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樓真的破舊, 株藤蔓不知紮根多少年了,將一麵牆體遮得密不透風,樓道更是漆黑的, 哪怕是白天, 也像是蒙了一層結界, 照不進陽光。

寧稚第一次邁上台階, 甚至產生了一種會不會憑一己之力把這樓踩踏的擔憂。

平城那棟樓是梅蘭搭建的,不止樓, 整條桐花巷都是搭的,連那幾株枝葉繁茂的泡桐樹都是打別處移栽來的,據說之後又花了幾個月時間,將道路建築都進行做舊,一部電影拍得相當勞民傷財。

不過搭建的,跟真實的還是有區別的, 桐花巷除了會入鏡的部分,其餘都是空的,仔細看,還是更像一個半成品。

但這棟樓,這個小區, 是真真切切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地方, 入門那棵大鬆樹底下積了厚厚的鬆針, 居住的人不多, 如電影裏展示的那樣,大多是些退休了的老頭老太太,而樓下那戶老太太也果真在房子前麵推出了一塊小小的地方, 種上了漂亮的鮮花。

如果說平城的那部分是盛夏與欲.望在無聲寂靜裏交織出的伊甸園,這裏則像是她們步入了人間, 被喧囂圍擁,成了為生活奔波的普羅大眾,卻又堅守本心,不曾放棄愛與理想。

剛到這裏時,寧稚還悄悄向沈宜之吐槽過:“梅導怎麽找到這麽老舊的地方的?”

沈宜之環視了一圈四周,卻是答非所問:“快拆遷了。”

“三年前定的拆遷決策,不過這塊地有些特殊,牽涉的利益方很多,所以掰扯了三年,直到年初終於把整個安置計劃確定下來。兩個月後,這裏會變成一片廢墟,存在過的一切都會消失。”

沈宜之像個解說人,把這個小區的命運,這棟房子的命運,阮茵夢和池生那個小家的命運告訴寧稚。

寧稚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又覺是意料之中,畢竟這麽舊的地方,肯定是留不住的。

然而接下去拍攝之後,每每想到這裏將會**然無存,寧稚都心痛得喘不過氣。

這裏像一處小小的避風港,阮茵夢和池生在這裏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她們很辛苦,但當時的她們是意識不到這種辛苦的,隻覺得彼此依偎就是最幸福的事。

阮茵夢被說動了,決定邁出這一步,但她不肯收池生的錢。

池生想了會兒,退了一步,拿回了存折和家教工資的一半,留下一半,還是上回的說辭:“一半給你,一半給奶奶。”

阮茵夢報了一個補習班,她聽得很認真,但對毫無基礎的她來說,學起來還是太吃力了,這時候池生就化作了小老師,一個知識點一個知識點地給她分析,幫她挑題,把基礎打紮實。

她們也有口角的時候。

阮茵夢發現她居然又接了一份家教,把課外的時間全部塞滿了,不免著急,一是怕她累著,再來擔心她影響學業,美術畢竟是需要大量練習的。

她跟池生談,要她辭掉一份,池生怎麽說都不答應,氣得阮茵夢兩天沒理她。

而這些擔憂惱怒都在第三天補習班下課後,看到站在夕陽下朝她笑的池生都化作了毫無辦法的無奈。

她們一起回家,池生把自己期中考試的成績告訴阮茵夢,各科都很優秀。

“我知道什麽是最重要的。”她告訴阮茵夢。

“可是我不想你這麽辛苦,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有積蓄,你不要把自己逼得這麽緊。”

她們心平氣和地說話。

池生歎息:“我明白的,可是你這麽好,我總覺得我得努力點才能把你留在我身邊。”

阮茵夢腳步一頓。

前方突然湧來一群人,似乎是哪家商店開業在搞活動,她們兩個險些被衝散,池生忙緊緊牽住阮茵夢的手。

人多得鞋都快被踩掉了,她們好不容易走出人群,池生拍拍胸口笑道:“怎麽這麽多人,差點把我們衝散了。”

阮茵夢望著她心有餘悸的側臉,突然問:“萬一我們真的走散了怎麽辦?”

池生怔忪,她看向阮茵夢,阮茵夢的眼睛像海那樣深,也像海那樣遼闊。

池生不假思索道:“我會找到你,不論你在哪裏,不論要找多久,我都會找到你。”

阮茵夢眼裏的那片海猶如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她勾起了唇角朝前走。

池生跟上去,她的眉眼也舒展開,笑著問:“我快要生日了,十八歲生日,我要成年了!你有沒有生日禮物給我?”

“讓我想想。”阮茵夢笑著說。

池生抓著她的手,步子跳脫地跟在她邊上:“騙人,你肯定已經想好了!說給我聽聽嘛。”

機位在她們身後運鏡,拍完後,寧稚跑到屏幕後看過一次,梅蘭將鏡頭拉得很長,很緩慢,像是要將這段時光,將阮茵夢和池生永遠地留在那段溫柔綿長的光陰裏。

不止是這個片段,離開平城後的幾乎每一幕都刻畫得既緩慢又悠遠。

這大概是鏡頭語言方麵的內容,寧稚不太懂,但即便她不懂拍攝,也看過不少電影,知道這些片段對於整部來說漫長且瑣碎,十分破壞電影本身的節奏。

她跟沈宜之坐在樓下老太太的小花圃前乘涼,她提起這件事。

“這幾乎都不像一部電影了。”她輕輕地跟沈宜之吐槽,說著還看看四周,怕被人聽見。

“那像什麽?電視劇?”沈宜之聽她這樣的說法,笑了起來。

寧稚想了想,搖頭:“也不像電視劇。”

後期會把鏡頭進行剪輯,還會配樂,呈現出來的效果不是現在能夠預想得到的,但寧稚作為演員,在拍攝過程當中,感受到的,她仿佛不是在拍電影,也不是在拍電視劇,而是在……

她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到了一個描述:“像在做記錄,把這段湮沒在光陰裏的故事記錄下來,把所有零碎的不起眼的片段都記錄下來,因為每一秒鍾都很寶貴。”

她說完,突然沉默了下來。

小花圃裏的花開得格外明豔,在午後的微風下輕輕搖晃,悠然而自在,渾然不知背後這棟老舊的樓房,這個陳舊的小區,很快就要消失了。

沈宜之看著她一下子低落的眉眼:“快結束了。”

寧稚一時沒反應過來,沈宜之說的是電影快結束了,還是這裏的一切快結束了。

她反應了會兒,直到聽沈宜之問:“以後還想嚐試電影嗎?”才確定,她說的是前者。

《池生茵夢》的拍攝已經進入收尾的部分。

寧稚顧不上回答沈宜之的問題,腦子裏隻剩了一個念頭,快結束了。

借著電影,用另一個身份肆無忌憚地向沈宜之表達愛意,肆無忌憚地接受她的愛意的日子要結束了。

沈宜之看著寧稚垂下的眼眸,察覺到她的低落,正想說些什麽,寧稚抬起眼眸直直地望向她:“不想了。”

沈宜之沒想到她會這麽幹脆地做決定,斟酌了一會兒,才道:“整個劇組對你的評價都很高,梅蘭跟我說過,她認為你屬於天賦型演員,不再多嚐試一下嗎?”

“我不是天賦型演員。”寧稚反駁道,在心裏嘀咕,她隻是大半都是本色出演罷了。

她整個人都萎靡了下去,懨懨的,像被風吹困了似的,也沒剛剛吐槽時的活躍了。

沈宜之沒忍住,抬手碰了碰她的眉心。

微涼的指尖眉心一點,微微停留了片刻,而後離開,寧稚抬眼,沈宜之碰過的地方像帶起了一股微弱的電流,讓她眉心有些發燙。

“你幹嘛?”她用不滿遮掩悸動,淡淡地掃了眼沈宜之。

這麽一來,那些懨懨的神色從她臉上一掃而空,倒還多添了幾分生動。

沈宜之溫聲道:“別不高興。”

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寧稚的心情居然真的好了一點,她小聲道:“要你管。”

但嘴角卻微微地翹了起來。

背後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們兩個一起轉頭,住在一樓的阿婆走了出來。

她很老了,頭發花白,脊背佝僂,但精神頭居然還不錯,拿著把剪刀,在她的小花圃裏剪了剪枯枝殘葉。

沈宜之和寧稚站起來,阿婆看到她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她們也跟著禮貌地頷首。

阿婆挑了兩支開得最大最好的花剪下來,送給了她們。

池生的十八歲開始得驚心動魄。

那天她第一節 沒課,待在宿舍裏自習。

天氣陰沉得厲害,天空中積滿了烏雲,雨卻要下不下的,讓人感到一陣懸而未決的不痛快。

池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天氣影響還是別的什麽,在書本前看了好一會兒,都沒看進多少。

然後,她接到了奶奶的電話。

奶奶笑嗬嗬,在那頭說:“池生,起來了嗎?”

池生這才有了笑意,其他室友還在睡覺,她站起來,走去了陽台,把門關上,然後才說:“起床了。”

她跟家裏經常聯係,但每次都會很仔細地問奶奶的身體,問家裏怎麽樣。

一通家長裏短後,奶奶歎息著,既高興,又感慨:“十八歲了,這下真的長大了。”

池生笑意加深,正要開口,她眼前一花,對麵那棟樓有物體直線墜落了下來,她瞳孔收縮,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但下一秒——

“砰——”一聲悶響,物體落地,猩紅的血液從他的身體下流了出來,沉悶地,無聲地,絕望地淌了一地。

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找回意識。

“池生。”奶奶沒聽見她說話,在電話那端叫道。

池生唇舌幹澀,穩住聲音:“奶奶,老師叫我,我要過去看看。”

她語速很快,顯得很急,奶奶沒多想,隻說:“好,快去。”

池生掛了電話,馬上撥了120,然後跑下樓。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警察也來了,周圍聚滿了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線。

池生在人群裏,看到醫生搖頭,看到那個人被抬上擔架,蒙上了白布。

沒救了。

學校是傳播消息最快的地方,第二節 課下課,那個跳樓的男生的事情就傳遍了,每個人都在說這件事。

池生悶頭學習,直到聽到——

“聽說是個同性戀。”

她茫然地停下了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她從未接觸過這個詞,但在聽到的一瞬間,她本能地明白這個充滿了忌諱仿佛見不得光的詞跟她有關,也本能地排斥這個詞。

但接下來一整天,這個詞卻不依不饒地在她邊響起,無數人在說這個詞,都壓低了聲,繪聲繪色的,仿佛說什麽隱秘一般,帶著不屑,帶著居高臨下的鄙夷。

沒有人在乎那是一條人命。

池生上完了晚上的課才匆匆回家。

阮茵夢下班也不早,池生一進門,便看到桌子上的那個生日蛋糕。

她走到廚房門口,阮茵夢還在裏麵忙碌。

那場懸而不決的雨直到傍晚才下下來,一下就是傾盆。

打在窗戶上屋頂上劈裏啪啦的,阮茵夢頓了一下,聽了聽雨聲,轉頭問:“下雨了,淋濕了嗎?”

池生搖頭,走過去,抱住她。

阮茵夢慌忙關了火,她手上沾著油,沒法抱她,便用臉貼著她的耳朵。

“怎麽了?”她聲音輕柔。

池生心跳劇烈,腦海中是那個人墜落在地的慘狀,是那些議論的刻薄鄙夷,是阮茵夢此時溫柔的聲音。

我不怕!

她在心如擂鼓中對自己堅決地說,抱著阮茵夢,用力地親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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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