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日食(下)

皇帝在寺中齋戒祝禱,不近妃嬪是先例。

晚膳過後,他帶著近侍宦官來到佛殿。夜風微涼,吹拂著一縷檀香的氣息,在寂靜的佛殿中飄浮。

此處佇立著曆代皇族貴胄的碑題,他已經看過無數遍,可每一次來都有新的發現,這一次也不例外。當他信步走過一塊黝黑沒有落名的石碑前,被上麵的題字所吸引——“同美相妒,同貴相害,同利相忌。”

皇帝凝神看了一會兒,輕聲笑了笑。近侍宦官不解他的笑意,也無法猜測到他的聯想。他轉過臉來,從窗口投進來的月光為靜謐的佛殿攏上一層神聖的光輝。他抬頭又往天空望去,稀拉的雲層下可以看見半個月亮的影子。

“日食讖語是從什麽地方流傳開的?”他忽然問了一句。

周公公是留在皇帝身邊最久的老人,他低頭不答,顯然不知。皇帝又將目光移向他人,餘下的人,以都監楊慈品級最高,他躬身道:“微臣也不知,隻是路過春錦宮時聽到宮人議論過。”

皇帝笑意不改,以一種比四周碑石更清冷的語氣說道:“那就查清楚。”楊慈應是。

等楊慈從禦前的差事中脫身,月亮已經到了天心,明亮的月光映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反而清冷如霜,他攏攏衣襟,召來一個親近的小宦官,吩咐道:“陛下明日要在殿前齋戒誦經,你去玉嬪娘娘那裏跑一趟,告訴她。”

小宦官不解,“都監,天色已經這麽晚了,玉嬪娘娘說不定早已睡了。這事也不要緊,我明天再去吧。”

楊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意讓小宦官不覺低下頭去,“娘娘沒有睡,快去吧。”

小宦官不敢再強嘴,趕緊去了玉嬪所在的寢殿,最讓他驚奇的是,玉嬪果然沒有睡,精神正好,坐在燈燭下看佛經,他趕緊把楊都監托付的事說個清楚。

子虞麵露微笑,賞賜了一些小玩意給小宦官,等他走後,她放下手中的經書,淡淡說了句,“他果然問了。”楊都監也果然那麽回答了。

陪著子虞的隻有秀蟬一人,她明白了子虞這句突如其來的含義,回答道:“接下來的事,娘娘無須擔憂,相爺已有安排。”

子虞笑了笑,那日就和殷陵約定好,要給這次出手陷害的人給予反擊。

一日縱敵,數世之患。這個道理並不難懂。

她負責化解讖語的含義,將矛頭指向春錦宮的蘭嬪。而殷相要得更多,星官這個職位往往能在朝事中起微妙作用,借著打擊蘭嬪,將星官的職位挪出來給自己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子虞在心裏對這段合作相依的關係下了定義。

她笑著問道:“相爺有什麽辦法定罪蘭嬪?”

“宮中和外界的通信並不容易,”秀蟬道,“相爺的方法奴婢也不知道。不過相爺從不誇口,所言之事就一定能夠做到。等事情有了眉目,娘娘自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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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眉目果然很快到來,禦前的人奉命將蘭嬪身邊的宮人調來問話,誰知過了兩日,就有宮女投入寺中的淋池自盡。等人把她撈起來,已經氣息全無。

皇家寺院發生命案,住持羞愧不已,禁食三日在佛前誦經。皇帝也動了怒火,蘭嬪見棄於禦駕前,諭旨令其在佛堂前靜思己過,接連幾日,連佛堂都不能走出一步。

殷美人喜滋滋地對子虞說:“以往見她不可一世,想不到也有今日。聽說她派人請明妃出麵為她說項求情,明妃卻不理不睬。看她倆意氣相投,還以為有多好呢。”

子虞道:“宮女自盡,也許是不堪勞作辛苦,一時想不開。眼下看來,最多治一個馭下不嚴的罪名。”

“哪有這麽容易,”殷美人拋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過來,“她最大的罪過,難道不是得罪娘娘嗎?”

子虞蹙眉,怕她還口無遮攔說出什麽話來,趕緊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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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蘭嬪好不容易從佛堂解脫出來,又是一道諭旨下,將她貶為蘭媛。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噩耗,這日有個看守宮門的宮人忽然向宮正司告發,那個溺死的宮女曾經出宮訪過星官的府邸。蘭媛還沒有緩過一口氣,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死去的人不會開口辯駁,活著的人有口難辯。

宮廷中雪中送炭是萬裏無一,落井下石卻是常見之極。往常和蘭媛走得近的妃嬪都冷眼旁觀,揣測其中的內情。蘭媛四處求情都碰了釘子,又遭人冷嘲熱諷,氣得頭眼昏花,臥床不起。

子虞清晨起來聽宮女誦了一遍佛經,忽然聽到殿外嘈雜。

蘭媛跌跌撞撞地往裏麵衝進來,宮女們都不敢攔她。

子虞瞧見她的模樣也不由驚詫:鬢亂釵橫,滿麵淚痕。

她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子虞麵前,臉色蒼白如紙,“娘娘寬宏大量,救救我吧。”

子虞擺手讓亂了步驟的宮女退下,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裙,說道:“蘭媛行這樣的大禮,我可受不起,快快起來吧。”

“現在人人都說日食讖語是我杜撰出來,妾百口莫辯。”蘭媛低低啜泣。

子虞好笑道:“難道不是嗎?”

蘭媛到了此處早已經料到子虞不會給她好臉色,微微一頓,淚珠就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娘娘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讖語是我所傳,可並非是我第一個想出的。若是單憑我的力量,又如何能傳得這樣廣。”

噓……子虞製止她,“別把後麵的話說出來了,難道你得罪了我,還要得罪她,兩麵都不討好,以後宮中如何度日?”

蘭媛的臉色又煞白了幾分,叩首道:“早知娘娘大度,還請娘娘饒過我吧,日後當為娘娘馬前卒,不敢違逆。”

子虞走上前,彎身扶起她,抬手將她發髻上的釵環扶正,輕聲細語道:“若是我被讖語所陷,今日見棄禦駕前的是我,你會饒過我嗎?不會對吧。既然已經知道了答案,到我麵前流淚又有什麽用呢?”

蘭媛被她溫柔的表情駭住了,怔忪片刻,一把推開她,又踉蹌著往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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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媛的近身侍女自盡,又被懷疑與星官私相授受。這樣的大事,禦前派去問話的人難以決斷,隻好如實稟報。內宮中人與外臣私相授受自古都是君王的忌諱,皇帝不動聲色將這件事執付宮正司。

宮中事件,若到了宮正司便隻有一個結果:議罪。蘭媛到了這時才驚覺大勢已去,每日關在佛堂中吃齋念佛,圖一時清淨。

司正查了兩日就查出了罪證,在宮女的住處搜出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讖語,又在星官處找到金錁兩對,垂掛七寶瓔珞,皆是宮中才有物品。星官被捕時仿佛已經有所預料,坦言自己與宮女有私相授受,卻不肯牽扯他人,趁眾人不備時咬舌自盡。司正定其罪為妖言惑眾,罰抄了家產。蘭媛因受牽連,又被貶為美人,身邊的人大多被逐出宮。

前後不過七八天,昔日在宮中落落而談的蘭美人變得畏畏縮縮沉默寡言的樣子,眾妃嬪照麵時也不由欷歔不已。

這天正是禦駕回宮的日子,內官們整理打點行裝,子虞趁這個空閑在寺中走動,賞玩花木。寺中遍植名花異草,在秋風蕭瑟中依然有不少葳蕤茂盛。她一路賞玩,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鯉魚池邊。這裏承載著她太多的回憶,一時不由停下腳步,沉思起來。

宮女不知和誰說話,聲音漸大。子虞抬頭張望了一眼,是懷因被宮女攔在碎石甬道的一頭,“大師。”子虞展顏一笑,責備地看了宮女一眼。

懷因一身樸素的縵衣,一如既往地俊朗出塵,走到子虞麵前恭敬地施禮,神態卻疏離冰冷,看到子虞閑適安逸的樣子,他皺眉冷聲道:“那日宮女投水自盡,屍首正是在這裏尋到的。”

他責難的意圖如此明顯,子虞的好心情頓時被打散了,暗自對秀蟬示意,遣退了所有宮人。她輕輕坐在大石上,悠然道:“私相授受的宮女,活著也會被宮正司死罪論處。”

懷因望向水池,鯉魚金紅相間,在水中若隱若現,他淡然說道:“私相授受,難道不是在她死後才安上的罪名?”

子虞一怔,隨即微微一笑,“誰知道呢?”

懷因注視著她,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清冷透徹,“我記得曾經也是這裏,有一個宮女惋惜哀歎自身的命運。可她現在已經忘記了這段歲月。”

“沒有忘記,”子虞被他觸動,神色添上一絲落寞,“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徒留遺憾,也不想再被擺布,她做的,不過是身為宮女時無法做到的事。”

懷因搖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如果世事都以這八個字相處,就沒有這麽多紛擾了,”子虞低聲說,“可世間沒有如果。有些時候,總是要向現實妥協,大師想必也知道‘迫不得已’‘無可奈何’。”

“以無可奈何為借口,你毫無愧疚地揮刀相向?”懷因語音低沉,詞鋒卻更見犀利,“你的手裏沒有刀,卻比刀劍更加鋒利,讓一個與你曾經相同命運的女子輕易失去性命。”

子虞的臉色霎時沉了下去,生硬地開口,“那又如何?難道因為體恤她的性命,我就不顧自身安危了?”

池水中一尾紅鯉忽然翻騰,濺起的水珠落在子虞的裙擺上,她站起身,憤憤跺了兩腳,神色掩不住深藏的躁意。

懷因看著她,暗暗歎息,卻不依不饒,“娘娘到寺中來已經擺脫了困境,何須……”

子虞驀然打斷他,“脫困就可以自安?大師的想法真是天真。”不願再多說,她捋捋裙裾,背過身打算離去。卻聽見懷因惋惜地歎息,“娘娘……”

她轉過臉,臉龐在池水粼粼映照下白膩如雪,更添清冷,“宮廷的事,若是沾手了就再難擺脫,你既是方外人,何必自添煩惱。聽聞玉城多次召你研習佛法,唉,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說完,她頭也不回徑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