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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是沈宜之送她的十四歲生日禮物, 是她們分崩離析前最後的溫情,寧稚當然妥善保管著。

可是她不知道沈宜之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她臉上還帶著吃到西瓜的滿足,笑意微微有些僵, 下意識地戒備起來。

她飛快地掃了眼沈宜之, 點頭:“留著, 在家裏。”

沈宜之隻是從今天那個點滿了蠟燭的生日蛋糕, 想到寧稚十四歲那年的生日,於是便試探著一問, 卻問出她滿身的刺來。

她不敢再碰這個話題,便笑了一下,囫圇過去:“是嗎,那挺好的。”跟著站了起來,“我送你出去。”

沈宜之把門打開,寧稚走出去。

空氣冷凝下來, 剛剛還飄**在空氣裏的輕鬆愉快都像結了冰似的墜落到了地上。

寧稚走到門外,回頭看到沈宜之低斂的眉眼間滿是倦意。

發覺她轉頭,沈宜之笑了一下,倦意隨她這一笑消散了些。

“明早見。”她說道,語氣是一貫的溫和。

寧稚回了自己的房間, 打開行李箱, 從隔層摸出一個柔軟的小布袋來, 小布袋裏頭是那個沈宜之不要的平安符。

她送她的小提琴也好, 被退回來的平安符也罷,她都留著,好好地保管著。

平安符這麽廉價粗糙的布料, 一晃六年,愣是一點毛糙都沒起, 還跟當初她眉眼帶笑地放到沈宜之手裏的一樣。

寧稚拿著看了會兒,小心地放回到小布袋裏,然後收進隔層放好。

她越想越懊悔,剛剛要是不那麽敏感,就不會破壞氣氛了。

以後要注意,不能再這樣了。

這類話她其實告誡過自己很多回,尤其是最近和沈宜之的關係越發緩和,她一點也不想她們又回到冰點。

可是她跟別人能插科打諢,遇到別的事能先思考再做反應,但一遇上沈宜之,一碰到她們以前的事,她總管不好自己,就像應激反應似的,大腦沒來得及思考,肢體和表情就先防備了起來。

第二天,再看到沈宜之,寧稚就有些尷尬,又不肯露出她那幾分小心思,便半躲著沈宜之。

她知道,過個一兩天,她自己就能好。

到了中午,天熱得沒有一絲風,偏偏拍的又是秋冬的戲,衣服得穿厚的,室內還好,有冷氣,一到室外,簡直要捂出一身痱子來。

寧稚想自己待著,又見大家都熱,便戴上口罩,打了頂遮陽傘,獨自去了昨晚那家西瓜店買瓜,打算給全劇組的人解解暑。

但她心不在焉的,店主問了她什麽,也沒仔細聽,隻掃了眼貨架,見西瓜已經隻剩了幾個,想著劇組人多,胃口又大,就說有多少都給我吧。

結果,買回了一整車的西瓜。

劇組裏請客是常有的事,一般是導演請,然後是兩個主演,都是些小東西,有時是一頓夜宵,有時是下午茶,或者飲料水果之類的。

大家都習慣了。

但這樣買一車西瓜的,還是頭一次見。

寧稚等西瓜運來才知道買多了,聽耳邊眾人笑嘻嘻的揶揄,先是覺得自己犯傻了,然後對著這一車的西瓜犯愁。

這可怎麽辦,總不能拉去街上賣吧。

她轉頭找沈宜之,想問問她有沒有什麽辦法,但一轉頭,看到沈宜之站在一邊,也是滿臉的好笑,頓時覺得遭受了嘲諷,不想請她幫忙了。

她自己蹲在那一地壘得高高的西瓜旁,想了會兒,決定送給小區的鄰居好了,就找了羊羊來辦這個事。

羊羊為難道:“不收怎麽辦?”

又不是什麽貧苦年代,缺吃少喝的,現在的人警惕心都重,白送的東西多半是不要的。

而且他們也沒那麽多人手挨家挨戶地去送啊。

寧稚一想也是,又想出個主意:“小區門口有水果店,我們按批發價賣給他們好了。”

羊羊覺得可以,跑到水果店一問,人家不要,說店裏囤的都要賣不完了。

沈宜之站在二樓往下看,她們在樓下犯了多久的愁,沈宜之就看了多久。

寧稚悶了一早上的麵容因為這一地的西瓜居然生動了不少,還帶了幾分小孩子解不出數學題的天真憂愁。

沈宜之看得唇邊帶了笑,見時間不早,再過會兒就把整個午休都磨蹭過去了,便下了樓給寧稚幫忙。

寧稚一見她就別扭,但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便蹲在瓜邊,仰頭看她,等她先開口。

這模樣,給她蓋頂破爛草帽都能給瓜農家當小長工了。

沈宜之忍住了笑,說:“放著吧,他們會處理的。”

寧稚皺眉:“怎麽處理?不會拿去扔了吧?”

像是不給這些瓜找個切切實實的去處,她就放心不下來。

沈宜之隻好跟她保證:“一定不浪費,保證每顆瓜都能分配到吃它的人,這樣行嗎?”

寧稚仰著頭,看了她一會兒,才站起來。

她蹲得太久,腿麻了,站起來時險些摔倒,條件反射地往邊上一抓,抓住了沈宜之的手臂。

沈宜之順勢扶她,等到她站穩了,才收回手。

寧稚跟在她身後,走進那條窄得隻容一人通過的樓梯裏,她仰頭看了看沈宜之的背影,手心貼著褲縫搓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因為沈宜之很自然,跟她說話時很自然,伸手扶她很自然,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麽樣。

隻有她在斤斤計較,計較著六年前的事,稍微一碰到點邊,都像戳到了傷疤似的小題大做。

這樣挺好的,過去的總要過去。

這樣也不好,因為她還很在意。

拍攝繼續。

池生回學校上課,剛走進教學樓,就被一早等著的蘇苗苗攔住了。

池生有些日子沒見她了,被她攔在過道中央,停下了步子,微微笑道:“你在這兒幹嘛?”

蘇苗苗卻是滿臉的不善,問:“你昨晚去哪兒了?”

要是昨天之前,池生不會那麽心虛,要是再過上十天半個月,那個跳樓的人的影響過去了,她也能不動聲色。

少年人既敏感,又消化得快,喜怒哀樂都在一瞬間。

卻偏偏是在這當口正敏感,她心有餘悸,聽人查問她的去向難免抵觸煩躁。

但再煩躁,她也不得不戴上一張若無其事的麵具。

池生麵上的笑意一頓,繞過她,一邊往前走,一邊含糊敷衍:“什麽去哪兒了?”

過道上都是趕著去上課的學生。

蘇苗苗緊跟在她身旁,在包裏翻找了幾下,摸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塞到池生手裏:“喏,生日禮物!”

池生神色一頓,拿著盒子,低頭看了看,彎了彎唇角:“謝謝。”

蘇苗苗神色一鬆,但想到什麽,很快又正色,半是質問半帶關切地問:“我昨晚去你宿舍找你,你一晚上沒回來,你舍友說你一到禮拜五就不回宿舍,直到星期天晚上才能看到你,你幹什麽去了?”

也不怪她疑惑,她跟池生一起長大,家住隔壁樓,小學初中高中都一個學校,互相之間都是知根知底的,從來沒聽說過池生在這邊有什麽親朋好友能讓她周末過去住的。

池生聽她像是非要揪著問個明白的架勢,頓時更加煩躁。

她眼睛沒看她,直視著前方,輕描淡寫地說:“做家教去了。”

教室就要到了,池生微微鬆了口氣,想說下回再聊,蘇苗苗卻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抿了下唇,有幾分稚氣嬌憨的麵容愈加地低沉了下來:“什麽家教要做這麽久,都不回學校的?還有你舍友說你從來不參加集體活動,也不和班裏的人交流,獨來獨往像個獨行俠。”

池生倒沒注意這些,她要做家教,要兼顧課業,還參加了一個比賽,忙得像個陀螺,在教室、畫室、圖書館打轉,哪抽得出空來參加什麽活動。

她耐著性子道:“我知道了。”

她性子散漫隨意,但卻有幾分固執,堅持的事很少有退讓的時候。

蘇苗苗了解她,聽她這麽說,以為她讓步了,神色也跟著緩了下來,“那這周日晚上有個高中同學的聚會,你來不來?”

他們高中班上來這邊上大學的有好幾個,池生和大家都玩得很好,但是她脫離大家已經很久了,暑假時去遊樂園和海邊她都推脫了沒去。

蘇苗苗說完便瞪著她,大有她這回非到場不可的意思。

池生也有些意動,但她想到周日晚上她約了老師指導她的畫作,隻好推脫:“周日沒空,下次吧。”

卻不知道不知道戳到了蘇苗苗哪個點,她語氣加重了,像是不認識她了似的,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怒衝衝地丟下這一句,再不多說半個字,賭氣似的轉身走了。

池生卻覺得很好笑,心想瞎說什麽呢,她怎麽會不像自己。

她轉身進了教室,往前排坐,她習慣坐第一排,這樣聽課能聽得清楚些。

還沒上課,學生卻快到齊了,教室裏鬧哄哄的。

池生拿著蘇苗苗送她的禮物在手裏翻看了繼續,饒有興致地想拆,不管怎麽說,收到禮物總是件高興的事。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哄笑,池生回頭,便見一個男生大聲嚷道:“什麽啊,說好都要出節目的,怎麽臨到頭你們又怯場了!”

他邊上的女生立即接話:“就是,趕緊的,今天就要把節目單子定下來。”

池生覺得很有意思,便扭過身,伏在後麵的桌上聽他們說。

好像是在準備什麽晚會的節目,大半個教室的人都聚在那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吵吵嚷嚷的,卻不讓人心煩,帶著青春的朝氣。

池生也想參與進去,她原本就喜歡紮堆打鬧,高中的各種活動都有她一份。

正要開口,卻突然發現,那一堆同學,除了班長、團支書和各科收作業的同學,她有大半叫不出名字。

她怔愣了會兒,老師就進來了,那紮堆的學生一哄而散,都歸了座。

池生邊上的女生也回來了。她微微側身,小聲問:“你們在聊什麽?

女生看她一眼,笑了笑,一麵留意老師,一麵壓著聲說:“我們班自己組織的聖誕晚會啊,你不知道嗎,都準備了一個多星期了。”

眼下洋節還是很時髦的事,大學生最喜歡,會組織起來一起過。

池生完全不知道。

那女生見她一臉茫然,恍然道:“你不知道啊?”說完又歎氣,十分了然的模樣,“你比較忙吧,老不見人影,他們怕打擾你就沒叫你。”

池生“哦”了一聲,坐好了聽課。

但她四周像是形成了一個空氣罩子,老師講課的聲音,同學應答的聲音,都被阻隔在了外邊。

她覺得自己像一座離群索居的孤島,從人群中隔離開去了。

她又想到蘇苗苗憤憤出口的那句“你變得不像你了”。

剛剛她還覺得好笑,現在卻又發覺是有道理的,原來在她自己都沒領會的時候,她已經悄然地變了。

這是喜歡阮茵夢要付出的代價嗎?池生出起神來。

阮茵夢從外邊回來。

她穿著齊整,細致地描了眉毛,選了襯膚色的口紅,卻不妖嬈,更像是一個安分賢淑的女人,任誰都瞧不出她從前是做什麽的。

走過小區門口,看到有人擺了攤賣橙子。

她停下了步子,一麵笑著問攤主一句:“這橙子怎麽賣呀?”一麵彎下身來挑揀。

門口風大,將她鬢邊的頭發吹了起來,擋住了眼,她抬手輕輕地往後撩,細細地挑了幾個皮薄個大的,讓攤主稱重。

池生喜歡酸的,家裏的水果,橙子、橘子之類的放著,她會剝上幾個,要是蘋果香蕉之類的,她是不碰的,得她哄著,給她削好皮,才會就著她的手,勉強咬上一口。

阮茵夢留心著她的喜好,時時記在心上,總覺得很幸福。

接過攤主遞過來的橙子往家裏走。

她今天上的是早班,正好把晚上的時間留出來溫書,明天要去補習班上課,阮茵夢學得有點吃力,畢竟一點底子都沒有,從零開始,總是會比較難的。

但她學得很認真,沒有半點輕忽,有時候,她甚至不敢相信,現在的生活是真的,總覺得像場很美的夢。

放在半年前,哪怕是做夢,她都不敢想跟過往斷絕後,會是這樣溫馨平靜的生活。

今晚池生會來,阮茵夢想到這個,就很高興,隻是現在剛入夜,池生得過了十點才會到家,阮茵夢剛還覺得溫書的時間太少,現在又覺得幾個小時很漫長,想著要是馬上就能見到池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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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