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遺禍(下)
子虞心裏焦慮,等欣妃吩咐她退下後,她找到那個探聽消息的宦官,隻問他這樁事的來龍去脈。那宦官心裏奇怪,但知道子虞是欣妃麵前最說得上話的人,就詳細把打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
子虞聽到他提起下藥的是文妃宮裏的一個小宦官,急忙問:“真的是那個人投的毒?現在怎麽樣了?”
宦官笑了笑道:“昨夜是大殿下領人抓住的,可惜那人膽子小,還沒被宮正司的人帶賺一句話都沒說就自盡了。”
“自盡?”子虞驚呼一聲,心裏咯噔一聲響,仿佛有什麽頃刻間碎了。
“說是自盡,可誰知道其中的情況,”小宦官眼珠一轉,壓低聲音道,“有人不想他活,所以他自盡了,這事在宮裏也不算少見呢。”
——子虞來到荷塘爆依著一塊圓潤的大石坐下。大抵是今日氣氛緊張,無人來此賞玩許願。
太靜了!這份寂靜叫子虞有些害怕,怕她深藏的心事會一股腦地湧上來。
從昨夜開始,她隱約有個念頭,在宮人們都竊竊私語討論皇後太子險些被毒害時,她卻覺得整件事疑雲重重。
明妃說過的那些話一字不漏地在她腦裏浮現。想起那些,子虞覺得提心吊膽,連心跳都開始變得紊亂,如果讓人知道她曾聽到那些話,她就會同那宦官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明明該同情他的,可等真的聽到他一字未吐就自盡的消息,她竟是暗自鬆了口氣。
可他到底是怎麽自盡的呢?會不會是因為她?
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文章,她感到石頭上的涼氣竟比不上她心上的冷意。塘中忽然嘩嘩輕響,有兩條紅鯉在水麵上甩尾,蕩起一層漣漪。
子虞低下頭去,看著一池的魚歡快嬉戲,日光下錦鱗閃閃的景象,她突然重重吐了口氣,對著魚兒輕聲自語道:“一定是你聽到了我的願望,對不對?”
——-這一樁太子險些被毒的案子發生時迅雷不及掩耳,結束時卻波瀾不驚。文妃身邊最忠誠的宮人攬下了所有罪名為文妃開脫。皇後正在氣頭上,自然不信,可查到最後,依然讓文妃逃過一劫,其他的宮人不是毫不知情,就是胡言亂語。
到了第二日,宮正司呈給皇後一份名冊,皇後麵含微笑地看完,隨意地丟棄在一旁。很快,原先步壽宮裏的宮人跟宮正司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或有其他宮裏的一些宮娥宦官,都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調到了宮中最偏僻最勞累的司局。
他們如同被皇後丟棄的名冊,再也沒有出頭的日子。
第三日聖上下旨,文妃貶為文媛,移居承明宮。不過片刻工夫,上諭的內容已傳遍宮人的口耳。
承明宮地處慶城北郊,緊挨著皇陵,宮中太妃大多住在其中,清冷孤寂,長伴先帝寢陵。
三皇子為母請罪,已在佛堂外跪了一整夜,乍聽這個消息,被秋寒凍僵的臉上什麽表情也做不出,腦中嗡一聲響,暈了過去。
——文媛麵帶戚容地離開東明寺時,鉛雲低垂,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東明寺一幹殿宇樓台,被蒼茫雨霧籠在其中,又添靜謐安詳之態。
子虞路過放生池時,遇上這忽如其來的雨,急忙躲到一座殿閣的廊簷下。雨水順著簷邊點點滴滴,淡薄的水汽像霧般繚繞,讓她眼前的景色迷蒙起來。不遠處的殿宇肅穆,簷角上垂著銅鈴,被風吹得啷啷響,伴著遠處佛號梵音嫋嫋傳來,虛渺不真。
子虞看得出神,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臉,發現大殿邊上有一個人,似乎正向她走來。離得稍近些才看清那是個年輕僧人,一身灰色的縵衣,手上拿著一把油紙傘,緩步走來。
“施主,請用。”他走到她麵前,遞過傘說道。
子虞隻覺得他聲音清朗好聽,在雨聲裏顯得格外明淨,微微一笑,接過他的傘,斂衽為禮,“謝謝大師。”
他點頭,一直半低的頭抬起。子虞這才發現他容貌生得極為周正,朗眉星目,尤其是一雙澄黑淨亮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人心。隻是他神色平靜如水,有一種萬事不驚的意味,讓他看起來尤為出塵,寶相莊嚴。
他冷厲的目光掃過子虞,提醒道:“這裏是天王殿,過一會兒陛下要來,施主還是快些離開吧。”
原來是要攆人,子虞應了一聲,打起傘就要離開,回頭一看,那僧人已轉身走開了。
——子虞打著傘匆匆而賺經過拱門時,恰巧遇見大皇子睿定和兩位老僧走過。子虞正欲避開,睿定眼尖早就瞧見她,喚道:“女史慢走。”
子虞隻好停下行禮。睿定這時卻不理她,和兩位老僧講了幾句佛經,聽他們解釋一番。等守候在側的小沙彌護著老僧走後,他才轉過頭來,仔細打量子虞。
“女史的臉色怎麽還這麽差,難道願望還沒有實現?”
子虞的睫毛輕輕一顫,手微垂,傘麵遮住她大半麵容,可在睿定清冽銳利的目光下,她依然覺得無所遁形,隻好說實話,“奴婢這幾日睡得不大好。”
“睡得不好?”睿定狹長的鳳眼微眯,狀似散漫地笑了一聲,“難道又有煩心事?”
子虞想了想,說道:“煩惱總是舊的走新的來,想必是舊的去得太快,讓奴婢又多了新的。”
睿定唇略勾起,冷笑道:“女史這倒像是話裏有話。”
“奴婢不敢。”子虞後退一步。
雨下得密了些,牛毛似的直撲傘下,睿定的臉在水汽下顯得更加冷冽,眼中如蘊了雨霧重重,愈加變幻莫測,隻有聲音平緩依舊,“別口是心非,嘴上說不敢,心裏還不知會怎麽想。”
子虞的臉色頓時一白,抬起頭來看他,雨絲模糊了他的臉,讓她揣測不出他的喜怒,她暗暗吸了口氣,低聲道:“殿下,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嗎?”睿定一挑眉,子虞不等他開口,又道,“殿下自然是不會信的。家父在世時總說,心中無畏無懼之人不見鬼神,奴婢這幾日來夜裏睡不安穩,似乎被一種看不見的黑影盯著,奴婢一度猜測那是死去的鬼魂,可現在知道不是,那黑影隻是奴婢心中的害怕。”
睿定神色一沉,“鬼魂?女史越說越無稽了。”
“那麽,”子虞抬眼直視他,“殿下能否告訴我,那位公公,當真是自盡的嗎?”
“原來女史是為此不安,”睿定輕慢地笑了笑,悠悠道,“你認為是我讓他死的?這可真是冤枉事,想他死的人不少,論排位都排不上我。”
子虞微訝,“可是……”睿定卻不容她打斷,“女史的心地良善,想得也簡單。難道你以為那個宦官同你一樣是誤闖時聽到不該聽的招來禍端,這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
這一番話說得子虞不敢接口,低下頭琢磨其中的意思。睿定道:“禁軍還沒將他收監,已經有兩撥人來看他,如果不是女史提醒我,我也真把他當成一個普通倒黴的閹宦了。誰知道呢,他或許是文媛的人,心懷叵測地窺視明妃的行蹤,或許,他是聽從了某人的命令,要偷偷行事。女史,你現在還覺得他是無辜冤枉的嗎?”
子虞聽了有些惘然,抿了抿蒼白的唇,半晌才勉強一笑,“謝謝殿下指點,解了我多日的疑惑。”
睿定卻似乎沒有瞧見她蒼白的麵色,笑容依舊,悠然問道:“你實話告訴我,當聽到他的死訊時,是物傷其類的傷感,還是擺脫煩惱的歡愉?”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問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子虞的手顫了顫,避開睿定那雙懾人的眸子,沉默片刻,她澀然開口,“殿下想聽到什麽答案呢?其實你早已知道,聽聞他死了,我比誰都要感到輕鬆。”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低啞,語調微顫,最後一句幾乎是咬牙迸出。
“女史總算還是明白人,”睿定眼中的銳光漸漸放柔,慢慢說道,“能認清自己總要比糊裏糊塗度日好。”
子虞本是麵容繃緊,眉關深鎖,聞言不由歎了口氣,神情一鬆。可不知怎麽,心裏有些難受,她沉默不語,睿定也不說話,過了半天,她再看他,這才發現他寧靜地凝視著她,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抹柔光。
她開口道:“在來寺裏之前,宮裏有人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哦?”睿定微不可見地微笑,“什麽樣的故事?”
“南國有一個人以賣鏡為生,生意出奇地好,當時有位侯爺好奇,就召他來問緣由。此人把銅鏡拿出來,十麵銅鏡隻有一麵磨得光滑鋥亮,其中九麵都磨得模糊,侯爺不解,賣鏡人說,世上真正無瑕疵的美人少之又少,這模糊的銅鏡九麵都賣得不夠,光滑的鏡子一麵都乏人問津。”
這故事的原意是說世上的人都不願直麵自己的缺點,可故事本身乏味之極,偏偏睿定唇畔含笑,似乎聽出了什麽趣味。子虞想起了絳萼說故事時也是這樣的神情,她要子虞轉告的是,她願意做欣妃那一麵光亮的銅鏡。
子虞想到這裏,忽然笑了笑,輕聲說:“殿下今日給了我一麵光亮的銅鏡。”
她兩鬢的發已被雨打濕,膩在雪玉似的臉側,睿定深深地看著她,歎道:“你啊……真不像能在宮裏長住的人。”他還想再說什麽,眼角瞥到幾個黃衣宦官走向天王殿,隻好作罷,上前兩步,傘上的雨水貼著他的臉頰滑落,睿定低下頭,聲音混著落雨飄進子虞的耳朵,“鏡能辟邪,女史回去以後盡可安寢,不懼暗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