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菊花(下)
那一天的事子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不知是不是那宮女向欣妃說了什麽,一連幾日內殿都沒有召子虞去侍候。絳萼察覺到,私下來問她可是哪裏得罪了娘娘,子虞本來還想解釋,話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她心忖此事解釋也是無用,此時又覺得欣妃行事不夠磊落,連親近的人都半分不信,生出一絲心灰意冷,索性不去多想這件事,也不去欣妃麵前討巧逢迎。
皇後的生辰又讓宮中熱鬧了幾日,深秋的最後一縷溫暖便悄悄消融殆盡。草木零落,世間萬物仿佛頃刻間洗盡鉛華,露出了憔悴的真顏。
子虞不去內殿侍候,事就少了很多,日頭還未升到當空,她已覺得無所事事。
這日來了一個陌生的宦官,站在她的住處外,看衣服平常,可神態沉穩自如,像一個老練的宮人。
看見子虞走近了,宦官含笑招呼,“這一定是羅女史。”子虞看得仔細,發覺自己確實不認識他,問道:“公公是……”他和善地說道:“小的姓楊,在永延宮當差,曾受過羅副衛尉的恩惠。”
子虞一聽便知道是大哥讓他來的,將他領進房中。她的住處比一般的宮女大了許多,擺著一道百雀蘇繡的屏風,兩邊還有幾樣精巧的擺設。楊公公走進去,神色平常,也沒有到處張望,看樣子倒真是禦前伺候,見慣世麵的。
還沒等子虞給他倒茶,他從袖中拿出一張小紙條。子虞拿來一看,確是哥哥的筆跡,約她午後在禦苑相見,有事相商等等,看到這裏子虞已覺得有些緊張,需要托人帶信,不知道哥哥那裏發生了什麽事。
楊公公似乎知道她所想,和善地笑道:“女史別多心,副衛尉隻是事務繁忙,抽不開身,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發生。”
子虞笑了笑,“讓公公見笑了。”楊公公搖頭,“在宮裏兄妹相依,彼此能這樣顧念,叫人羨慕才是。”子虞隻覺得他很會說話,句句都聽著中肯,又重重答謝了他幾句。再看看日頭,哥哥約她相見的時辰也差不多該去了。
楊公公看了她幾眼道:“女史平常都做這樣的打扮嗎?”
子虞微怔,不由反問:“有什麽不妥嗎?”
“倒不是不妥,”楊公公嗬嗬笑了兩聲,說道,“就是太素淡了。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一個與女史一樣品級的姑娘,打扮就要比女史精神多了。”
子虞知道他說的是穆雪,說道:“在宮裏招人耳目終究不好。”
“想不到女史年紀雖小,做事卻已很老成了,”楊公公道,“可女史還看得不夠透徹,招人耳目固然不妥當,可要是隻甘於平淡,遲早有一日會變成宮裏的朽木腐土。人活一世,難道就求這樣的結局?”
子虞怔怔地看著他。他已轉過身,從妝匣旁拿起一支簪子。那是白玉雕成的一枝芍藥,晶瑩細致,玉質溫潤,花瓣輕而薄脆,被日光輕輕一映,如蘊寶光。這是欣妃賜下的,她自己戴覺得太素雅,賞賜時說最適合子虞。
楊公公將簪子遞給子虞,淡淡道:“女史別嫌我唐突,副衛尉於我有大恩惠,所以忍不住想提點女史兩句。我看這房前來往冷清,若是自己都不愛惜,別人又怎麽會高看你,要說在這宮裏,不擺些姿態,是要被欺負的。”
——子虞重新梳理頭發,插上簪子,自己覺得收拾好了,這才往禦苑而去。這一路上想的是,那楊公公的談吐是有些見識的,看樣子又和哥哥大有關係,不知道這當中究竟有什麽因緣。
羅雲翦約她的地方正對著步壽宮,它的主人已經貶為文媛,去了北郊的皇陵。子虞抬眼望去,宮殿與上次見的別無二致,隻是宮前清冷,與過去是大相徑庭。園子的南邊種著一小片菊花,還沒有謝去,其中還有兩枝開得正豔,讓子虞嘖嘖稱奇。
等了一會兒,羅雲翦都沒有來。子虞見天色尚早,在菊花園外轉了兩圈。這一下讓她發現了角落裏種的一小叢花,那是南國移植來的品種,又叫“一捧雪”,花開時如繁星點點,潔白無瑕,似雪又猶帶暗香,是菊花中的名品。子虞的母親是最愛花木的,父親曾為她求來過許多稀有花種。這一捧雪曾讓母親惋惜不已,說極難養活。
刹那間子虞想起了很多,她低頭去看,這一叢花也敗死了大半,隻有其中一枝,奇跡般地開著花苞,似開猶未開。子虞心裏一動,伸手將旁邊生長的敗枝折斷,又將旁邊的橫生的雜草清理了一下,湊過去聞了一下,其實還沒有香氣,可她卻聞到了一種懷念,仿佛還是過去,母親一直沾著這種草木清新的味道。
鼻子忍不住一酸,子虞悄悄歎了口氣。這時聽到背後有輕微聲響,她以為是哥哥來了,回頭露出微笑。
可笑容瞬時僵硬。
不遠處,站著一個宦官,子虞認得他,那是禦前內侍周公公,他領著一個身著暗青常服的人——正是皇帝。
子虞稍一怔忡便反應過來,立刻跪地叩首。周公公微含笑意道:“這不是瑞祥宮的女史嗎?”子虞稱是。皇帝的目光轉到她身旁的花上,問道:“這是什麽花,看起來倒是少見。”
“這是南國冀州出的花種,人稱一捧雪。”子虞答道。
“一捧雪?”皇帝低低笑了一聲,“名字很有趣,可有什麽來由?”
子虞垂著頭,想了又想道:“沒有什麽其他原因,隻因為這花盛開時雪白一團,被人稱做一捧雪,前人有詩頌‘此花開盡更無花’,它在菊中謝得最晚,鄉間又有名叫做‘最後花’。”
皇帝“唔”了一聲,似乎聽進去了。子虞垂著頭,隻能看到皇帝衣服的下擺,用水青色的絲線繡著如意紋,他一走動,便如同微波蕩漾一般,走到她麵前才停下。子虞頓時緊張起來。
周公公突然道:“陛下,何必親自動手,小人來就是了。”子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卻感覺到皇帝低下了身子,衣袖與她僅咫尺距離,她幾乎忍不住要抬頭看一看,耳邊聽到枝葉輕微搖動的聲音,原來皇帝將花折了下來。
“瞧這花,”皇帝的口氣仿佛無盡惋惜,“除去了周圍的野草,也不會盛開……可惜了。”
子虞瞥了一眼旁邊的花枝,剛才她隻注意到花苞,現在才看仔細:花枝的根部已經潰爛,這朵花原來根本不會開了。
“睿繹小時候也做過這樣的傻事情,”皇帝捏著花,微微笑道,“把枯枝上僅存的花朵摘下來,拿到朕的麵前,說不能讓這些花跟著枝葉一起枯萎。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卻也會做這種傻事,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哪能說留就能留住的。”
周公公也笑道:“三殿下孩子心重。”
皇帝點了點頭,沉吟道:“這大概是每個人都會犯的錯,朕在小時候也做過。”他拿花聞了聞,發覺並沒有香味,隨意地一扔,花朵正好落在子虞的裙邊。他看過來,仿佛這才發現有個人跪在花枝旁,語氣平和地說:“起身吧。”
子虞緩緩站起來,膝蓋酸麻,都使不上力,等她站直了身子,皇帝和周公公已經轉身走了。日光淡淡地籠在皇帝的身上,在青磚上留下修長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子虞一時看得出神,皇帝的腳步忽然停下,轉過身來。子虞竟忘記低頭回避,正對上皇帝的目光,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幾乎忘記跳動。這雙眼並沒有如子虞心中想的那樣銳利逼人,反而透著一種溫和,又如淵池古井,深不可測。子虞不知那目光是不是看向自己,隻覺得他隨意一掃,就移開了。
子虞悄悄籲了口氣,不知為何,心裏七上八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等了許久,日影西斜,羅雲翦才姍姍來遲。子虞站在花叢邊,定定地看著他,明淨直率的目光讓羅雲翦不敢直視。
“哥哥就是有這種心思,也該提前讓我知道,”子虞扯起嘴角笑了笑,甚是苦澀,“連兄妹之間都不能坦誠,在這宮裏還有什麽意思。”
羅雲翦聲音沉穩道:“不是不讓你知道,而是不能讓其他人瞧出端倪。我們現在是什麽身份,叫人看出來了,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子虞搖搖頭,“哥哥怎麽比我糊塗,後宮這麽多女子,想要尚主不計其數,可是真正成功的能有幾個,其中凶險萬分,我們沒有背景沒有靠山,憑什麽去在這風口浪尖爭奪。”
“就算隻是孤注一擲,難道不值得我們去爭一次?”羅雲翦眼睛一亮,眉目間豁然開朗,“以卑微之身尚主,後有滔天權勢的,史書並不少見,妹妹你哪樣不差,為什麽不能一試?”
子虞沒好氣地說:“我還想平安活下去,不想為了摸不著邊的權勢富貴糊塗丟了性命。”
羅雲翦看了她一眼,眸中一掠而過的精芒讓子虞心驚,他緩聲說:“與其這樣庸庸碌碌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去。”
子虞錯愕不已,口微張,卻發不出聲來。
羅雲翦拉過她的手,手掌上有長期握劍挽弓的粗糲繭子,微微刺痛子虞的皮膚,可她覺得心裏更痛一些,垂頭不語。
“子虞,如果父親還活著,家中的兄弟自有依靠,沙場建功,朝堂封侯不在話下,而你們姐妹,應該在閨閣裏無憂無愁,等著那些王孫貴胄上門提親,那時你該憂愁的不過是衣飾妝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戰戰兢兢地過活。”羅雲翦想起了過去,連連苦笑,“若是哥哥現在有權勢有能力,也該拚盡全力為你覓一個如意夫婿,讓你不必瞧人臉色,埋沒在這深宮裏……”
子虞打斷他的臆想,“那也不必謀求尚主,哥哥有才華,自有出人頭地的時候。”
羅雲翦搖搖頭,“沒有權勢依靠的才華,能有什麽用呢?就算有這麽一天,那時候你不是沒落到小門小戶,就是在侯門朱戶裏小心翼翼地度日。文嫣呢,我們與她永生永世別想再有見麵之日。”
子虞被他說得悵然,喃喃道:“難道我們就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我們不會一輩人看人臉色生活,”羅雲翦灼灼地說道,“若有一日,你在內宮,我在朝中,我們一定能重整羅家,就在北國!”
他說得很輕,隻有兩兄妹才能聽見,卻好像雷霆一般打在子虞的心上,攜著風暴萬鈞,讓她反應不及。她眼前仿佛晃過了許多張臉,恍恍惚惚的好像都是親人,又似是而非,不像自己認識的,可每一個都在問她。
你甘心嗎?
與其這樣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不如轟轟烈烈地活一遭。
她的臉色平靜下來,對哥哥輕聲說:“讓我再想想吧。”
回宮的路上,西頭已經躲進牆裏頭,瞧也瞧不見了,隻有半天的晚霞,五彩錦緞似的鋪展開,子虞走著,正好站在那片彩雲下麵。她想,宮裏這麽多想要出頭的女子,她也終於成了其中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