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兄長(上)
欣妃綰發梳洗後,帶著子虞和絳萼去交泰宮拜見皇後。
去的時辰並不算晚,殿中卻早已坐了好些人,幾位容華和修儀正陪著皇後品茶。
欣妃上前行大禮,殿中頓時安靜,眾人都打量著這位南國來的公主。
皇後穿著一件紫緞裙,端坐在最上手,笑著同眾人介紹,“欣妃自南國千裏迢迢而來,這和我們也是一場緣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眾妃嬪都應聲答應。
欣妃在皇後的左下方坐下,這才發現四妃中已來了兩位。一位是曾碰過麵的淑妃,還有一位模樣文靜素雅,頗帶些書卷氣,聽她說話也是輕柔恬靜,想必就是文妃。
妃嬪們聊著一些閑事,皇後和欣妃就說了一些宮中的規矩,又問了幾句南國的景況。今日宮中齊聚,都是來觀察這位新來的妃子,眾妃嬪都隱隱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順帶也打量著後麵的子虞和絳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裏有些緊張,端莊站著不敢動彈。
殿中又攀談了一會兒,明妃姍姍來遲。她穿著一襲嫣紅的襦裙,衣襟上精繡花鳥紋飾,來時裙裾蕩漾,潑如紅霞,明麗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請安,她卻穿得比欣妃和皇後更見華麗,進殿時如一團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視。
與皇後見過禮後,她轉頭看向欣妃,“這位就是新來的公主吧?”
一開口,聲音嘶啞,雖不像傳聞中八旬老媼那般,卻也與她姣麗的麵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後說道:“怎麽還能稱公主,都已經屍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別的妃子說剛才那樣的話,會讓人感到話裏有音,可這位明妃雖隻短短說了幾句,卻自有一種颯颯風姿,吸引目光,叫人難生惡感。
妃嬪們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間流連,似在比較什麽,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隻有裝作不知。
皇後見幾乎宮中的妃嬪都到了,笑著說:“前些日子我還覺得宮裏太過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熱鬧。我想起一個故事,今天趁著都在說給你們聽。聽說邽鈴平原上有一群羊,那裏土地肥沃,草長得特別好,羊都喜歡在那裏生活,當羊越來越多,有些羊就擔心草原上的草不夠吃,於是想辦法把瘦弱的羊趕出羊群,讓它們被草原上遊蕩的狼給吃了。原本相安無事的羊群就這樣開始變得分散,它們既害怕草不夠吃,要趕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給一隻隻地吃光了。”皇後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從眾人的臉上移過,說道,“其實草原這麽大,怎麽會不夠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聰明的羊,在傷害其他同類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變得多麽危險。我想你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吧?”
眾嬪妃無不回答,“明白。”
皇後說出這一番話後,氣氛變得有些拘謹,又坐了一會兒,妃嬪們紛紛告退。皇後也自覺得有些累,欣妃便帶著子虞和絳萼離開了。
回瑞祥殿後,欣妃沒有了早上那般的興致。按製午後還有一場命婦的覲見和宴席,可欣妃來自南國,此處並沒有相近的嫡係,所以變得無所事事。
子虞也就隨之閑了下來,這場千裏姻緣,整整耗費了大半年的時光,而現在就突然這樣沉寂下來。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興不止於此,還因為皇後早上所說的故事,那隻被趕的羊顯然意有所指。
絳萼也悄悄對她說,並沒有看到穿秋香色繡石榴樣鞋的宮女。這個線索本就縹緲難尋,她們也並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頃刻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子虞!”
她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轉身一看,有個人坐在她的床頭,麵容隱在帷帳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那人問她,聲音輕柔得仿佛是落地輕羽,不驚塵埃。
她心想,這聲音怎麽如此像三姐,想要細細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帳,手一抓,卻什麽也沒有抓到。
——砰的一聲響,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頓時驚醒。
原來是夢!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麽時辰,她掀起床幔,驟然一驚,還真有一個人影坐在她的床爆仔細一看是絳萼。
“你……”子虞抱怨道,“嚇死我了。”
“睡得真沉,”絳萼淡淡一笑,“剛才是做了什麽夢?我看你亂擺手。”
子虞夢得糊裏糊塗,也沒什麽好說的,問道:“什麽時辰了?”
絳萼見她要起身,說道:“晚膳都過了,你要是累就別起了,我讓人幫你熱些點心。”
子虞覺得奇怪,“怎麽不叫醒我?娘娘那裏如何?”
絳萼沒有答她,站起身,點了盞燈拿來,房裏頓時多了光亮,燈罩上畫著幾隻彩蝶,在滿屋淤積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燭火搖映下讓人生出撲翅欲飛的錯覺。
“娘娘等累了,陛下沒有來,隻好去睡了。”絳萼微歎道。
子虞皺起眉,心裏感到一絲說不上來的失望,欣妃的樣貌品性在宮中也算是少有的,聖上的反應怎會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國起,欣妃待她親厚,情分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悵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鬱鬱。
絳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聲,“瞧瞧你的臉色,我還指望你去寬慰娘娘呢。”
“我會盡力。”子虞軟軟應聲。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樣,”絳萼挽住她的手,緩緩道,“你平時這麽機靈的人,怎麽就沒轉過彎來呢。我們是初來乍到,宮裏宮外都盯著,要是陛下現在就當公主如珠如寶,那不是把我們都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早開的花就容易早謝,我們是要在這裏紮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長遠。”
子虞略感詫異,把剛才的話又思量一回,點頭道:“我知道了。”
——
子虞時不時會猜想當今聖上是個什麽樣的人,在南國時,他被民眾傳為殘酷冷漠的王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溫和多情的良人。據聞他還是太子時,就領兵平過藩國之亂,是個難得一見的優秀將帥,他也愛好琴畫詩詞,對名士才子尤為寬厚。這一些,是子虞從宮裏東挑一點西揀一塊地聽來,虛虛實實,並不能作十分的真,而宮中人隻是含糊地議論,子虞覺得聖上難以揣測,心裏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後,皇帝再沒有來過瑞祥宮,之後雖然賞賜了不少東西,卻也稀鬆平常,欣妃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勸慰,收效卻不大,欣妃聽了她們的話,隻歎息說:“那天他待我這般溫柔,我還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三人聽了這話,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轉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裏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樹早就綠蔭華蓋。宮內宮外的氣氛跟著夏日一起炎熱起來。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進湖中的石塊,引起軒然。朝臣們本就對南國第一美人之稱的她飽含警惕,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們不斷勸說皇帝,欣妃是敗國公主,不祥之人,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隻從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縹緲難尋,可以隨他們大做文章。
皇帝被煩得多了,眼看這議論有擴大的趨勢,回答了朝臣們四個字:無稽之談。官員們眼看皇帝的耐心將要磨盡,很聰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點,皇帝月餘沒有踏進過瑞祥宮。朝臣們欣喜地聯想到,他們的直諫起了作用。
消息傳到瑞祥宮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氣又惱,她在南國做公主時順風順水,到了北國卻步步維艱,稍有差池就為眾人所詬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間又恢複了些許光彩,對子虞道:“臣子是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總以為自己高瞻遠矚,預防這預防那,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他們會說,看,當初就被我們預見到了。如果沒有發生,他們又會說,幸虧我們預防得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們!”
子虞聽了感到有趣,同時又疑惑欣妃怎麽有了說笑的興致,說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這樣的事還能談笑風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這反應一點不稀奇,隨他們怎麽說。”她低頭想了片刻,微笑道,“現在我知道陛下不親近我並不是出自本心,這就夠了。”
子虞瞧她神態恬美,鬆了一大口氣,“娘娘,我們來日方長。”
欣妃靜默片刻道:“是呀,來日方長。眼下這些才不過是明,暗箭還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