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族規(下)

二表哥無心之下道出了這句大表哥以為他絕不會承認的話,此次兄弟二人以打劫事件互相指責的唯一漏洞就是小可說出了很多實情中的細節出來,如果繼續撕逼下去這哥倆彼此彼此,都脫不了對程雙未婚夫下手的嫌疑。他二人的行徑既然露出了可受人所製的馬腳,為了先撇清自己他們都不敢對另一方趕盡殺絕,此時這堂兄弟倆共同的敵人反而成了小可,他是擺在二人麵前最正牌的情敵,兄弟倆不忍心對程雙下手,對付起小可來卻沒什麽好客氣的。

惱羞成怒的二表哥先炮轟起小可來,他說:“你是雙雙的男朋友?你小子說話這麽不靠譜:下午時你還自稱是個求雙雙辦事送禮的;這會兒你又說是她男朋友誰敢信你?”

“你這不是廢話嗎!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怠,你雖然不認識我;我卻知道你是什麽貨色,我以送禮的自稱都沒能見到程雙;若是亮出她男朋友的身份你豈不是更不肯讓我們相見了?現如今當著這麽多的長輩我又何必騙你們,不信的話你們問程雙好了!”

程雙隻覺得既諷刺又好笑,她是個臉皮很薄的姑娘,然而生平第一次承次自己有了男朋友竟然是在如此大廳廣眾的場和;而且她是事急從權才與小可臨時演了這出戲,不當著這許多親人承認這一點又無法蒙混過關。她遲疑的點了點頭,鼓起勇氣來正要用言語再度證明和小可的關係,二表哥卻搶先於她說:“光頭小子,你說我們是兩貼膏藥?其實不希望你見到雙雙的可不隻我一人而已!”二表哥說罷瞟了他堂哥一眼,心說你也該出馬了吧?

大表哥果然和堂弟組成了臨時統一戰線,他接茬道:“沒錯,我正巧從正門路過所以才和這小子偶遇上的,我不希望他見到雙雙是為了咱們夏家的安全考慮。”他轉而用懷疑戒備的眼光盯著小可問:“你這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心術不正,誰知道你來桃源村是有何真正目的?我們家雙雙為人老實對壞人沒有戒心,我們這些做親戚的可個個都是火眼金睛,容不得你使任何鬼蜮技倆禍害我們族人。”

小可心說:你問起我們為何偷窺的問題,怎麽回答可就犯了難!我該當怎麽回答呢?難不成我要直說自己陪程雙是來探聽族人態度、勸說眾人廢除宗族製的嗎?程熊貓現在本就因為帶了自己到這外人禁入的場所而尷尬著;而且她拒絕婚事又遭到了親戚們的冷遇,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候說這種煽動民變的話豈不是在坑她嗎?

想到這些小可隻得繼續按照之前的假話回答大表哥說:“我是程雙的男朋友啊,除了保證她別被你倆惦記上以外還能有什麽別的目的?你們村祠堂又不是中情局大樓,還怕被我看到什麽極為機密的事情嗎?”

“沒有心懷叵測你教唆雙雙偷看我們開族內大會?所為何來你到是解釋給我聽聽。”大表姐滿心希望程雙以後能成為自己弟媳婦的,她牙尖嘴利的把小可私闖宗族大會的危害上升到比兩個弟弟口中隻危及到程雙個人的言論要嚴重得多的程度:她更想用自己對小可的態度證明自己姐弟和這對小情侶並非一夥,從而打破大表哥的言論。至於把程雙和小可推向眾矢之的以後該怎麽辦,她心想自有宗族製度擺著,恐怕他們以後就沒有機會亂說話了。

小可環視整個祠堂慢慢的轉了一圈才道:“此處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怕被外人知曉的秘密,隻因為有個勞什子的族規你們就得如此故作神秘、緊張兮兮的?”

前來偷看宗族大會的目的是最敏感的問題,程雙當然也沒傻到當眾給族人科普民主的程度,她和小可正想著該怎樣避重就輕的蒙混過關,大表哥卻說:“你們是自以為當警察的武藝超群因而沒看得起我們村的防衛能力嗎?”他手下那哥仨沒能拿下小可反而各個帶了點傷他因此麵上無光,心裏對小可極為記恨。

小可和程雙對視一眼,都像看到了曙光似的覺得把此來的目的歸結為好奇心作祟不就結了?於是程雙向一眾親戚撒慌說兩人隻是好奇想要瞧瞧熱鬧而已。她的聲音怯懦、態度拘謹,她有這樣的反應並不是因為觸犯了族規而害怕;隻因她從小就沒有扯慌的壞習慣而已。

小可替程雙攬下了大半的責任說:“程雙並不情願做這破壞自家族規的事,是我硬拉著她來的,不過事有湊巧,誰知道我倆竟碰上了你們在自作多情的給她安排下什麽婚事?涉及到她的婚姻大事她才忍不住現了身。”

大表哥陰惻惻的說:“你來的正好,就算你們不來偷窺我們一眾鄉親也要去找你的。聽我堂姐、堂弟說你小子很能打是嗎,我們村三個壯漢都沒能傷到你?”

“那三個人一出手我就看出他們過往搶劫定然隻憑著人多就輕易得了手,他們的功夫雖說不錯,但是卻缺了些實戰經驗,”小可對他們的臨場表現很不滿:“穩贏的架都被他們打成這副模樣,唉!”

大表姐搶白道:“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他們三個和你拚到底定然能拿下你的?我承認你身手了得,可是你也別小覷了我們桃源穀夏家的實力。”

族人聞聽得大表姐竟然誇獎小可身手好,其中大多數人並不相信他這副身板和笑嘻嘻的頑劣模樣能有何等狠辣手段與堅忍性格,大表哥首先質疑的問大表姐道:“大姐,你說他有兩下子,難道隻憑你和這三個罪人的話就足以令我們信服嗎?當真是你說他行他就行了?”

“你當這是在選官呢?“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你這想法當真天馬行空很有創意。”小可代大表姐和他辯論道:“我和這三個劫匪並不認識啊,難道相互還會留手不成,你見過隻和對方切磋卻動了刀子的嗎?”

大表姐道:“穀雨,這人的確很有兩下子,我親自和他交過手,我作出的判斷你也不相信嗎?”眾人聽說大表姐和小可交過手都唏噓著低聲交流起來,他們都知道她在小一輩中的武力當屬頭一號。雖然真刀真槍搏命她吃了性別的虧不見得能贏;然而單純以武技和借助形象上的迷惑力她完全有能力於實戰中放倒體身優勢超出她很多的壯漢。

大表哥終於激得小可嘲笑了那三名劫匪的武藝,他幾次三番的挑撥小可與族人在武藝上的爭端終於引起了族長的不滿,族長很關心兩人交手的戰果便急著問女兒道:“小潔,你沒傷到這小夥子吧?”

“爸,這位小兄弟的確很有些手段。”夏潔麵上無光的回答說:“我存心偷襲他結果反到傷了自己的腳踝,這還是他手下留了情的,不信你們問這哥仨。”

那哥仨都滿臉羞愧的點了點頭,他們想起大小姐和小可對敵時激情四射的換招,隻覺得小可對她留的情麵多少和動情激素有關。

大表哥哼了一聲說:“這小子並沒比我強壯多少,他能打過大姐你嗎?我還聽說你們倆是一起騎摩托車回的村,你們看起來到是挺熟的!嗬嗬。”

小可想說:“你這大堂姐是什麽人你們這些同輩還不清楚?”隻是這種有損夏潔品形的話他不好說出口,小可隻得放棄了這極有利的證據歎道:“我突然理解了古時大家族為什麽要有族長這一職務,在這個眾口爍金的大宗族裏若是遇上胡攪蠻纏的人而無法反證對方的謬論之時,法律管不了的隻能依靠儒家那一套才行,族裏有個一言九鼎的人說一句誰也不敢反駁的話比大家沒完沒了各講各的道理要省時、省力又省腦得多!”

這幾句和之前話題完全不搭調的話雖然有理卻明顯不是在誇族長。程雙無奈的瞥了小可一眼,很想再“誇”他一句嘴賤!

族長笑嗬嗬的說:“小夥子你說的很對,高壓比公理更有管控力。我當了二十年族長,憑的全是強權而非處事公平,我是講道理的人嗎?管理偌大的家族若是全憑言語德行,恐怕這族長之位傳不過兩代就不會再有人聽從族長的話。”族長的聲色越發嚴厲起來,他冷言冷語的說:“你應該還不清楚外人私闖我族祠堂要受到何種刑罰的吧?雙雙長年不在桃源穀居住所以並不懂這規矩,她這次答應陪你來是害了你啊。”

族長對待族人向來隨和,然而眾人都清楚他對外人卻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凶狠無情。他信守著這種外緊內寬的政策是因為早年間社會混亂之時他曾帶領族人和其他村落的數夥“進步”青年打過幾次極為凶惡慘烈的架,那幾次爭鬥與其說是打架還不如“械鬥”一詞形象。因為那幾次械鬥這才保住了桃源穀使得這千年家族沒在動蕩的社會洪流中被衝跨。那時候他還沒當上族長,然而少年時的往事卻在他心裏留下了極深的烙印,使得他在當上族長以後養成了對外強勢而不肯讓步的強硬行事風格。

小可和程雙已然挑明了情侶關係,日後他和程雙若是成了婚就算是夏家的外甥女婿了,然而族長對小可這個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小輩卻親熱不起來;小可明擺著是和他兒子爭搶程雙的競爭者,雖然他一眼就看得出來小可樣樣兒都比他那寶貝兒子強得多;然而立場決定好惡,換做另一位父親在場也會替兒子著急而想出一把力的;而且小可和他的大女兒還打過一架並且占了上風,不論從哪方麵考慮小可都不可能會招他待見的。

小可慨歎道:“當女兒的偷襲我;做父親的又要用族規懲處我,你們倆真是一對親父女!一個說是對同村人負責;一個又拿出維護族規的理由。不過都是護短罷了!”小可雖然在和族長爭辯,然而他在潛意識裏卻很理解族長:越是身處高位的霸主越沒有安全感,所以就會越發敏感的不斷使用高壓和強權遏製潛在敵人;而在野的敵人於危急中卻會不斷迸發出發展和變強的動力,從而使得雙方在競爭中變向推動著整個大環境的進步。

“護短?為了保護我的族人不被任何外來力量威脅到生存安全我就算護短又怎樣了?”族長說:“七十年前倭國侵入我華夏之時我們夏家曾經被倭國軍隊入侵而幾乎滅了族。那次危機其實是因為親兄弟爭奪族長之位而引出了其中一方出走的結果。”

族長講這幾句話的時候卻沒理會小可,而是將目光集中在兒子與侄兒之前反複徘徊,他繼續說:“誰想到那出走的夏家不肖子孫竟引來了倭國部隊幫助他奪嫡,幸虧全族兄弟齊心合力、各個奮勇死戰,這才以半村青壯年的生命換回了桃源穀依舊平靜的今天。這件往事傳到你們這一代幾乎無人得知了,今天我當眾提起這樁往事實屬對先輩們的不敬,然而身為族長我有義務讓大家都記住這血的教訓。你們這些小兒輩們都要引以為誡:其實競爭並沒有錯,公平而激烈的競爭對我們夏家的壯大反而是件好事;但是所有的競爭都要有一個明確的前題——那就是要維護住內部的團結。任何試圖分裂全族的人都是我們夏家人的公敵,誰又能預料到自己一招不慎會給全族帶來多麽毀滅性的災難呢!”

族長神情激昂的講完了這段話,他竟然忘了原本是在和小可分辯自己為何要“護短”問題的。他被侄兒和兒子之間爾虞我詐、全不顧及親情的行為傷透了心,因而借著小可的話就提及往事想要勸誡這對堂兄弟一番;同時也給全村的年青人都敲響警鍾。他緩緩坐下身來,對祠堂裏最年長的老人說:“我剛剛提到的事您多給孩子們講一講吧,三叔?”

那三叔公點了點頭道:“嚴格的說咱們這方水土當年淪陷於倭國之手比全麵抗戰要早上六年,那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然而倭人占領了東三省之後並不敢過深涉足咱們桃源穀,畢竟咱們村民風彪悍向來不屈於外辱,然而那隻部隊卻像奉了死命令一樣瘋狂,發生那一戰時是在1944年底,當年我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很多細節我也是後來聽長輩們說起才完全懂得的。這是咱們家族並不光彩的一頁,若不是族長提起來我本想把這件往事帶進棺材去的。孩子們,英勇無畏的對抗外敵原本應該是一件很值得在族內炫耀的事,你們是不是覺得老公公我是在胡說啊?”三叔公向來慈和,他這樣問過之後很多年青人就或點頭、或低聲承認了他代這些年青人提出的問題。

老人家長歎了一聲繼續說:“隻因為在那一戰中我們族裏除了損傷了半數青壯年之外還蒙受了千年以來最大的恥辱,竟然被那支倭國部隊打進了封狼山去。孩子們,你們可知咱們數千年來守護的聖山為何叫作封狼山?隻因咱們的祖先是以漁獵、遊牧為生的民族。狼在我們族人眼裏是一種圖騰式的神聖動物。我們的祖先向來不會殺傷狼。

當我們這一支部落搬遷到這桃源穀之後族人才發現與我們村子相鄰的這座山中狼多得數不盡。按照祖規人們卻又不能殺傷它們;然而我們還要耕作和生活啊!為了防止這些狼群傷及村裏人,村民們才使盡各種機關將這座山圍住並嚴格控製住狼群的活動範圍。數年之後山裏的狼群數目和生存結構都穩定了下來,這才在之後的千年中和我們村子的人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穩固形勢,因而這座聖山才被叫作封狼山。

七十年前那次與倭國兵的戰鬥中對方進攻不利便使用了火攻、炸彈之類的手段毀壞了我們的聖山想要逼族人就犯,其無恥方法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結果這片山林裏的很多動植物都因此遭了殃,生物鏈被破壞以後山裏狼的數量數年間驟然減少而幾乎絕跡。近些年已經沒有誰能有幸看到它們的身影了,如果不是在晚間偶爾還能聽到狼叫聲,以後的孩子們定然以為這封狼山名字的由來不過是個惡意的玩笑而已。”

三叔公和族長存著同樣的心思,他邊說邊盯著夏穀雨和夏立冬,卻見這兩人各懷心事而對族中往事並不上心,於是他話鋒一轉說到:“俗話說“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咱們這幾百號人的村落若沒有族長帶領又怎麽能渡過被倭寇攻擊的危機?再多的人如果一盤散沙的毫無凝聚力也終將被看似弱小的敵人各個擊破。族長之位雖然能者居之,然而當雙方能力相近之時這競爭激烈起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正如族長適才所說:但凡有誰為了爭這位置而采用不正當手段那就是咱們全族的公敵,咱們夏家人對競爭族長的容忍底線就是不許做任何對全族安定團結不利的事,否則那對不起祖宗和鄉親的人就得把血還給夏家。當年我那位叔父引狼入室險些釀成滅族之災,最後他被抓了回來而在全族大會上把命賠給了因為他而犧牲的鄉親;今日這三個無知小兒的劫掠匪行雖然比我那位叔父要輕得多,但這種事若不杜絕而任其發展下去卻終將禍及全族。以老朽看來是該治他們死罪的,然而族長以長者的氣度胸襟容他們不死;小潔以仁義之心隻判處他們折肢之刑,有這樣的族長對我們的宗族村落來說才是幸運的啊!”

三叔公的話說完之後除了那堂兄弟之外的一眾年青人各個慨歎唏噓,程雙也在腦中想像著夏家祖輩們英勇無畏的對抗倭賊時的英姿。她心中清楚:夏家就算再尚武也不過是個以務農為主業的村落而已,在那動蕩的時代村民們又能用多先進的武器對抗倭國正規軍呢?他們依靠的無非是血肉之軀和寧可身死也要把賊冠趕出桃源穀的決心而已。在槍炮麵前決心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為了這份決心我方又將付出多大的死傷?這一點用誌願軍對抗聯合國軍時的慘烈和艱難來參考就足見一斑。

程雙想到七十年前那些和自己同樣青春芳華卻為了這方水土而獻出生命的先輩們便淚光盈動,她望著祠堂供桌之上曆代族長的牌位,隻覺得那些為維護全族血脈傳承而犧牲的無名鄉親才是最該位列高堂的英雄。