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預謀(中)

子虞一路出了院子,又走了幾步,才察覺自己毫無目的,又沒有去向。

天色澄藍,仿佛薄瓷上的釉色,光亮而明媚,子虞抬頭一望,輕輕歎了口氣,挑了院中一處僻靜的角落,無所事事地閑逛。

這一走來到了院子左邊的十步亭,她正打算休息一下,抬頭一望,亭中已有人在。

亭子偌大,內金柱原木丹漆,擺著書案,一個僧人低頭直書。子虞還未走近,已覺得有種寂靜肅穆的氣氛。

亭內點著一爐香,不是佛前常見的麝香,也不是陛下愛供的紅白檀五妙供,香味清淡,仿若淑蘭,子虞不欲打擾他,便在亭外的欄杆坐下,清風徐徐帶香而來,頗有些“薄秋風而香盈十步”的味道。

子虞坐了一會兒,亭中人覺得動靜,抬頭看了過來,眉宇磊落,正是那日在天王殿前遞傘趕人的僧人。

他似有些訝異,目光卻溫和,遠勝那日冷漠淡然。

子虞被他直落的目光一掃,顯得有些窘,怕他出聲趕人,她起身微微鞠禮後便匆匆離開。

——誰知這麽巧,第二日子虞在院門口又看見了他,采穎和他站在門前說了幾句,又從他手中接過一包事物,方方正正,像是書冊。

等看著他走後,采穎才轉過身,笑著將手中書冊遞給子虞,“昨天的經書,懷因大師又重新謄抄了一卷送給娘娘。”

子虞接過,打開隨意看了幾眼,果然字如其人,端正挺拔。

采穎抿嘴輕笑,她本就受不住嘴的人,最喜道人家常,她望著門口,笑著歎氣道:“這樣好的容貌人才,怎麽就做了和尚呢?”

子虞瞥了她一眼道:“這種話你也敢說。”

采穎吐吐舌頭,款款笑道:“女史心腸軟,待我們幾個好,所以才敢在你麵前嚼舌根。這話可不隻我一個人這麽說,懷因大師的樣貌人品實在是可惜了。”

“我們俗世裏的人哪管得了出世的人,”子虞把經書重新包好,淡淡道,“陛下是崇佛之人,你們的嚼舌根如果傳出去,連娘娘都擔待不了。俗話說,言者無心,可聽者有意。你要管不住嘴,小心哪一日真遇上了無心做錯事,要吃苦頭的。”

采穎訕訕一笑,子虞提點了兩句,也知道不能說得太過,又閑扯了兩句,將經書送去呈給欣妃。

——不知是不是佛經真的起了祈福的作用,欣妃娘娘身體的一些不適都消失了,麵色紅潤,時有笑顏。

過了沒幾日,明妃也能下床走動了。而三皇子更從高燒昏迷中醒來,其中唯一的缺憾,不知是不是受到打擊過重,或者是病痛損傷了身體,三皇子再也不複以前的聰明機靈,功課更是不如從前。

皇帝讓資深的太醫們為他診治,都對此束手無策。久而久之,皇帝隻有接受了這個事實。

對這些事得益最深的,自然就是皇後。

宮人們也都看出這一點:文媛大勢已去,原本對太子還有些威脅的三皇子已經變得平庸無用。淑妃不為皇帝所喜,雖然在四妃之首,但多年不理後宮事務,頗有些出塵的感覺。明妃美豔,膝下卻隻有一個女兒,而且嗓音嘶啞,行事又霸道潑辣,不像是能長居高位的人。而欣妃,宮人們心知肚明,她在朝中無根無基……

來往皇後門前的人了,皇後的父親宣王和兄長延平郡王也顯得更尊貴,府前車水馬龍,把門檻踏得鋥亮。除了德高望重的倪相和皇帝寵信有加的殷相,皇後父兄儼然成為朝中第三股勢力。

皇後趁著這個機會,為大皇子、三皇子求旨封王,以便早日定下大局。

大皇子早已過弱冠之年,隻因生母身份卑微,封地一直未定,這次由皇後出麵,皇帝下旨,得“晉王”之稱,封地晉陽,地處南方,也算得上是物豐地美。

三皇子年幼,皇帝憐惜他多次遭逢大難,封為“齊王”,在京中不另辟府邸,仍留宮中,待行冠禮後再離宮開府。

這些風起雲湧不過發生在一月之間,朝中已顯現出新氣象。

九月末,皇帝自覺離京太久,下旨回宮。

——十月的一開始就是好幾個晴天。

子虞在南國時聽說北國早冷,可到這裏的第一年,秋色已接近尾聲,寒意卻遲遲未來。宮人們也覺得今年的天氣反常,議論紛紛,隻是猜不出這會是什麽樣的征兆。

宮中南苑有一小片楓林,秋時染成簇簇的殷紅。當年建造之人必定是下了些心思,在林旁開了條蜿蜒溪流,當秋葉零落,隨波逐流,當真是一番動人美景。

欣妃近日尤為喜愛這裏,子虞陪她午後賞景,又在樹下為她念了一段以前宮中留下的閑文,念了一會兒,身邊卻無人出聲,她抬頭一看,欣妃靠在椅榻上闔著眼,似乎睡著了。

這些日子欣妃總是在午後補矛宮人們習以為常,為她蓋上薄衾,靜靜守在一旁。

沒過一會兒,欣妃轉醒,她看著幾個親近的人,宛然說道:“我剛才做了個夢。”

“看娘娘的臉色,一準是好夢。”穆雪笑答。

欣妃一笑,“倒也算是個好夢,隻是想起了去年我們放河燈時的情景,你們還記得嗎?”說完,她的目光從三人臉上滑過。

子虞想到娘娘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這個,隻是不知會引起什麽話頭,沉默不語。

絳萼道:“當日的情景怎麽也忘不了的。”

欣妃搖,笑容更深,“我看你們都快忘了,也沒有人提醒我。你們也都十五了,等開了春就是十六,久居宮中,到了該愁嫁人的歲數都不曉得了嗎?”

三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提起這個,就是一向口舌伶俐的穆雪也訝然不知回答。

絳萼好半天才期艾著道:“娘娘今日是犯了什麽興致,拿我們取笑。”

“這哪是取笑,”欣妃理理鬢發,說道,“你們這般的可人兒,難道留在宮裏陪我耗日子嗎,現在還不覺得,日子長了,你們還不得怨我。以前宮裏冷清,現在陛下和皇後娘娘又派來這麽些人,也有幾個知冷知熱的,我總得讓你們騰出手去,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勞。”

穆雪微嗔,“娘娘這是什麽話,倒像是要趕我們走似的。”

子虞說道:“新來的人不順手,還要娘娘心宮裏的事,哪少得了我們。”

欣妃掩嘴笑道:“可別忙著推托,我拿你們當姐妹一樣看待,自然不會輕慢你們的婚事,如果不是年少有才的公卿公子,我絕不會把你們嫁出去。論家世才貌,你們選百裏挑一的門第人品都不為過。且安心等著,這滿朝文武,我總要幫你們物色一番。”

子虞看欣妃心意如此堅定,頗為詫異,轉念一想,終身大事在她腦中還是混沌一片,隻是略微地有些驚,又有些喜,可欣妃突然的表態,隱隱讓她覺得不安,再仔細琢磨,又猜不透這絲不安來自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