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不甘(上)

五月二十,皇帝禦駕東明寺,未帶任何宮眷,行裝從簡。雖是如此,隨行人員依然有上百人,三百內衛禦營拱衛山腳,為寺院中平添熱鬧。

子虞清晨便聽見動靜,心裏不住忐忑,想了又想,還是顧鏡梳妝。這麽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過,拿起眉筆竟發現生疏了,她幾次停下手,歎息之後又覺得不甘,費了好些工夫收拾停當。

一直到了夜間,殷相的人前來提醒,她跟隨來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綴,黯淡地映著路。領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顧忌不敢提燈,子虞也隻能在暗沉的夜色裏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禮佛的殿堂。走得近了,她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一聲賽過一聲,仿佛跳出胸膛,她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緊張得不能言語。

領路人來到門口後便打算離開,轉頭對子虞低聲說:“進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轉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從側門而入,竟沒有人守著。她鬆了口氣,複又覺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這一步,是再也不容許她回頭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靜了些許,照記憶裏的路線進入外殿,出乎意料地,殿中書案上點著燈,有灰衣僧人在抄寫經文,燈火在他的臉上明滅晃動,讓他清冷的麵容一覽無遺。

子虞詫異地看著懷因,不知是否該裝作不覺,繼續走進去。

懷因忽然有所覺,抬起頭,一刹那臉色微變。

——子虞看著他,心裏頓時浮現出很多模糊的畫麵,在她小產痛苦萬分的時刻,有人在她身邊低誦佛經,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來時依稀記得,心裏萬分感激,幾次托人代為重金酬謝,都被懷因婉言謝絕,無論送的禮物是貴是珍,這位僧人都不曾領受。剛開始,子虞擔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觀察的時間久了,才知懷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塵。相形之下,倒顯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養好身體能行動了,想親口對他言謝,隻是寺中人多口雜,他似乎有意回避,竟無相遇良機。

想不到,再見麵會是如此光景。

她低頭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過書案進入內殿。

“娘娘,”懷因攔在她的麵前,“陛下在靜思,不能進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願回答,沒有片刻停留,依舊要入內。

“娘娘。”懷因的口氣有些焦急,隻因不願打擾到殿內的人而刻意壓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譽盡毀。”

子虞的睫毛顫了顫,落寞地說:“已經毀了。如果不能改變處境,我留著清譽又有什麽用呢。”

懷因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說不清是憤然還是失望,如蟻啃噬,萬分難受起來。

他的眼神越發明澈,在黑夜裏仿佛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別開眼,淡淡地說:“大師是出世之人,天地間自在灑脫,我隻是個俗人,有許多無可奈何……”

“這不是犯錯的借口,”懷因說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沒有機會得到修正的。”

子虞轉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師知道我的餘生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懷因一怔,她笑了笑,燈火下隻見她肌膚白皙如素,眉目清麗難繪,隻因細心裝扮過而越發溫潤嫵媚。

“晉王妃羅氏,三年無出,避世出家,某年,歿——這將會是我的結局,”她喟歎,“我的生活不會有人關心,一生的作為,就隻會留下這樣一句話。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錯誤,實在是我最後一次良機。”

懷因覺得無力,並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們相處的世界大不相同,連看待事物的標準都變得南轅北轍。

他冷淡地說:“如果我現在喊人來,娘娘還會一意孤行?”

子虞臉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會,你曾經親手救了我的性命,不會眼睜睜地看我去死。”說完,她從容越過懷因,往殿內而去。

懷因皺著眉,口唇翕動,仿佛想說些什麽,可最後隻化作了黑暗中一個含糊的音,其中的意義,誰也不明白。

——

內殿燈火如晝,皇帝坐在臥榻上,眼睛微闔,仿佛正在淺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發一綹綹垂在肩後。子虞望著這個陌生樣子的帝王,覺得空氣中有一種亂無頭緒的波動,凝神傾聽了片刻,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麵對懷因尚可坦然,可麵對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覺得惴惴不安。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幾步,在離臥榻有三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他忽然睜開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間有些迷茫,可隨即眼神就變得犀利,“你怎麽來了?”

他的口氣還算溫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輕聲哀求,“陛下,請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經明白其中的玄機,也明白了她能走到這裏得益於誰的幫助。他低頭審視她,目光如水,“能夠安然而退,在無世俗幹擾的寺院生活,難道不好?”

子虞歎了口氣,大膽地抬起頭,與他對視,見他並無排斥,這才大膽地說道:“住持大師那天親自為我講經,說了一個故事,寺院剛建的時候,山下有一條路沒有修整好,下雨後泥濘不堪,有一天有個路人來到寺院裏,恰巧

碰到兩個友人,友人勸他,你的鞋都髒了,該換一雙。他卻不在意地說,換鞋走老路有何用,該換一條路走才是。”

皇帝聽罷笑了笑,“說得不錯。”

“在寺院度過餘生,對我來說與換鞋無異,”子虞輕軟地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給我一條嶄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無語,半晌後才悠然歎息,“傻瓜,道路泥濘終究還能平安到底,換了一條路,有更危險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裏微微一顫。還有什麽好怕的呢,能失去的東西已經為數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豈不是充滿樂趣。”

皇帝嗬嗬地笑出了聲,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還是憐憫她的處境,淡淡說道:“天下人會怎麽看待你選的這條路呢?”

一句話就戳到子虞的痛處,他是皇帝,即使別人有所指也不會直麵指向他。隻有她這樣的身份,將會成為別人攻訐的對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顏悅色的原因。她自始至終是一顆卒子,有機會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丟棄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並沒有什麽好失望的,子虞對自己說。她從長袖下伸出手,擱到皇帝的膝上,軟膩的緞麵上一片溫熱,她的雙手有些顫抖,十指纖細蔥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發抖,自己卻渾然不覺,“除了哥哥,沒有人關懷我,我也不在乎他們會怎麽說。”

大概是她語氣的孤苦觸動了他,又或者是她話語中的決絕打動了他,那片刻時光,皇帝沉默不語,也不責備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卻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來,心裏微微酸楚,不知不覺垂下淚來,她低下頭,下頜卻突然被托住,他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動作和聲音依舊如常,“既然已經不在乎,又何必落淚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宛然道,“妾願餘生侍奉陛下。”

終於說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沉寂,靜靜等待結局。

皇帝並沒有猶豫很久,輕輕執起她的手,溫柔地問:“你的閨名是什麽?”

子虞又驚又喜,抬起頭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淚,這一展容,讓殿中燈火都為之黯然。

皇帝看著她,不由也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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