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非議(中)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宮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見被皇帝嗬斥的事就已經傳遍。

宮人都是善於捕風捉影的,在這件事中感覺皇帝態度堅強,都謹慎起來,不敢在宮中肆意議論,對新晉玉嬪的態度也不再輕慢。

欣妃聽聞後拊掌相慶,“玉城以往倨傲不群,這次可給了她一個好看。”

子虞道:“聖上也沒有說什麽,卻被宮人傳得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誰都覺得,一個已經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宮中指指點點不是樁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計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隻有不受寵的孩子才會被父母棄之不理,皇帝已經先行嗬斥公主,以後不會有人再向公主發難,此舉保護的意味更甚於責難。她低下頭,頗有些感慨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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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和皇帝相持了幾日,殷相始終不發一語,旁人不知他意圖,隻當他知難而退,遂以為勝券在握,勸諫的折子在禦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對這些非議置之不理,在永延宮對兩相說:“後宮有皇後打理,如今群臣異議,插手後宮事務,莫非對皇後不滿?”倪相一驚,連稱不是。如此一來,非議的聲音也漸漸平息。

皇帝忙於朝政,幾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宮中無所事事,宮人知情識趣地為她出點子尋樂。這日有宮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壽宮,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樣。”步壽宮空置已有四年,雖然有宮人灑掃修葺,畢竟沒有主位妃嬪,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謝。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宮人們早已打聽到子虞喜愛栽種花木,紛紛投其所好。

子虞沒有格外注意這個伶俐的宮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帶著秀蟬歆兒靜悄悄地來到步壽宮。

庭院前幾個宮人正為石榴樹填土。火紅的花開得正豔,花瓣下已藏著龍眼大小的果實,那沉實的紅和花紅又有了細微的區別,絢麗得像錦繡堆成,將一色灰暗的壁牆都掩蓋下去。子虞來來去去看了幾步,宮人們都沒有發覺。子虞卻注意到牆角石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雙手緊握,竊竊私語。

直到子虞走近了,宮女模樣的少女首先發現,受驚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禮。少年卻慢慢轉過頭,眉目秀雅,唇畔含著一抹恬淡的笑意,仿佛含情脈脈,又仿佛漫不經心,殷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又飄落到地上,衣袖拂動時有一絲純淨的暗香,和著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過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還有一點紅痕,淡淡不似花瓣,細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宮女,頓時領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尋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見如今模樣,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睿繹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輕輕哎了一聲,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樣子,再看睿繹氣定神閑,兩人狀況似乎完全顛倒。細想了下,子虞也覺好笑。

睿繹對那宮女說:“看見沒有,娘娘大度心慈,不會計較。”宮女臉上仍有驚色,睿繹揮手讓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發現,殿下無礙,她隻怕要吃苦頭。”

“若連這點準備都沒有,又豈會有膽子私相授受,”睿繹嘿嘿一笑,“娘娘隻看到她怯怯可憐,沒有看到她在宮中已有七年,還能穩步晉升,手段圓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繹的目光越過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們把牆垣外的石榴樹都移進來了。”他蹙眉斂笑,子虞以為他不喜石榴,問道:“你不喜歡?”

“我的母親很喜歡,”睿繹口氣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說石榴是富貴花,最懂審時度勢,夏日酷暑,它花開正豔,等到秋風一起,躲過了炎熱,它結出果實,果實外表堅韌厚實,不怕風雨侵襲,內裏卻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孫繁盛的寓意。”

“說得真好。”

“我也覺得說得極好,”睿繹緩緩道,“可惜那年的果實還沒有在秋風裏長成,就已經枯萎。”

他臉上含著笑,子虞反而更生憐意。

秀蟬過來問:“娘娘,要不要去內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煩,可這一刻還是有些心軟,點頭應允,走到正殿口,回頭一看,睿繹果然跟了過來。

宮殿寬闊深宏,幽靜得落針可聞。殿內的擺設與子虞當年所見的已大有不同,她轉頭對睿繹說:“殿下,妾當年是在這裏第一次見你。”睿繹四處張望,臉上難掩一絲惆悵,聽見子虞的話,思索了一下,說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當年還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談,見解讓女官們讚歎。”子虞含笑回憶。

睿繹怔忪了片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該,不該。”

子虞詫異,“不該?”

“像娘娘這樣的美人,第一次見麵我不該會忘記才是。”他促狹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極多變,子虞摸不透他真實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羈,並無惡意,狠狠嗔視了他一眼。睿繹笑嘻嘻隻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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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繹環顧四周,連棟檬梁柱都細細看了一遍,眼神漸漸有一絲迷茫,似乎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中。子虞知道日後他未必有這樣追憶的機會,帶著秀蟬悄悄離開,將這一刻留給他獨處。

填土移栽的宮人已經離去,子虞走到樹下,抬頭去看石榴花,想要驗證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實,赤紅的顏色烙在她的眼中,鮮活得仿佛一團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步伐極輕,又突兀地停住。

子虞頭也不回,“殿下看完了嗎?”

半天未聽見回應,她回過頭,睿定站在樹叢的另一邊,身著蟹殼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無瑕的麵容,神情冷漠肅然。

風裏依稀有樹木清香,牽起他的衣袖。他立在那裏,數步之遙,可他的表情眼神,讓子虞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千仞鴻溝,再難觸及。

沒有想到會這樣相見,以至於曾經在夢中預想的場景話語都沒有了用處,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中思潮起伏,仿佛一鍋難平的沸水。

秀蟬咳嗽一聲,子虞一震,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轉身就要離開。

“何不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睿定緩緩開口。

子虞倏地轉過身子,凝視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麽是可以說的呢?”

睿定紋絲不動,口氣輕軟,“也許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竟然麵無表情地如此稱呼她。

記憶裏那個隔牆擲花給她,溫柔提點宮廷之道,因為思鄉情重,徹夜摟著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這副麵孔嗎?

秀蟬和歆兒背過身,裝作擷花的樣子,一前一後地看著庭院的來路。

“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一場鬧劇?”子虞冷笑道,“你需要無權無勢的女人裝點門麵,又要暗自和殷榮結為同盟,那時候出現的我,就成了你的選擇?”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選擇我的呢?孤苦無助地遊走在宮廷之中,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嫁給我,不正是擺脫宮廷的捷徑?懷著這樣的想法,又怎麽可以責怪我單方麵地利用了你?”

子虞麵色蒼白,心髒怦怦地跳動,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總感覺婚姻中缺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現在終於明悟,那是信任。他不願意對她和盤托出他的抱負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這個總是有所隱瞞的男人。

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太遲了吧?

她垂下眼瞼,神色黯然。

他也一時無話,微風從兩人之間穿梭而過,草木清雅的氣息在沉默中分明起來,甚至漸漸濃重,空氣沉重得仿佛要膠凝。秋日澄淨的日光穿過枝葉的縫隙,零碎地灑在他的眉眼,溫暖的一點光彩,讓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來。

“我是一個狠心的人吧?”他開口。

子虞不吭聲。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裏,我自然是一個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親。”

深藏在心底某處的傷痕又被揭開了舊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徹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現在為他慶幸,不必出世麵對虛偽的嘴臉。”

“是呀,是該慶幸,”睿定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裏的夾槍帶棒,語調依然低柔,“一個在寺院出生的皇室子孫,終生都將活在無法正名的惡果中,這樣的悲劇不會發生,是該慶幸。”

“不要說了。”子虞難過得想要捂住雙耳。

睿定緩慢地說:“他不應該出生在那個環境,因為已經有一個人受過同樣的苦。”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樹叢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傷感,“很多年前,雲光殿裏住著一個孩子,一直到了開始懂事的歲數,都不明白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牆。直到有一天,他的母親帶著他來到交泰宮,胡床邊站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母親要他行跪禮,他不懂,問那是誰,母親說,那是皇後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為何哥哥要對弟弟行跪禮。母親當時抓著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輕輕說,你的母親是宮婢,他的母親是皇後,你的一生都將匍匐在他的腳下。”

子虞皺眉看著他,他低頭專心致誌地看著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猶帶苦澀,“過去的日子無法再篡改,未來的事還能有所選擇,我怎麽能讓他再去受這樣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裏一酸,低下頭去,“現在和我說這些有什麽用?”

睿定轉過臉來直視她,“這個世上,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這樣的話?”

子虞心底有所警覺,從那須臾的柔情中回過神來,臉色重又冷漠,“晉王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會精心準備了故事。”

“不要把我當做你的敵人。”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始至終,我都不會是你的敵人。”

子虞嗤笑了一聲,“在你已經向我下手之後?”

睿定愣了一下,皺眉反問:“下什麽手?”

他的神態真摯誠懇,子虞唇畔含著一絲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說道,“無論遇到什麽情況,我都不會對你下手。”

子虞嘴唇翕動,還未出聲,秀蟬已走了過來,“娘娘,時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無其事退後一步,召來歆兒,徑直離開。

走了一段,歆兒道:“晉王還未離開。”子虞回頭望了一眼,他果然還站在樹下,身影寂冷,仿佛收斂羽翼的青色孤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