眼睛是金色的,神族的人們在談論到他那雙特殊的眸子時總透著隱隱的擔憂,可我卻覺得那樣的顏色十分讓人著迷,於是我在不知不覺中陷了下去,不能自拔。

有一天我們五個一起坐在鳳朽的鏡緣湖邊看著人間的景象,風歸突然問姐姐,為什麽人間的花朵五彩繽紛,獨獨沒有綠色的花?我笑了,綠色是草和葉子的顏色,花怎麽能是綠色的?哪知姐姐竟認真了起來,她跟風歸打賭說,自己一定會種出綠色的花來,那花的名字就叫“蘅若”。我高興地向姐姐請求,蘅若花若是種出來了,一定要第一個讓我看。姐姐說,那是自然,誰叫你是我妹妹呢?

姐姐還沒有種出蘅若花,風歸就出事了,命運的軌道偏離了方向,相依相偎的兩姐妹終是分離了。

我和姐姐麵對麵地立於被戰火毀壞的大地上方,姐姐說,連幽,你回來。我搖搖頭,對不起姐姐,我回不去了。風歸一直占據著我的視線,若是眼中再沒有他的身影了,我會覺得不安。我從小就喜歡跟在他的身後跑,可他從來都不會回頭看我一眼,他可以當我不存在,可我卻不能沒有他。

姐姐難過地轉身,她說,原來你隻是不能沒有他。

我看著姐姐離去的背影,溫熱的**滾落下來。我也不能沒有姐姐,可是現在所有的人都拋棄了風歸,我不能再棄他而去了,盡管我對於他來說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可我做不到和你們一起毀掉他。

我以為默默地看著他、守候著他隻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人無關,甚至與他也無關,隻要我不妨礙到任何人,我便覺得自己沒有錯。可是當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之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從眼睜睜地看著風歸殘害生命到最後自己竟也和從前的夥伴們動起手來,這漸行漸遠的一路竟是等到我回過頭來才幡然醒悟。我開始明白,姐姐是對的,一個人的心裏有另一個人是美好的,可一個人的內心若是全被另一個人占滿,她就看不到其他東西了,雙眼被蒙蔽的人又怎麽可能不偏離方向?

姐姐再一次出現了,在我以為自己已經被她拋棄了的時候。她用那雙帶著悲憫與期盼的美麗眼睛望著我,她說,連幽,回來吧,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我流淚了,我說,可是我犯錯了。姐姐說,那就不要再錯下去了。我的淚流得更快了,我還想要說些什麽,可是開口便隻剩下兩個字——姐姐。

姐姐抱著我,摸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歎了口氣,說到,連幽,神族之人淡漠,你為何這般多情?我沒有回答姐姐,因為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和風歸一樣,在族人的眼中都是一個異類吧。

姐姐沒有說錯,多情之人總容易被情所傷,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傷我最深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她。

姐姐將我帶走之後,陪我一同回到了我們從小生長、玩耍的地方,我們一起重溫著從前的美好時光,在那一段日子裏我忘記了風歸,忘記了我所犯下的罪孽,等我從美夢中驚醒之時,另一個噩夢卻已然開始。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裏,天地間發生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在這場災難中,六界幾近覆滅,風歸最終被鳳朽封入了魔君陵中。後來,姐姐將碧龍泉水化作碧水龍綾,在九天之上舞了七七四十九個晝夜,才將大地恢複原貌,可我的世界卻從此崩塌了。

說什麽相依相偎、永不分離,原來全是騙我的!將我騙開就是為了對付風歸!為什麽,為什麽我一直深信的姐姐要欺騙我,為什麽我最親的人要害死我最愛的人?!她明知道沒有風歸我也生無可戀,可還是要毀了風歸!嗬,是啊,一個背叛了神族的妹妹又怎麽抵得過她精心嗬護的這個世界?神族之人淡漠無情,而我是個異類,所以活該受到這樣的懲罰。

我不能讓風歸就這樣被封在冰冷的石頭裏,於是我繼續走回了那條錯誤的路,與神界為敵,與天下為敵,隻要能將風歸救出來,我不惜一切代價!可是,我終究失敗了。被姐姐關入悔過崖的時候,我出奇的平靜,似乎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因而無論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我都不在意了。

我坐在被火焰包圍的岩洞之中,心卻冰如寒潭。千萬年的歲月中,我唯有讓情火灼燒自己,才能在疼痛中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這樣孤孤單單地過了不知多久,久到我的心早已變成了一堆死灰,可我沒有想到,有兩個人突然闖入,重燃了這堆死灰。

她是扶嬰和蒼南的孩子,他是現任的魔君,這兩個人在一起,讓我想起了風歸和當年的自己。當他惱怒地看著倒在情火之中的她時,我在心中冷笑,又是一個一廂情願的故事。多情之人總是逃不開被情傷的命運,曾經的我,現在的她,還有未來數不清的癡情女子,個個都是撲火的飛蛾。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錯了,他走過去將她抱入懷中時,情火在不知不覺中燃燒得更烈了。隻是她和他都沒有察覺,而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這樣盛大的火焰,是我從未見過的。原來一個人的心竟可以遲鈍成這個樣子,情以至此卻仍渾然不覺。

我看著雙眼緊閉但嘴角卻掛著微笑的女子,忽然感到十分的嫉妒。她可以被她愛的人這樣擁抱,也擁有所愛之人對她的愛,而我和風歸之間,卻永遠隻是我在凝望著他。同樣是多情的女子,同樣是神族的異類,為什麽她得到了回報,而我卻不能?我想,這就是命吧。自己深愛的人恰巧也愛著自己,是一種莫大的運氣,隻可惜,我並沒有這種運氣。

最後將姐姐刻給我的那隻木娃娃送給蘅若的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是沒有救了。這麽多年過去了,以為自己心如死灰,可到頭來還是不願放棄可能將他救出的希望。直到最後,我還是選擇了風歸,我想姐姐這次再也不會原諒我了。這樣也好,從此再無牽掛。

我再一次長眠在滾燙的石塌上,心一如往常的冰冷。睡夢中,我看到兩個小女孩笑靨如花,手拉著手踏過四季的繁花。這個夢很長很長,我永遠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