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奴 孫尚書 非天夜翔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當夜,李慶成先去探視孫嫣,孫嫣身穿素袍,在殿內繡一塊紅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宮女,一應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擺著西川的糕點與金桂茶,榻上鋪的是點點紅梅的大錦,吃的喝的,擺的看的,用度精致玲瓏。
孫岩財大氣粗,定是重金送了禮,並親自打點其妹所需,將延和殿裝點成昔日西川孫府規模,如此方能一紓孫嫣思鄉胸臆。
李慶成本隻覺得把孫嫣晾在後宮近三個月終究有點說不過去,然而親自來探過,忽然就心軟了。
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不過隻是眼熟,對孫嫣來說,卻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孫嫣抬眼看了李慶成一眼,不起來迎,也不施禮。
李慶成讓黃謹等在門外,邁進殿內。
孫嫣若誠惶誠恐起來迎,李慶成反而不當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然而孫嫣此刻不理不睬,李慶成就像碰上了個對手,小孩心性發作,在旁看了一會,決定說點什麽。
彼此心裏都清楚,李慶成因為孫家斥巨資,又因孫岩才過來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對方喜歡的並非自己。
孫嫣埋頭繡花,頭也不抬道:“見過陛下。”
李慶成親切道:“陛下見過你。”
貌合神離間,李慶成開了口:“皇後也會繡花?”
宮女們捧著西川的錦繡退下,孫嫣依舊埋頭在釘一個繁瑣的底紋。
李慶成又道:“女紅之事,喚人來繡就行了,孫家富貴,連個繡娘也請不起麽?”
一名宮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繡的女娘,再沒有一個及得上孫大小姐了。”
李慶成:“……”
孫嫣:“胡扯,讓你開口了?退下。”
李慶成眯起眼,打量孫嫣,孫嫣又取過一根線,捋順了邊紋。
李慶成道:“皇後在繡什麽?”
孫嫣淡淡道:“繡陛下大婚時的袍服。”
孫嫣玉指緩緩抽長了線,側頭與李慶成對視。
“西川的少女,待字閨中,婚服俱是自己繡的。”孫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壓一輩子罷了。”
李慶成正要奚落孫嫣的話卻被她搶先說了,當即好大沒趣。
李慶成:“一國之後,竟是醉心於這玩意,堪當天下表率。”
孫嫣答:“一國之後,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樂趣?”
李慶成:“穿來繞去,有甚麽樂子?”
孫嫣:“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愛征戰天下,運籌江山的樂子。自然也有人愛這不盈方寸間,落針引線的樂子。歸根到底,不都是個打發時間的念想麽?”
李慶成一哂起身,宮女忙跪地恭送。
“打發時間的念想……”李慶成背對殿裏孫嫣,歎了口氣,搖頭,轉身朝僻院裏去。
僻院還掌著燈,李慶成去看了一眼那兩名腿骨被打折的侍衛,黃謹討好鷹衛,下來後便馬上派太醫來接上,敷上藥臥床,想必也無事了。
侍衛們散在院裏乘涼吃瓜果,洗澡的洗澡,發呆的發呆,見李慶成來了,一窩蜂地來迎,開始告禦狀了。
“陛下,孫岩那崽子……”
“陛下,張將軍下的狠手……”
“什麽狠手!”李慶成伸腳就踹了那侍衛一跟鬥,怒道:“吃的什麽?不捧點出來孝敬,光顧著罵了?!”
是時侍衛們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來伺候。
李慶成隨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後別再跑延和殿去,一個個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婦,光瞅著朕的媳婦做什麽?”
“陛下什麽時候大婚?”一鷹衛道:“兄弟們也可討個賞。”
簡直是無法無天,李慶成沒好氣道:“別再問這事啊。”
“我們也想尋點旁的事做。”另一鷹衛道:“出不得宮,無所事事,能做什麽?要麽陛下帶咱們打匈奴去罷,東疆的事兒還沒平呢。”
“是啊。”又有侍衛附和道:“打獵也成,兒子們蹲鷹廄裏,再不動都胖了。”
李慶成道:“沒法的事,我就自己一個呢,批折子都忙不過來,還帶你們秋獵去?要去自己去。”
那鷹衛隊長是張慕親自挑的人,名喚鄭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們的出宮令給解了罷?”
李慶成一想也是,總在宮內悶著不行。
“這麽罷。”李慶成道:“楚天去尋唐鴻,讓他給你們一人製一個出入宮的腰牌,白日間出去,夜裏閉宮門前便回來,話說在前頭,輪值排好,功課都得做足了,實在閑著才出去。”
“出宮不許揮霍,不許給我……給朕惹麻煩,否則這腰牌可就收上來了。”
眾侍衛瞬間歡呼,李慶成忽又覺得不對,眯起眼,瞥見一人興奮地在井欄邊蹦,當即起身衝過去拍他的頭。
“林栩,這麽高興做甚?!”李慶成揪著那人後領將他拖過來,問:“有相好了的麽?猴兒似的。”
林栩忙笑著告饒,李慶成道:“別看哪家姑娘長得標致就私自許了終身啊,查清楚家世,帶到宮裏來,起碼得門當戶對的,我給你們禦筆點婚。”
這一下更是群情聳動,李慶成一句話直將侍衛們的榮寵抬到了頂,侍衛們紛紛跪下謝恩。
李慶成方拂袖道:“罷了,楚天你盯著點,別再給我添事。”說著要走。
鄭楚天道:“再待會兒唄,弟兄們可有好幾個月沒和陛下說話了。”
那一刻李慶成的表情似有點鬆動,不知想起了何事,總不能在僻院過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們也早些歇下罷。”
“弟兄們有家在京師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興奮問道。
“可以。”李慶成道:“輪值隨你們排,願回去省親的就去,早些回來就行。”
說畢不再言語,穿過禦花園走了。
那夜李慶成一直沒有吭聲,沒有看折子,也不看書,坐在龍央殿裏,發呆發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慶成躺在床上,對著偌大一個空空蕩蕩的宮殿,心裏頗不是滋味。
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憶。
孫嫣的家在西川,將延和殿布置得像她的閨房。
鷹衛們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夥子鬧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裏?
從前李謀在朝時,宮中一切如常,依稀有點家的感覺,大臣出入禦書房,李慶成雖既惶又恐,每天午後硬著頭皮去給父皇考察功課,但仍覺得這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從前自己住龍央殿時,方青餘在一旁教他寫字,教他彈琴,吹笛子,張慕在殿外站著。
即使離開京師,流落天涯,最艱難的那會仍有人陪著他,不管在哪落腳,都住在同個屋簷之下。
現在自己回京,卻依稀覺得這不是他該呆的地方了,方青餘與張慕都在京城置了宅子,還是他親自為他們選的,不會再像從前,整夜整夜地站在殿外守夜了。
而遠在皇宮另一隅的孫嫣,卻有種說不出的陌生。
李慶成裹著被子,側躺於榻上,整夜沒有合眼,四更時忍不住長歎一聲。
“陛下睡不著?”黃謹的聲音小心而恭謹,於殿外傳來。
李慶成道:“你說我拚死拚活,一路從楓關回來,圖的什麽?”
黃謹不敢接話。
李慶成又道:“我怎麽就覺得,半點也沒有回家的感覺呢?皇宮就剩個空殼子了,什麽都不一樣了。”
黃謹小聲道:“陛下也該成家了,成家後便有人盼著,念著。”
李慶成苦笑道:“是麽。”
黃謹又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閨秀,想入宮當陛下的家人。陛下若不太……恕臣罪該萬死,陛下若覺孫姑娘沒意思,大婚後臣去為陛下采辦江州的女孩兒,當年先帝入司隸時,後宮也是一般的冷清。妃子多了,小孩子來了,便漸漸熱鬧起來了。”
李慶成無奈道:“算了,別糟踐了好人家的閨女兒,門外當值的是誰?”
一名鷹衛道:“沈瑜,陛下。”
另一名鷹衛赫然是隊長趙楚天,夜間見李慶成走後神色鬱鬱,遂親自來守夜,開口道:“我,陛下。”
趙楚天容貌與張慕依稀有點相似,俊臉瘦削,膚色黝黑,乃是楓城一家沒落大戶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財不足以捐去他的征兵令,遂隻得前去參軍。
李慶成率兵守衛楓關時,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員。匈奴敗退後,西川歸順,唐鴻與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見此人性格沉穩,又熟楓山百裏地勢,派他帶著舉薦書前來投奔唐鴻。遂加入鷹隊。
趙楚天身高是眾侍衛中最高的,受張慕嚴格訓教,舉手抬足間隱有張慕風範,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側影依稀令李慶成有些觸動。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們認識不?他的家在哪裏?”李慶成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他了。當初勤王兵進城,多虧有狄雁峰作為接應,守住了城門,然而即位的半個月後,李慶成封賞時狄雁峰卻沒來。稱道是在戰鬥中受傷臥床不起,傷勢甚重。
李慶成隻得著唐鴻替狄雁峰領了封賞前去探望,諸事紛繁,無法親至,也不知好了沒有。
趙楚天道:“陛下怎麽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雙亡,據說是唐大將軍生前提拔上來的。”
李慶成問:“我記得破城時他被敵軍射了一箭,現傷好了嗎?”
趙楚天道:“回稟陛下,狄雁峰中箭後傷太重,夏天難好,拖了兩個月就去了。”
李慶成靜了,問:“怎也不告訴我一聲?”
趙楚天:“臣不清楚,傷重時臣跟著張將軍前去探望他,後來據說壯烈了,臣就沒去,著幾名弟兄領了出宮令去奔喪,回來說的。”
李慶成問:“你們去時,他說了什麽?”
趙楚天說:“張將軍讓他好好養傷,陛下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他說,七年前,陛下小時候在讀書那會兒,他還是個尋常侍衛,辦錯了事,在外頭跪著挨方皇後的罰,陛下念完書出來,賞了他一塊糖,領著他走了。”
李慶成又靜了。
“厚葬了麽?”李慶成又問。
“厚葬了。”趙楚天答:“方將軍和張將軍親手去辦的。”
李慶成道:“黃謹,明天讓方青餘去查查他家裏還有什麽人,應當還有些親戚,派人去他家鄉修個祠堂,賞他親戚銀子。”
黃謹應了。
李慶成又翻了個身,噯的一聲,自言自語道:“我也知道現在追封沒什麽用了,不過心裏踏實點兒。”
趙楚天道:“陛下向來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無憾。”
“珍取眼前人。”李慶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張慕,若張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會怎麽辦?厚葬?追封?李慶成想到這裏就胸口劇痛,險些發了瘋,坐起身子躬著猛喘。
“陛下!”黃謹駭了一跳,忙進殿來。
李慶成艱難地咽了下唾沫,說:“傳張慕來。”
黃謹忙出去傳令,李慶成怔怔地在榻上坐著,等著。
張慕來了,一身單衣薄褲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頭散發。
“怎麽衣服也不換。”李慶成道。
張慕站著不住發抖,上前一步,問:“你沒事罷,頭疼?慶成?你怎麽了?”
李慶成忽地想起,這個時間點宣大臣覲見,是立遺詔的當口,無怪乎張慕被嚇著了。
“沒事。”李慶成道。
張慕:“黃謹急詔召我,騎上馬就來了。”
張慕的聲音仍不住發顫,顯是被嚇得夠嗆,看著李慶成,許久後李慶成道:“沒事,你回去罷。”
於是張慕又回去了。
三天後。
李慶成孤零零地坐在禦書房裏,對著疊到天花板的奏折,隻覺說不出的厭倦,剛當了幾個月皇帝就膩味了,來日起碼還有不下三十年,這可怎生是好?
李慶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折全推進太液池裏去,不幹了。
正煩躁時,麻煩找上門來了。
折子一封,肇事者三人。
戶部侍郎孫岩作陪,戶部尚書匡喻函,進來告狀了。
“請陛下給老臣做主呐——!”匡喻函老淚縱橫,李慶成一見之下,隻覺說不出的頭疼,打開折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揭發鷹侍出宮,在京城中如何無法無天,欺男霸女,威逼良民,橫行霸道的內容。
“老臣……”匡喻函雙膝跪地:“老臣四代單傳,就這麽個獨子,今日在京城玉金樓遇見鷹衛,一語不合,各位侍衛大人們便大打出手,直將犬子打得遍體鱗傷……”
李慶成將折子一扔,冷冷道:“玉金樓是什麽地方?王沐之!”
當值的鷹衛被點到名,支支吾吾不敢明言,李慶成問:“窯子是罷,許你們出宮就是去逛窯子?都有誰去了!帶過來!”
去嫖的侍衛隻有兩名,一見戶部尚書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陛下!我有話說!”一侍衛忙道。
李慶成勃然大怒道:“平日太寵你們了麽?!誰許你開口的!先打二十板子再說!”
這下李慶成要嚴辦了,眾人忙單膝跪地求情,李慶成冷冷道:“都給我打!”
兩名侍衛還未開口,便被架在禦書房的門檻外,當著尚書的麵打了二十板子,直打得鮮血飛濺,慘不忍睹才算完事。
打完李慶成卻不讓他們走,下來好言安慰戶部尚書一番,言道:“匡老莫動氣,須得為我大虞愛護身體,朕過幾日親自過去走一遭。”
“黃謹,你帶些補藥,傳太醫去匡老家看看。”
匡尚書既得了麵子,又得了裏子,千恩萬謝,涕淚橫流地走了。
孫岩靜靜坐著,知道李慶成還有話說。
兩名侍衛跪在禦書房外,大腿上滿是血,搖搖欲墜。
李慶成道:“現可以說了,為甚麽打人?”
“他議聖。”被打的一名侍衛眼中強忍著淚,似是十分屈辱:“那廝在窯子裏說陛下的壞話。”
“說來聽聽。”李慶成雲淡風輕地翻開另一本奏折,提筆蘸墨。
“說陛下遲遲未婚,是因與張將軍有……有……”
“有苟且之事。”李慶成接口道。
“是、是……”那侍衛道。
李慶成:“爭風吃醋爭不過你們,便出言羞辱?”
孫岩哈哈大笑,表情卻有點僵。
“陛下料事如神。”孫岩道。
李慶成:“一個兩個長得俊,身材好,匡家那小子想必爭不過你們,被惹惱了。還說了鷹隊不少齷齪話,是罷。”
另一名鷹侍茫然點頭,李慶成合上折子摔到一邊:“這話倒沒說錯,朕與張將軍確實有過苟且之事。大家心裏都明白。”
孫岩徹底尷尬了,就連兩名侍衛都不知該如何接口。
李慶成道:“但心裏明白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匡家那廝還說了甚麽?”
侍衛道:“回稟陛下,還說皇後也不想嫁陛下,皇後心裏早就有人了。”
那一瞬間孫岩的臉色猶如天打五雷轟,鷹衛們向來有李慶成慣著,天不怕地不怕,隻要滿腔忠誠朝著天子足矣,無論甚麽都說的大實話。
“那麽,匡家公子還說了,心裏的人是誰?”李慶成冷冷道。
“張將軍。”侍衛之言擲地有聲。
孫岩腦中一片空白,侍衛又道:“張將軍一片赤誠忠心,陛下請勿動怒!”
李慶成哂道:“這牽扯可真夠亂的,匡家那小子編故事編出癮兒來了。”
孫岩忙道:“陛下,舍妹平生對陛下一番仰慕之心,當年聽聞陛下不知下落,孝帶都備好了,一心守寡,陛下切不可……”
李慶成淡淡道:“絕無此事,不說你妹子,就說張慕,也決計不可能。”
侍衛們都沉默了。
孫岩滿背冷汗,點頭道:“謠言止於智者。”
“嗯。”李慶成的表情令孫岩實在猜不透:“你倆下去好好養傷,你們誰的相好被匡大人的公子搶了?”
一名侍衛道:“我,陛下。”
“林栩。”李慶成又漫不經心地抽過一封折子繼續批:“你養好傷後,帶著鷹,再到那家玉金樓裏去,繼續與他爭風吃醋,但這次別動手。”
林栩茫然不解,李慶成又道:“引他先動手,打你的鷹,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再一次,到他打鷹為止。”
“是。”林栩道:“萬一他……不動手呢?”
李慶成笑吟吟道:“他一定會動手的,咱們鷹隊好了傷疤忘了疼,這麽個欠抽模樣,腆著臉上去找抽,怎能不抽呢,對罷。先回去好好養傷,委屈你們了,這事兒別張揚。”
兩名侍衛隻知李慶成要給他們出氣,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禦書房內,李慶成懶懶道:“孫兄。”
孫岩忙道:“臣惶恐。”
李慶成:“鷹衛是不是倨傲跋扈,天怒人怨了。”
孫岩賠笑道:“陛下言重。”
李慶成:“你看這裁減鷹衛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的,怎都來的這麽巧呢?約好了似的,該不會是朝中大人們連這八十個兵,也看不順眼吧。”
孫岩想了想,道:“朝中諸位大人,確實對……陛下的親軍略有微詞。戰時也罷了,現四海升平,在宮內養鷹,確實容易出亂子。”
李慶成低頭一目十行地看折子:“小弟可全是為了你呐。”
孫岩蹙眉,隻以為李慶成要嚴辦亂嚼舌根的人,隻得頻頻點頭道:“是,謝陛下恩典。”
李慶成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半個月後,太和殿上:
李慶成笑道:“匡喆,你居然用開水澆朕的鷹?”
那鷹濕淋淋地在殿上一跳一跳,絲毫看不出被“開水”澆過的模樣。充其量隻是被潑了盞茶,然而翅膀下倒是被碎瓷片劃開了道口子。
鷹衛分立殿上左右,目光森寒看著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少。
“陛下!”一名不怕死的言官出列:“臣有本奏!”
“準奏。”李慶成道。
“自我大虞建國伊始,便從未有過豢鷹縱狗,驅鷹傷人的先例!”言官慷慨道:“先帝以馬上得天下,陛下承先帝偉業,剿除叛黨,班師京城,此刻已坐穩了大虞江山。然得江山易,守江山難,軍鷹戰時可充探查之用,盛世時除卻出獵,全無用處。”
“陛下需知世間玩物喪誌……”
李慶成半打瞌睡地聽著,少頃那被潑了“開水”的鷹羽毛已幹,精神抖擻地開始跳,幾次展翅要去尋跪在一旁的匡喆麻煩,卻被鷹衛按住。
“愛卿所言有理。”李慶成拈起領下喚鷹哨一吹,海東青飛來,停在案上。
言官滔滔不絕,慷慨激昂地說了足有一刻鍾,最後愕然抬頭,看見的是海東青在金案上抓他準備了三個晚上的“劾鷹奴書”。
“照你們說。”李慶成朝大臣們問:“這次的事該怎麽解決呢?”
匡喻函道:“自古上行下效,陛下好豢鷹一事傳至街頭巷尾,富家公子哥兒不務正業,以養鷹為樂。一隻所謂的‘好鷹’,竟是被哄抬至千兩黃金的天價,若要平息坊間流言,止此不正之風,依臣看,須得將鷹全數除去。”
張慕在一旁聽了許久,反手拔出背後的無名刀。
方青餘:“……”
李慶成:“你要做什麽!”
張慕冷冷道:“我親自去,不勞煩大人動手。”
“等等。”李慶成道:“朕還沒下決定麽不是,稍後不遲。”
“陛下!”言官道:“軍鷹已成禍害!若不及早除去……”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起身道:“得按律法來,朕是個講道理的人,是也不是?”
匡喻函顫巍巍起身道:“陛下,先帝家訓仍在……”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那麽,朕歸朝時便增修的律法,凡鷹衛縱鷹傷人者,追其責,剪鷹雙翅,賜死。”
“是他動手來撩我的鷹!”那侍衛大聲道。
李慶成道:“你撩他的鷹了麽?匡喆?”
匡喆比李慶成還大得五歲,渾不將這少年天子的威嚴放在心上,沉聲道:“陛下,他二人帶著鷹進廂房,臣僅是請兩位大人出去,不應在房中放鷹,那鷹便朝臣撲來,驚擾了臣的朋友,臣不得已才出手將它趕開。”
李慶成道:“你並未被傷著。”
匡喆點頭,李慶成先前已親自去看過他一次,給足了麵子,此刻匡喆知朝中缺不得其父抗大梁,遂也不多分辨。
數名旁聽的大臣議論紛紛,李慶成又道:“凡有人挑釁,意圖傷鷹者,斬立決,這條律法莫不是擺設?”
眾人一愕,李慶成道:“刀斧手預備!拖出午門外斬首!”
匡喻函還未反應過來,匡喆也渾不知事態本身正朝著自己一方有利的方向發展,朝中不少大臣早就動了聯名上書廢去鷹隊的心思,不過是挑匡喆帶頭,好與李慶成討價還價。
奈何李慶成根本不按合情合理的來,這下所有人都懵了。匡喆剛被拖出太和殿便大叫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匡喻函幡然醒悟,忙上前磕頭道:“陛下開恩!老臣就這麽一個兒子呐!”
李慶成走下龍椅,朝臣盡數下跪,紛紛求情,匡喻函更抱著李慶成龍靴不放,大聲哭嚎。
“且慢。”李慶成道。
張慕眼中滿是疑惑神色,不知李慶成有何玄虛。
“匡愛卿請起。”李慶成扶起匡喻函,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神色。
眾臣鬆了口氣,各自起身,心道李慶成隻是裝裝樣子。
“匡卿之意,朕心中明白,先前四叔對朕說過,愛女驟喪,如斷指之痛。”李慶成抬起手,露出自己沒了小指頭的左手,劃了個圈,緩緩走上龍椅坐下。
“朕也明白。”李慶成認真道:“然法不可為人所廢,否則立來何用?既是匡老求情,斬首之刑可免,改為金瓜擊頂,殺罷。”
“法可因人所立,也可因人所改!”馬上有大臣撩襟跪下,大叫道:“匡喆是匡家獨苗!四代單傳,匡老為我大虞盡心竭力……陛下,請三思!”
滿殿俱寂,匡喻函張著嘴,一時半會喘不出氣,早就等在殿外的四名禦林軍上前,兩人按肩,兩人手持銅錘,一錘下去,正中匡喆後腦。
一聲悶響,老尚書當場昏了過去。
李慶成淡淡道:“既是三代獨苗,何苦拿來試朕的律法?”
說著輕描淡寫地扯過一張紙,潤筆:“各位卿家可談談改法的事了。先前是鷹傷了人,鷹侍死;人傷了鷹,肇事者死;現下看來,為了一隻畜生如此大動幹戈不值得,不如兩條都廢了如何?”
“你們說說?”李慶成和顏悅色笑道:“朕素來是個注重規矩的人。”
殿內沒有人再敢說話。
李慶成慢悠悠地問:“死了麽?聽聲音不像爆腦漿。”
殿外禦林軍回道:“回稟陛下,沒有,昏過去了。”
李慶成道:“抽他三十鞭,抽醒後送回家去,把匡老也送回去,著太醫給他看看。”
三天後,早朝時戶部尚書不再上朝。
“匡老呢?”李慶成手肘支著龍椅扶手,懶洋洋道。
“啟稟陛下。”孫岩出列道:“匡大人年事已高,染恙臥床,起不來了。”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既是身體不行,便準他告老還鄉罷,黃謹你派人去他家查查,匡大人為我大虞盡忠一輩子,多帶點銀錢,別兩袖清風地就回去了。戶部尚書由孫侍郎升任,諸位大人有何意見?”
朝臣哪敢有半句非議?當即紛紛點頭。
數日後,黃謹以賞為名,清查了匡喻函所有家產,二十萬兩銀票,放貸,地產,盡數充入國庫,剩李慶成賞的三百兩黃金。
匡喻函告老還鄉,李慶成在城樓上目送,直至車隊遠去,才拍了拍孫岩肩膀,笑道:“孫兄,小弟這可是全為了你呐。”
升任尚書的孫岩直至此時,才明白了李慶成當日所言的深意,不禁心內生出一陣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