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求救(中)
欣妃昏睡了許久,就連皇帝來探看時都沒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詢問了幾句欣妃的情況,她一一詳細作答,可偷眼觀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傷悵惘,可顯然很淡,似乎還比不上瑞祥宮的宮人。她悄悄為欣妃惋惜,這不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更何況他沒有親眼看見那一團血肉,自然不會如何痛心。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讓皇帝察覺出一絲異樣,朝她看去,似乎認出她來,眸裏閃過一絲詫異,又轉過頭去看望欣妃了。
皇帝留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有等到欣妃轉醒,他還有許多需要處理的事務,吩咐宮中上下細心照料後,禦駕離開了。
絳萼下決心徹查這件事,不等欣妃醒來就開始雷厲風行。穆雪又忙著宮裏宮外打點。隻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側,寸步不離。欣妃躺在,雙目緊閉,臉色如雪。子虞看著她的模樣,幾乎懷疑她將永遠這樣沉睡下去。
夜深了,殿內一燈如豆,四下寂靜無聲。子虞靠在床爆耐不住疲勞,輕闔眼皮,淺淺地入睡。
欣妃卻慢慢張開了眼。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麽也沒有。
昏沉的頭腦驟然間驚醒,她忽然想起了剛才的劇痛和難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淵中。而她的身體也跟著沉重起來,仿佛有千斤重的東西壓著她,讓她不能動彈,滿眼都是無盡的黑暗,隻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盡力氣想要呼救,卻隻從喉中吐出一個含糊的音。
子虞被這微小的動靜弄醒了,很快發現欣妃的異狀,她急忙撩起床帳,扶起欣妃,這一下又是一驚,欣妃的綾衣已全被汗水打濕。她轉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緊,力量大得像鐵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經摳進子虞的肉裏。一刹那,子虞痛得低呼出聲,情不自禁甩開手。
她轉頭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讓其一生都無法忘懷,欣妃的臉上毫無血色,在朦朧燈火下,慘白如紙,一雙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見過她許多美麗的時刻,無論是笑,是嗔,是顰,唯獨眼前這個樣子,讓子虞從心裏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絕望中似乎還透出怨恨來。
子虞被欣妃注視得萬分不自在,她柔聲勸道:“娘娘小心身體。隻要身體養好了,以後還有機會。”
欣妃慘然一笑,神色說不出的森然,“機會?含我的機會就在剛才失去了。”
“娘娘是在說泄氣話,”子虞低下頭去為她整理淩亂的床褥,借此避開她的眼神,“隻要養好身體,機會還會來的,娘娘如果自棄了,豈不是仇者快而親者痛了。”
欣妃咯咯一笑,笑聲在空曠的殿內傳出回音,子虞的心跟著一顫。
“親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還是親湛”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緊緊抓牢,這一次,她沒有甩開的勇氣,隻是溫順地說:“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啪——欣妃一巴掌摑在她臉上,將她的聲音扼斷。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著她,“不要以為表麵上對我恭敬順從,我就不知道你們的小算盤了。你以為我被你們蒙在鼓裏,什麽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給弄沒的嗎,還有你那個做了叛臣的兄長,你們想要做什麽以為我心裏沒有數嗎?步壽宮前的菊花開得挺不錯吧?”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著欣妃,心裏湧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無處不在。
欣妃的神色卻突然平緩下來,冷笑著說:“有些姿色和小聰明,就以為能在這裏謀一席之地。我本來以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會自作聰明,現在看來是高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著不能動彈,忽然想起哥哥說過的話,被人看透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她驀地甩開欣妃的手,而欣妃笑著看著她,仿佛看著一隻困獸的掙紮。
子虞隻能落荒而逃。奔出殿外,寒風襲來,她狠狠呼吸了一口,並不覺得寒冷。有宮女前來詢問,她按捺住不安,隻說娘娘需要休息,讓人不要去驚擾。
回到房間,臉上火辣辣地開始疼,子虞輕輕撫著臉,咬緊嘴唇,直到嚐到血腥的味道,她才驚覺。
淚水已經湧到了眼眶裏,子虞用手一抹,暗罵自己沒出息,從南國到北國,這一巴掌不過把她最後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這沒什麽不好,宮廷並不是能讓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個身子發麻,心才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窗欞漸漸泛白,她輕推開窗,更深霧散,天色快亮了。
——
十一月的二十日注定是個多事的日子。
天色還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經來了訪客,當采穎神色焦急,眼圈微紅地上門時,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樣達旦未眠。
兩人坐了一會兒,采穎心不在焉地寒暄幾句,眉間憂慮,想要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子虞心裏疲倦,不願和她繞下去,神色平靜地說道:“說吧,大清早你不會就是來和我閑聊的吧。”
“女史,”采穎低低喚了一聲,淚水就大顆大顆地滾落,哭著說,“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子虞微驚,蹙起眉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采穎身子,低下頭去一個勁地哭,直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她抹抹淚水,緩過了氣才慢慢說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給娘娘送的茶水,之後……就出事了。”
子虞挑起眉,神色微變,“難道你在茶水裏加了什麽?”
“沒有,沒有。”采穎連忙擺手,啞著嗓子哭道,“給個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做這樣的事。”
子虞勸解道:“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麽好怕的,絳萼雖然嚴厲,卻不是不講理的人。”
采穎搖了,神情淒婉,依舊啜泣著。子虞見她一言不發,隻是哭個不停,心裏煩躁,說道:“你哭給我看有什麽用,哭就能解決問題了?”
采穎被她少見的厲色驚了一下,哭聲略止,她吞吞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交泰宮茞若宮的幾個宮女交好,前些日子她們送了些禮給我,又打聽了宮裏的情況,我就……”
子虞一聽就明白了,冷眼看著她,“你收了禮,就把娘娘的情況全說了?”
采穎撲通一聲跪倒在子虞麵前,“我不過是一時口快,沒有想過要對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沒有壞心,你在娘娘麵前幫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看著她的樣子,心神不由恍惚,這樣的場景,她似乎見過,是了,還在不久前,有個從池塘裏爬出來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著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無奈地看著采穎,緩緩地說道:“不是我不想幫你,我是沒有能力,娘娘才經曆喪子之痛,現在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就算娘娘現在清醒著,隻怕也不會聽我的勸了。”
采穎睜大眼睛,似乎根本不信她的話,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麵前說話最有用的。日後,我一定記得女史對我的恩德……”
子虞,“我自身難保,怎麽救你。何況……”她話鋒一轉道,“如果隻是收了禮,說了幾句閑話,你會這樣擔心丟了性命?采穎,你沒有說真話,剛才的那些說辭,並不是最主要的。事到臨頭,你連句真話都不肯講,能讓人放心幫你嗎?”
采穎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著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認識,臉色又是驚疑又是猶豫。子虞看到她的眼色,歎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聽你的真話,也沒有能力聽你的真話。跟你說實話,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也難以保全。這渾水,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蹚。”
采穎聞言,眼神呆愣,猶如燃盡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蹌地站起身,看著子虞的目光也漸漸變得冰冷,她忽然開口道:“這宮裏的人果然都是一樣的。”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人隻有兩條路,一個是變,一個是死。”
采穎渾身了一下,眼裏的悲色更加濃鬱了,哀聲說道:“女史告誡過我,多嘴惹事,看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終究要栽在這張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對不住女史,前些日子,我路過步壽宮,看到女史格外打扮過,心裏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聖上也去了那裏。這本來也算不得什麽大事,隻是回來忍不住多嘴說了出來,我知道,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辦法為女史扭轉形勢。”
子虞心裏一陣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轉變為惋惜,“你這麽神通廣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麽辦法救你。”
采穎的眼眸驟然晦暗,神色複雜,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聲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