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靈

是夜。

今日元徵行不會來。他已經有好幾日沒來了,事前打過招呼,大概又是給皇帝跑腿去了。元初現在認一些日常用詞用字已沒大問題--雖然他自己寫的字常常難看到他自己有時都不大認得。

這麽久以來日夜顛倒的生活,致使他在元徵行沒來的這幾夜裏都無法安然入睡。今晚也是,睡不著就隻好躺在床上想那些紛繁雜亂的事。在稍稍得出了一些結論後,元初打算讓腦子歇一歇。

床正對著打開的木窗,淡白的月光泄進屋子裏,說不出的柔和。元初這才想起,今天正是十五月圓夜。

居然好久沒有關注這個日子了!

元初笑了笑,月圓之夜是靈體力量最強大的時候。就是最低等的靈,也可以在這個日子現形。同時,這一天也是怨靈吸收天地靈氣和吞噬其他力量較弱的靈體、強大自身的絕佳良機。

憶起曾經,每每月圓,隻要不碰上陰雨天,那便是元初每月一度的成長期。為人以來,今夜還是第一次去注意它,再見圓月心中感慨物是人非的同時,又心生親切之感。

他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口,將自己沐在柔和的月色中,抬頭閉眼,舒暢無比。

待睜眼,卻是直直對上了另一雙眼睛--一對渾圓而沒有瞳孔的眼睛……

那是一張倒掛的臉,半透明的沒有血色,就貼在元初麵年不到一厘米的地方。

元初苦笑了一下,好吧,他現在明白從前那些人驟然看到他時的感覺了……

不過,就是當時的他,也比現在這個“東西”要好看的多。

元初後退一步,然後伸手去拍那顆半透明的腦袋,手穿了過去,沒有任何觸感。他也不驚訝,早知是這樣。隻是心中訝異狐疑,於是問道:“你是來找我的?我記得我來這後可沒害人。”也不知道這個靈會不會說話,不是每個靈都能說話,特別是這種需要依靠十五的月光才能在特定的人前顯形的低等靈。

被問話的靈體偏了偏仍舊倒掛在窗檻上的腦袋,不答,眼睛卻仍死死盯著元初不放。

元初無奈,這個靈很奇特,元初在它身上看多許多古怪的地方,它如果不會說話,倒是挺麻煩的。

元初頓時想變回靈去,雖然怨靈之間並不常常溝通,但是隻要它們願意,就並不需要語言也能收到對方的意思。

按照常理,隻有非自己死亡、死前帶著不甘和怨恨死亡的人才會在死後產生靈體。元初從沒見過自然死亡的靈。在怨靈們的世界裏,隻有強弱,強著吞噬弱者並占有它的技能及某種記憶,獲得能力及記憶的多少主要看吞噬者本身的能力。最後經過消化,將無用的剔除有用的消化、據為己有,同時這樣也不會造成吞噬者的記憶紊亂。

元初是嬰靈,剛出生便悲慘死亡會產生天地間最強的怨氣,是與生俱來具有強大能力的靈的一種。能變成靈的,自然都是怨靈,但是元初卻幾乎感受不到麵前這個靈的怨氣,這也是他貼元初那麽近,元初睜眼才發現他的緣故。

再者,如果他怨氣不強,就早該被附近更為強大的靈所吞噬,但它沒有。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新產生的靈,別的靈還沒來得及吞它就讓元初給碰上了。可這又不是!因為他身上的光是淡青色的,這種顏色是肉體死了二十年以上的靈才會有的。

另外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高等靈體可以選擇現形的時間和能看得到自己的任何對象。低級靈卻不可以。借著十五的月光,能看見它的,隻有它極想要報複的對象。可是元初才進宮幾個月,什麽都沒做,更別提殺人,怎麽就會有怨靈找上門來?

正當元初在為不知道要如何同它溝通而煩惱的時候。腦海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看見我了?”

元初一怔--不是吧?這正是靈體間勾通的方式,可是--他現在是人!是人啊!為什麽?

“看得見你?原來並不是因為你恨我我才看見你的麽?”元初試著像從前那樣對靈體回應,沒想到居然成功了。

要知道,這並不是人類可以做得到的。這和人類所謂的心靈感應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用所謂的科學詞眼來說就是,人和靈體的磁場完全不同,人是生物而靈不是,靈是相對虛空的存在。靈與人之間難以相互溶入而進行腦部的深層交流。是故“鬼上身”這種事其實是不存在的。

但是,元初現在,居然是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在同一個低等靈進行思想溝通……

連他自己都想不透其中緣故。

“我又不識得你,為何恨你?”

元初感覺他笑了一下,心中的驚訝與疑惑更重--低等靈的產生是因為死前既有怨卻因本身個性太弱或者怨念不強而形成的“瑕疵品”,高等靈多視它們為“食物”。它們大部分沒有思想不會思考。而他麵前的這個--竟笑了!

不僅僅是笑了,元初還感到了它笑裏嘲諷的味道。

“你不像是普通死靈,難道你是生靈?”生靈的產生率是億萬分之一,生靈是在肉身未死的情況下出現的,要產生生靈,其本體非得有超凡的執念不可,所以生靈百年難得一見。與死靈比,生靈自由得多也健全的多,在思想、情感、相貌上它們更貼近人類,基本就是整個本體的複製。

元初也從沒見過生靈,他知道的這些來自於曾被吞噬消化的記憶。隻是,就單以此靈相貌來說,實在不該是生靈所有--就它那顆醜陋的腦袋就是低等惡靈的象征,這也是元初打心眼裏就一直拿它當低等靈的主要原因。

“何謂生靈?”它的茫然是真實的。

“就是問你是否肉身未死。”他忘記了它是個古代的靈,對它使用形容詞要與這個時代同步。

“怎會?肉身早腐了不知多少年了。你又是何人?為何能見我身形?”

元初在心裏歎氣:“既然不是因為你恨我,那麽我現在也想知道我為什麽能看見你。我是當朝皇子,此地為我府邸。”

“府邸,你的?”此靈忽然從房頂上跳了下來,到了地上,習慣性地保持單膝著地的半蹲姿勢。

元初才看出來,竟隻是個童靈模樣。自然,從它奇如異形的五官自是無法判斷其年紀,但從它的身形上看,依稀可以斷定它是十多歲就死了的短命鬼。

這下疑惑就更多了,死於非命的人,死時年紀越小怨氣越重,靈力也就愈強。並且幼靈隨著能力的增強也會漸漸“長”到成年的模樣,元初自己就是那樣。可是他現在看到的童靈,卻還是形成初始時的模樣,難以理解。

“不錯,我的,現在。”元初回道。

怨靈有滯留死地或仇人身邊的習慣,如果這個怨靈在這裏不是為了來找他報仇的話,那就是有可能是原先死在這的,也有可能——這裏原來是它的住處。靈不是不能去別的地方,隻要它們喜歡,哪都能去,隻是怨氣本就多半是因執念所成,正是由於執念所在,靈體們才會對生前的許多東西戀戀不舍,遲遲不肯離去,直至執念完成或者消散。

那童靈似乎很喜歡偏腦袋,又問了一個不大相幹的問題:“元瑉行可是做了皇帝?”

元初覺得它現在的目光有點寒,那是怨靈發怒前的征兆。元初一麵努力在腦海裏搜索“元瑉行”這個人,一麵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跑我屋裏來做什麽?你若不是生靈,又為何與一般死靈大大不同?你若全告訴我,我才答你。”

童靈用同初見時一般的死魚眼死死盯住元初,元初則微笑著與它對視——這是靈體間衡量對手強弱的方式之一。

很久之後,腦中的那個聲音才又響起:“此地本為我府,此屋為我屋,我何以來不得?我本是冤死之鬼,何謂‘生靈’又何謂‘死靈’?我不懂,如何答你?”

“你胡說。”元初像抓到它什麽把柄似地笑起來:“本朝皇子十六歲才建府,就算你從前是個皇子,看你此時模樣,死時也不過十二、三歲,何以有此府邸?其次,‘生靈’之說,我已同你解釋過,相反也可知‘死靈’之意,你且說不懂,分明是在說謊!還有,你說自己是冤死之鬼,卻無怨恨戾氣,於常理不合,難以取信於人!”

童靈有偏頭:“你懂陰陽之術?”

陰陽他不懂,他懂的隻是一般高等靈應該具備的知識罷了。可是元初對它的答非所問已經非常厭倦:“算了,你不老老實實回答的的問題就算了,馬上滾蛋!別來煩我,否則要你立刻魂飛魄散!”最後那句自然是嚇唬之語,就像普通的靈無法輕易殺死一個人一樣,普通人同樣無法輕易消滅一個靈體。

“年紀輕輕,暴戾不下惡鬼,非有福之相!”童靈不屑地如是說。

元初怒,居然挖苦起他來了!老子本就是比你高等一萬倍的靈體,暴戾之氣勝於你本就應該!

“立刻滾!”被一個低等靈挖苦,是真的很生氣哪!

“罷罷,我不與你小毛孩一般見識。若不是我被邪物壓製,力不得發,如今也不會讓你討了好去。”

元初怒極反笑:“您這是多大了啊,喊我‘毛孩’?”

“我已死二十餘年。我說過,若不是有那等邪物在,我也不是此般孩童模樣。”童靈的死魚眼睛斜了斜,這話倒是說得認真。

“壓製?邪物是指什麽?”壓製他倒知道,有一些奇怪的人會一些奇怪的本事,能做到用一些奇怪的東西壓製靈體。隻是不知道它說的“邪物”是什麽奇怪的東西。

童靈再次翻眼,卻是不答,隻道:“我已答你,我是原住於此的皇子。信不信由你。元瑉行可是做了皇帝?”它還真是執著。

“不知道元瑉行是誰。沒聽過這個人。”他沒說謊,他掃了一遍腦袋裏有關皇家宗室的名籍資料,就沒出現過這幾個字。不過,他也知道,他不知道的人並不代表就不存在。皇室每一次的鬥爭結束,就會有更多的事實真相被掩埋,自然也包括一些人——一些失敗了、失去存在資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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