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遇襲(下)
樊睿定依舊躺著。
見他如此模樣,子虞又驚又慌,一時心灰意冷,雙手像是沒了放處,緊攥著樊睿定的衣袖,幾乎要撕下一角來。
“殿下!”她不死心地呼喚,換來的卻是一旁密林中的簌簌風響。
子虞茫然地跪在一旁,努力睜大眼看著不動的樊睿定,她恍惚地想,他不會已經死了吧。這念頭才從腦中閃過,她就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起來,撐得胸口不能呼吸,輕輕一喘,眼淚已無聲無息地滴落。
她視線模糊地環顧四周,密林旁的小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仿佛茫茫天地間隻剩下她一個。
怎麽會這樣?父親、母親、二哥、三姐都死了,她和文嫣生生分離……
就連這個剛才救她的北國皇子,也拋下她一人麵對這個陌生的世界。
在回想的一瞬間,她失去了控製力,放聲哭了出來。那些在囚室裏的壓抑,和文嫣在宮中如履薄冰的小心,隨公主遠赴北國的茫然,像一鍋五味雜陳的湯,她一口含在嘴裏,現在才真正品出味來。
她哭得傷心,手無力地垂下,碰到樊睿定的手臂,暖暖的還有溫熱。她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還沒有死。慌忙上前,扶起樊睿定,仔細察看他左肩上的傷口——傷口極細小,如果不是有血冒出來,幾乎讓人發現不了。從位置來看,正是剛才黑衣人所發的袖箭造成的。
哭過之後子虞漸漸冷靜,她想起以前曾聽父親說過,這樣小的袖箭殺傷力並不大,如果要用它來對付敵人,通常上麵會喂毒。
這裏地處陌生,她不懂醫術,真是一籌莫展。
剛才被樊睿定搶來的馬兒跑到密林邊吃嫩草,子虞看了一眼,心中一動,跑過去拉住馬上韁繩,想將它拖過來,誰知這馬毫不理睬,甩甩頭不理她。
子虞心中焦急,心想隻有靠這匹馬才能將樊睿定帶賺堅決不肯鬆手,雙手拉緊韁繩。就在兩者對峙不下的時候,密林中沙沙地有腳步聲走近。
來的是一個布衣青年,身旁跟著個模樣伶俐的女孩。子虞拉不動馬,隻好向那布衣青年央求道:“這位大哥,請你幫個忙……”
那個小女孩瞧見她的窘態,嘻嘻一笑。布衣青年卻很爽快走來接過韁繩,在馬臀上輕輕拍了兩下,那馬兒乖乖就抬起頭來任他牽走。
當布衣青年把馬牽到樊睿定身旁時,臉上有些驚疑,問道:“姑娘,你們可是遇上了賊寇?”
子虞點點頭,“我……大哥受了傷,我想帶他回去找大夫。”
青年的眼神中露出同情,說道:“姑娘不是碧絲城的人吧,這裏自從金河大敗後多了許多賊寇之流,他們往往在城郊行凶劫財,現在天色不早,你一個姑娘家帶著傷重昏迷的病人,隻怕路上不安全。”
子虞皺起眉,躊躇不安。樊睿定是北帝的長子,身份不同一般,現在也不知傷得如何,無論是拖延傷勢導致他有個差錯或者因為在路上碰到賊寇害他傷上加傷,她都有推脫不了的責任,就詩主也保不住她。想到這些,子虞更覺得為難。
她忽然感到袖子抖了抖,原來是那個小女孩扯著她的袖子搖擺,“姐姐不要急,我哥哥會看病哦。”
子虞驚喜地望向布衣青年,他已經扶起樊睿定的身體,仔細地察看傷口,聽到自己妹妹說的話,抬頭憨厚地一笑,“姑娘不用急,你兄長的傷隻有這肩膀一處,不礙事,等會將袖箭取出就是。”
“可是,”子虞問,“隻有這一處傷他怎麽會昏迷,是不是箭上有……”
“!”布衣青年接口道,“看來傷你們的人並不是想奪你們的性命。所以他中了一箭就迷暈了。”
子虞高懸的心終於落定,緊皺的眉宇稍鬆。那小女孩抬起頭來說道:“姐姐,你們今晚可以在我家睡。”布衣青年也道:“姑娘如果不嫌棄可以我家留一晚。”
子虞正愁沒有地方可以稍作休憩,眼睛有些發酸,點頭道:“多謝。”
青年把樊睿定扛上馬背,一行三人牽著馬順著密林旁的小道走去。
轉過幾個彎,才來到一個小山丘下,春意朦朧,一棵老槐綠蔭如蓋,掩著半邊茅屋,如麗質天生的少女半遮容顏。山丘後,日隱西山,濃霞似錦,把那一屋一樹都籠在淺淡的微光中,更添色彩。
隻一眼,就瞧得子虞出了神,這樣恬靜如畫的地方,真如畫中一般。
“姐姐,這就是我家。”小女孩說著,笑靨如花綻放。
布衣青年將樊睿定抬進屋中,子虞忙跟了進去。青年見了,勸道:“等會把那袖箭取出來時會見血,你不如避一避。”
子虞輕輕,“不妨事,我總要親眼看著才安心。”
青年也不再勸,而是到櫃子旁取出個藥箱,閑談似的提起,“姑娘是和兄長行商經過此地嗎?”
子虞坐在木椅上,轉頭四顧,發現屋中物什甚少,似乎處境並不好,眸光一轉,隨口應道:“正是這樣。”
青年拿出一把如指長的薄刀,放在火上煨烤片刻,坐到床爆似乎為了不讓子虞見到血色,他用身子擋住床的大半。
子虞有些緊張地凝視著他的動作,並不見如何動,就聽見那青年沉聲道:“好了!”一小支帶著血的袖箭被他扔到一塊白布上,頓時如一朵血花盛開般染紅。
青年又用些金創藥為樊睿定包紮穩妥,回頭對著子虞笑道:“你兄長身體不錯,明日清晨就能醒過來了。”
子虞隻一個勁地稱謝,布衣青年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連連擺手。
那個小女孩極為乖巧,為子虞打來一盆水梳洗。子虞映水一照,發現自己鬢發淩亂,不知從馬上摔倒時蹭到什麽,臉上好大一片汙垢,如瘋婦一般。看到這個模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重整發髻,梳洗一番。
等她再次出房,外屋已備好了飯菜,點著一盞豆油燈,燈火朦朧。
布衣青年招待子虞,“姑娘請快來坐。”這一轉頭瞧見她的模樣,微微一怔,神色稍顯迷離。
小女孩嚷道:“姐姐,原來你這樣漂亮。”
子虞淺淺一笑,便在桌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桌上隻擺著兩道菜,做得粗糙,油味也不足,子虞見這家中擺設已知清貧,想不到竟到如此地步。
小女孩夾了幾根菜放到子虞的碗中,說道:“姐姐吃這個,是我從林子裏采的,可香啦。”
青年道:“家中貧寒,也沒有好東西招待姑娘,讓姑娘見笑了。”
子虞,“你們救我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想了想,從頭上拿下玉簪,遞給青年,“這是我兄長的診金。”
青年眉頭皺緊,道:“不過舉手之勞,怎麽可以收這麽貴重的謝禮,姑娘請收回吧。”
“比起救命之恩,這個玉簪怎麽稱得上貴重。”子虞笑道。青年還是執意不收,子虞轉手將玉簪插在小女孩的頭上,說道:“要是你們不要這微薄的東西,我大哥醒來必然心裏不安的。”青年一歎,不再推辭。
晚飯後,小女孩一直跟在子虞的身後,如影子般,纏著她說故事。子虞見她伶俐可愛,想起了文嫣小時候也是這般,心中一軟,挑了些宮裏的故事說給她聽。
女孩聽得出神,回頭對哥哥說道:“哥哥聽到沒,姐姐原來是住在天宮裏的。”
子虞臉一紅,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過了半晌才問:“這裏隻有你們兄妹居住嗎?”
青年點頭,“本來還有我爹,但是在金河之戰時,他隨軍行醫,音信全無,隻剩下我和妹妹了。”
聽到金河之戰,子虞心猛地一跳,神色複雜。
那青年又道:“受金河一戰牽連的也並非隻有我們一家,這碧絲城原先也沒有這樣亂,自從戰亂後就多了許多匪人,有些還是戰場上的逃兵,不敢回去受罰,隻好成了流寇。”
子虞亦想起戰敗後全家近百口人全部送命,眸中一暗,沉吟不語。
接下來的談話東拉西扯,顯得索然無味。
到了夜間,子虞與小女孩同睡一室,本還有些不習宮但身子累極,一沾枕就熟睡了。
醒來已是天明,她梳洗後立刻跑到後室,樊睿定麵容平靜地躺著,似乎還在沉睡。
子虞仔細地觀察他的臉色,發現並無不妥,輕輕歎了口氣。
她才歎完,樊睿定驀地睜開眼,看了看她,問道:“這裏是哪裏?”
“是碧絲城郊的一戶人家,”子虞見他醒來,不由高興,眉眼盈盈如月。
樊睿定動了動手臂,發現肩膀稍有些痛,劍眉微蹙,抬起眼看著子虞,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語氣溫和,說道:“昨天我似乎聽見你哭了?”
子虞訝然,心道,那時他不是昏迷了嗎?她睜圓了眼,想起昨日的痛哭,感到羞赧,臉上微紅。
樊睿定瞳眸幽深,掀起唇角,露出一絲笑容,“你該不會以為我死了,所以才痛哭出聲吧?”
他的口氣有幾分玩味也有幾分調笑。這讓子虞想起他那日變著法的盤問,心裏一沉,淡然道:“殿下是洪福齊天,怎麽會有意外,昨日是奴婢失儀了。”
樊睿定表情微怔,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而這時門外傳來布衣青年和小女孩的聲音,子虞也就不再作聲。
等他們離開時,小女孩依依不舍地和子虞話別,樊睿定不容拒絕地留下不少錢財。
牽過馬,樊睿定瀟灑地一躍上馬,看著子虞笑道:“離我這麽遠做什麽,一起上來。”
子虞無奈伸出手,樊睿定將她一拉上馬,輕輕在她耳邊道:“剛才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
子虞有些意外,想不到他會這樣再三解釋,心中寬慰,微微一笑。
馬兒不疾不慢地跑著。子虞想起昨天一直存著的疑惑,此刻趁著樊睿定心情好提了出來,“殿下,昨天行刺的人,是……是北國人嗎?”
樊睿定道:“是的。”
“北國宮中有人反對公主嫁給陛下,昨天的黑衣人就是他們派來的,對嗎?”她問得小心翼翼,聲音嬌軟。昨日她曾細想過,這些人明顯是針對公主而來。而他們的袖箭中所上的是麻藥而不是毒藥,顯然對方心裏明白樊睿定和公主的身份而有所顧忌。從手法和目的來看,想必對方是北國宮中的權貴。在離宮前,瑤姬也曾叮囑過她們要小心北國宮中的動靜。
樊睿定手勢一僵,有些意外她問得這麽直接,靜默片刻,才沉聲道:“你該明白,有些事,即使已經擺在明麵上也不能說出口。”
聞言,子虞開始擔憂,北國宮中果然有人敵視公主。
“那些宮裏的是是非非,你就不要多想了,”樊睿定忽然開口,語調溫潤,“公主詩主,你是你,你們不同。”
子虞輕輕一,“公主和我們是同命運的。”
樊睿定凝視著她,卻隻能看到她白皙優美的頸子,如上好的玉瓷。幾縷碎發隨風輕拂,幾乎要觸到他的鼻端,幽淡的木樨花香繚繞而來。
久久無語之後,他才又開口,“你還小,宮裏的門道很多,你大哥現在已是北國的臣子,就算沒有公主,你也可以在北國安定下來。”
子虞身體幾乎不可見地微微一顫,原本她是可以選擇北國的安定生活,可是文嫣留在南國,注定把她的後路給堵了,她無從選擇。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樊睿定說道:“你是在擔心妹妹?”
子虞微詫,想不到他如此敏銳。
“文嫣年紀小,我怕她吃苦。”
樊睿定看著她稚氣未脫卻憂心他人的模樣,露出笑意,寬慰道:“以後總能想到辦法。”
子虞自己也曾這麽想過,可聽到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似乎更有希望和把握,心裏踏實不少,唇角一勾,臉頰上浮起淺淺兩個梨渦。
——
回到營地,華欣公主見他們安然歸來,破涕為笑。絳萼穆雪圍著子虞打圈,一個勁地問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子虞揀了些重要的講,說到驚險處,兩人齊齊變色,驚歎不已。
子虞轉而問公主後來的經過。原來黑衣人追著樊睿定和子虞,公主和侍衛們正猶豫不決的時候,營地的鐵甲軍後援已經趕到了,一同將公主護送回營。
華欣公主拉著子虞的手說道:“我立刻就派人去尋你們,可回來都說你們不見了。我真擔心你們出什麽事。幸好現在平安回來了!”
子虞安慰了公主幾句。穆雪在一旁道:“公主何必擔心,有英俊不凡的大殿下在,子虞怎麽會出事。”
絳萼作蹙眉狀,歎道:“酸,真酸。”
子虞也生出打趣的念頭,朝穆雪擠眼道:“下次這種生死驚險的機會,我全讓給你,看你到時候有沒有閑空去欣賞英俊不凡。”
眾女皆哄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